作者:
KYOUKA (種荊棘者得刺 )
2018-06-11 00:57:42 「閻--兄今日好興致。」
紀蓮迎上前去。看見閻君的表情,便心下了然。
閻君,怕是沒對方寧說實話,表明自己的身分;但他只消看方寧一眼,便知曉方寧心
中肯定有所計量。
「這一位是我們茶館的客人吧?裡頭請。」
笑著把人讓進茶館;紀蓮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介紹,閻君便留意到茶館有客人。此人-
-不巧還是個熟人。
那是個年輕僧人。穿著黑色長掛,連縵衣也沒搭,只是隨意坐在那兒。閻君見著這僧
人,心底暗叫一聲不好。但眼下這景況,他又沒法子逃。
「閻--檀越,久違了。」
僧人顯然是看見了閻君,只是紀蓮一個擺手,表示目前不好揭破閻君的身分,他也就
當成賣給紀蓮一個面子。而看著閻君幾乎是極不情願地跨過茶館的門檻,僧人便站起身,
雙手合什。
「不知道這位檀越怎麼稱呼才好?」
略過閻君不問,僧人笑著招呼跟隨記蓮走進茶館的方寧。紀蓮則只是淡淡地安排座位
與酒水,他是太熟悉方寧了,根本不需要擔心他會在這樣的場合進退失據。
「敝姓方,單名一個寧字。」
他聽見方寧說。還是那麼充滿自信,卻又不惹人生厭的語調。
他轉過身,逕自進了廚房。
*
「兩位到訪之前,和尚正與孟檀越說起渡化之事。」
兩位就叫我和尚吧,稱呼爾。僧人爽朗地對閻君與方寧說。看著紀蓮總算是從廚房裡
端了溫好的酒出來,便一擊掌,延續之前的說服。
「和尚也忒大膽的。」紀蓮像是與僧人很熟捻了,只一笑,也不講究什麼禮節。
「我就跟你說實話啦──你可知我在生死簿上的殺業有多少?渡了我,可債還在呢。
」
半是開玩笑地說。閻君起先聽見僧人又想要渡化紀蓮,原先還不大高興;但聽見紀蓮
說話,卻又隱隱因為紀蓮的婉拒而隱隱有些佔了上風的得意。
然而,僧人卻不以為意:
「既是要渡化孟檀越,自然檀越的殺業也由和尚一身當之。輪迴和尚去得,地獄和尚
也去得。」
這酒就不行了,喝了不好交代,僧人笑道。和尚說什麼呢,紀蓮很是不以為然。我造
的殺業,憑什麼要給和尚擔著?我孟某人扛不起嗎?他的話音才剛落,和尚便往前一探:
這言下之意可是,孟檀越當得,和尚我當不得?
紀蓮愣了一下,聽懂了僧人乃是暗指自己與閻君的約定。雖說明知自己就是迴避這個
問題,和尚也不會窮追猛打,但他畢竟一輩子要強,此時竟是落入進退唯谷的窘境。也就
在此時,方寧開口了。
「小子唐突。」他站起身,添了一杯酒,「敢問--大師法號?」
僧人則不疑有他,只是連連擺手道:「拘泥什麼法號呢?我也不是什麼大師,叫我和
尚行了。」
怎麼能這麼失禮?方寧一邊笑,一邊把酒杯放到僧人面前,雖說是借花獻佛,但還是
大師請賞光,喝下這杯酒吧;而聽見方寧這麼說,閻君則一下子慌了手腳:
「我說你啊,怎麼能勸大師喝酒呢?這也忒失禮了!」
雖說這和尚惹人討厭,但畢竟是個有道高僧。圓寂後就超脫輪迴之外,上頭也給了特
權,讓他能夠遊走三界,渡化應渡之人、可渡之人。而這和尚,生前就是個不羈逍遙的性
子,圓寂後也未改其性。但即便如此,喝酒這件事啊……
「閻兄此言從何而來?」方寧像是很驚訝,對著閻君問道。唉呀你不曉得嗎?飲酒觸
犯五戒,這是連我都知道的。閻君顯然有些氣急敗壞的,方寧卻只是失笑。
「因何不可飲酒?」
--像是察覺了方寧的意圖,僧人卻沒有阻止閻君。只是聽著閻君細細地與方寧說明
何以有不可飲酒之戒律:
「佛說或有因飲酒而破偷竊、殺生、妄語、邪淫四大罪。」
閻君說的很認真,方寧則露出一臉的不以為然。大師豈是因為一杯酒而犯罪之人,他
說。那是,閻君聽見這句話,雖然心中有無數腹誹,但在這一位面前失儀失禮,就連他貴
為閻君之尊,都有得好受。然而,方寧卻只知道不依不饒地糾纏眼前的那杯酒:
「那麼為何不飲酒?」
方寧說。是不是直接把這個人直接趕上奈何橋啊……閻君捏了一把冷汗,但此說這些
都晚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回答:
「因為戒律如此。」閻君說。
「為何要守戒律?」方寧問道。
「自然是大師的決心如此。」不再與方寧繞那些大道理,閻君決定抄個捷徑。此時僧
人一拍額,嘆了一口氣。方寧則舉杯,自己喝乾了。
「既是如此,這位孟先生看起來也有其決心所在,大師就不勉強他吧。」
他笑著說。至此,閻王才會意過來,這方寧是繞著圈子,利用他反駁了僧人;但駁的
也是僧人想著要渡化(也就是帶走)紀蓮的心思。當然啦,堂堂閻君被一介亡者利用,那
是有些丟面子;但想到人家好歹是替他保住了河這岸的看守人,閻君也就撂開手,不再追
究了。
*
這就是他認識的方寧了,紀蓮想。圓滑且世故,精於算計卻又絕不惹人生厭。
他肯定不知道閻君的真實身分,但想必已經猜出閻君的身分不一般,因此特意結交。
而僧人呢,則不是他能應付的,就乾脆都說實話,且避開正面交鋒。餘下一個他,看起來
似乎沒有威脅,也無從掌握。但紀蓮很清楚,方寧太習慣掌握全局。眼下只是缺一個機會
,讓方寧出手試探自己的底細而已。
「方檀越一雙慧眼。」僧人笑著說,但可惜了,檀越不是和尚可渡化之人。方寧則只
是爽朗一笑,像我這樣罪孽深重、背信忘義之徒,若能夠被渡化,恐怕太過有傷天理吧,
他說。
「佛家素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語。」僧人笑道,「只檀越心有所求,來到此地之
後仍拋擲不下。雖說一片赤誠令人感動,卻也可惜了檀越的本心。」
「大師說的極是。」方寧笑著說,雖說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但小子在來路上已經發心
,無論如何都要在地獄中尋找一人。所以地獄是一定得去的。方寧說,就是不得相見,他
也希望能夠與那個人待在同一處。
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閻君坐在一旁聽著,並不覺得被冒犯,只是好奇起來。
方寧低下頭,笑得很淺。
那是他戀慕的人,他說。
被他辜負的,他所戀慕的人。
*
紀蓮很清楚,他與方寧之間,是由算計開始,也由算計結束。
結識方寧時,他已經是神機營的把司官。官位雖然不大,但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坐
得上這個位子,在當時也是頭一份。方寧彼時還只是三千營燕山左衛主官的一個新進幕僚
,心有鴻鵠之志,但仍在浮沉之中。
他們在一場飲宴上結識。他向來以脾性不好而聞名,特別是對那些把他當女子看的混
帳。在那場飲宴中,一個向來與他不合的三千營彭城衛主官出言不遜,最後以他們二人鬥
毆作結,一人死、一人傷。
彭城衛主官死,紀蓮傷。原來是該以軍紀嚴懲紀蓮,但好的火槍手已經不多,紀蓮又
是教習級別,再加上確實是對方挑釁,三大營的主官合計後只降級罰俸,再加五十軍棍就
了結這樁命案。
很久以後,紀蓮才曉得,方寧整整花了一年想著該怎麼算計匡他入局。如何促成飲宴
,如何陰錯陽差,讓兩個仇人同席。鬥毆之後,如何說動自己的主官替紀蓮說話,如何讓
自己站到紀蓮眼前。
你這一套一套的,我沒法子想。那時,是方寧向他坦承;他並不生氣,只覺得其實也
好。
他懂的只是往來應酬,溫佑那時也還只是個少爺,是需要一個參贊。紀蓮看多了宦海
浮沉,很清楚自己其實應付不來那樣的心計交鋒。所以雖說彼時他還不曉得方寧的心思,
但仍很快地選擇與方寧結交。兩三年後,紀蓮想定了可以與方寧推心置腹,甚至考慮過把
三娘嫁給他。
那時他是怎麼與紀蓮說的呢?他說自己慣常了與人擺弄心計,實在不是什麼良配,是
絕計不好耽誤三娘的。溫佑雖說單純了些,卻是個厚道人,與自己完全不同。若是要為三
娘著想,自是該把三娘嫁給溫佑。
文宗當然是好的啦,那時他喚著溫佑的字,一邊還有些猶豫。但守樸──方寧的表字
──思緒更謹慎細緻些,他說,要保三娘一世平安,文宗是有些太天真了。
清遠啊,那時,方寧只是微微有些苦笑的。清遠,是方寧替他取的字。
「要一世平安,就更不能找我這樣的詭譎無行之徒。」他說,「善泳者溺,善騎者墜
,像我這樣的人,遲早栽在自己的算計裡。」
*
「這位先生不知道怎麼稱呼?」
見著是個空檔,方寧轉過頭,笑著問他的姓名。他禮貌地點了點頭,敝姓孟,叫我孟
郎就可以了。
孟檀越守著這冥河,僧人笑著說,你還得到這兒來,從他手上領一碗孟郎湯,拋下前
塵後才能再入輪迴。
「孟兄一直都守在這兒?」方寧像是很驚訝--也或許是真的很驚訝,紀蓮想。但方
寧畢竟是個幾乎一輩子都滾在刀尖上的人,就算是驚訝,也就僅止於此。
「方兄可是有想打聽的人?」他聽見自己笑著問。孟兄好見識,方寧笑著嘆息,我這
點小心思,自是逃不過孟兄法眼。
「不知道孟兄是否見過一位名叫紀蓮的亡者?」
方寧說。此人面目俊秀,幾乎有如女子。但脾性恐怕不是太好,若將他當作女子對待
,肯定會引發一番風波。一旁閻君聽著,才逐漸回過神來。他瞧了一眼紀蓮,紀蓮卻沒瞧
他。
這麼說來,先前紀蓮請他通融寬待的,似乎就有方寧此人……
「方兄,來往這冥河兩岸的人可多了。」雖然沒理會閻君,紀蓮卻也沒閒著。他笑著
又為方寧斟了一杯酒,一邊說道:。
「要記得那麼多人是不可能的。再說,等到方兄回到這裡來,一碗孟郎湯下去也是前
塵盡忘,何不就像是大師所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吾心與大師、孟兄同。」方寧笑嘆,我決心如此。
*
不管是年輕時的方先生、方大人,日後的方老相,世人多半說他殺伐明快,從不猶豫
躊躇。『但就是少了點人味』,他知道有些人私底下是這麼說的,特別是與和煦通達的溫
佑相較。
其實也沒什麼,畢竟這些事--朝堂也好,家事也罷,都沒有那麼緊要,也沒有什麼
是損失不起的。用得上就留著,沒用了就捨棄。對他來說,這是理所當然之事,而紀蓮從
來都是唯一的例外。
「年少時不懂事,總想著這人。等到我想通了箇中原由,卻又說不出口。」
方寧嘆息著說。紀蓮那張生來俊秀的臉孔,不知道讓他吃了多少虧。就是風霜烈日下
,也不曾減去那張臉上的精緻分毫。特別是紀蓮終身未娶,很有幾個混帳在外頭說三道四
、風傳些不堪入耳的謠言。但紀蓮是個硬脾氣的,從來不肯對外多一句解釋。方寧不是沒
有勸過紀蓮成親--他最絕望時,曾想著如此一來,一方面能夠絕了自己的念想,也堵住
外頭人的嘴。
然而紀蓮卻只是皺著眉頭說,他就是個當兵的,什麼時候死在外頭根本不曉得,何必
耽誤好人家的姑娘?更何況,一個三娘就操碎他一顆心,又怎麼能去多想什麼成家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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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到底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死呢(眼神超死)本來設定方寧只是一個單純的負心漢
而已,寫著寫著他又自己發展起來,表示我可不是個單純的負心漢……(眼神超死)
稍微整理一下,紀蓮、溫佑與方寧的字都有點我自己的惡趣味在,
所以壞脾氣又執著的紀蓮字「清遠」,
完全不走威嚴路線的溫佑字「文宗」,
花花腸子到我超煩的方寧字「守樸」。
應該是下一次貼文時,方寧篇就會結束了(眼神繼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