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柏林筆記 (3)

作者: hhwang (雪野)   2018-06-27 23: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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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積雪遮蓋了車身的顏色,也遮蓋了擋風玻璃,他在駕駛座上搓著手,有
種隱約的痛楚,不知道是來自傷疤抑或寒冷,這裡已經是接收器所及的邊
界,傳來的信號已經非常微弱了,耳機裡傳來參雜著噪音的說話聲,幾乎要
分辨不出字句,他摘下了耳機,把臉埋在手裡。
  一間沒上鎖的房間,這怎麼可能?這是陷阱嗎?彼得想起自己戴著手套
的手握住門把,直覺地一轉竟然開了門,但是走進這個房間之後,就知道為
什麼沒鎖門了,不需要,一張桌上散置著各種紙張,之中有看起來無意義的
塗鴉,也有看起來很重要的文件,在桌上、床上和床邊的地板上,壓在碟子
或杯子底下,裡面還有吃一半的通心粉或冷掉的茶,一大堆一大堆的書,在
架子排滿了之後前後上下地幔生,並且從架子頂端往天花板上長,彷彿果實
落地生了根一項,又從旁邊地上長出一疊又一疊。
  彼得花了一點時間才從驚愕中恢復過來,並不是被大衛帕西佛的藏書量
震攝,而是禁書有如野草一樣肆意蔓生,彷彿它們的存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了。
  難怪他不需要鎖門,彼得想,儘管熟悉查獲禁書的步驟,也學過該怎麼
搜查而不被發現——或者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但是現在站在這個房間裡,混
亂足以把所有的情報吞沒,可能也會把我給吞沒。
  門打開的聲音驚醒了他『我這裡沒有貴重的東西,除了堆得像山一樣破
書之外,隨時有可能崩塌,那些進來的人才要擔心自己的安危,踏錯一步可
能就會被砸死。』這個腳步聲是大衛的,『不怕死硬闖進來的人用什麼鎖也
都攔不住,我只希望那些裝竊聽器的傢伙拿出一點專業來,不要又在我的書
上挖洞,你知道莫非定律嗎?就是我一本書擱著好久,突然想到要找出來讀
哪一段時,就會發現那部分被挖掉了。』跟在他身後的腳步,是高跟鞋的喀
喀聲,還是大衛在說話,『我被跟蹤了好幾天了,從來沒有遇過那麼執著
的,他簡直就像是』
  『只有「史塔西」會這麼執著,德國人腦子特別死板,外面那麼冷,如
果長官的命令是盯哨一整夜,他們寧可凍死也不會離開半步。』沙啞的聲音
附和著,『這種走狗死一個是一個。』
  『他躲的地方冷不死人的,冷風會從窗門的縫隙裡灌進來,想打個盹都
不行,那種曖昧的寒意會讓人保持清醒。』大衛說著,腳步聲遠離接收器,
還有輕輕拍打玻璃的聲音,他走到窗邊了嗎?彼得把身體放低,但其實沒這
個必要,外面很暗,儘管他的體溫讓車裡的溫度升高,使得擋風玻璃和側窗
內側都佈滿了霧氣,外側卻積著雪,雪融化了又凝結成冰。
  大衛一定是打開了窗戶,因為在喀拉一聲之後,便是風聲呼嘯,『你會
介意我邀請他上來坐坐嗎?』
  『你瘋了!』
  彼得簡直是和法蘭同時喊出聲來。
  『我一直都很瘋啊!等等也許還可以三人行。』大衛這次一定是拿著接
收器講話,因為這次他說話的聲音特別近、特別清晰,『史塔西先生,外面
很冷,你可以上來取暖,喝杯酒。』大衛輕聲說出了他的邀請,想了一下又
補充了一句,『門沒鎖,你知道的。』
  他一邊聽著,一邊感覺著包裹在皮手套裡的雙手在顫抖,零下十度左右
的雪夜都不曾使他發抖,而這對皮手套的首要目的也從來不是為了保暖,他
想發動車子逃走,但是雙手遲鈍得找不到口袋裡的鑰匙,耳機裡又傳來聲
音,『我知道只有你一個,你大可放心,沒人會看見你的。』那聲音聽起來
是如此篤定,他想,就像這麼多天以來一樣。
  等到他意識過來,他已經走在公用樓梯上,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聽不
見自己腳步的聲音,他再度來到那扇門前,門就如宣稱的、和上次來一樣,
沒有上鎖,他壓下了門把,沒有機關,只有一室昏黃的燈光滿溢出來,在黑
暗中太久的雙眼一下不適應,眼淚立刻充盈了眼眶。
  「坐!」這是他第一次和目標面對面,目標赤裸著身體,披著一塊閃耀
著獸皮光澤的絨毯,一手拿著盛著琥珀色液體的酒瓶,一手拿著玻璃杯,用
牙齒咬開瓶上的軟木塞,他愣愣地聽從指示,拘謹地往沙發上坐下來,看著
與自己視線等高的區域,無法移開視線。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風衣和帽子被拿走,忘記出聲抗議,甚至還覺得
暫時遮掩住某塊暴露的區域,令他著實鬆了一口氣,還按照指示脫掉手套和
鞋子,還有被融雪浸濕的襪子,在沙發後方的暖氣通風口排好。
  等他漸漸回復意識時,眼前的人正聳著肩膀不讓毯子從身上掉下來,用
極不順暢的姿勢往玻璃杯裡倒酒,倒得有點滿,還濺得到處都是,「拿
去。」酒杯遞到自己面前時,他遲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目光焦距似乎放錯
了地方,匆忙將視線移回酒杯,「喝啊!」在催促之下,他舉起杯子一仰而
盡,唇齒舌尖的辛辣還有喉嚨的燒灼感都無法阻攔他的決心,他拿著空杯
子,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胃裡攪動著,而杯子又被斟
得半滿,液體似乎還飛濺到臉上,隱隱約約的涼意緩緩滑下,像一滴眼淚的
痕跡。
  「你請自便,慢慢來,不要急,夜晚還長得很。」,他緩緩地喝著手上
的那杯酒,寄望這動作可以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隨時歡迎你加入。」他
遲了幾秒才發現最後一句話的意義並不是因為這兩個人無視於自己的存在搞
了起來,而是因為目標從隨手亂丟在床角的襪子裡撈出了一包白白的東西,
當著他的面打開,倒在桌上,自己吸過以後,另一個聲音沙啞的女人——至
少看起來是女人,也吸了,眼前的兩個人很快就開始搖搖晃晃,一邊不可遏
止地笑著,恍恍忽忽地互相攀爬對方赤裸的肉體。但他只能想起自己在這房
間裡,翻遍了每個抽屜包括抽屜上方和下方、每本書每本都是禁書、衣櫃裡
掛著的每件衣服口袋卻毫無所獲,眼前只剩下一片黑。
  重見光明之初,他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模糊的光暈,試著皺著眉瞇著
眼,一會兒後他才發線那是紅絨浴袍磨損的下襬,隱約還能從衣擺之間看見
裡面晃動的影子,膝蓋倒是很明顯,上面爬著一條長長的傷疤,這引起他的
注意,資料上沒寫這些,他想起那像是跳舞般的步伐,或許不只是因為輕
挑。
  「那張沙發看起來舊得很,其實是很好坐的。」他循聲對上了那雙俯視
的目光,「結構堅固,足以支撐腰背的重量,同時柔軟有彈性,我很喜歡,
賣給我這張沙發的人說這是幾百年的古董,他從起火的猶太區裡搶救出來
的,我才不相信,不過我欣賞的是人家編故事的誠意,還有,你摸摸看這鞣
得恰到好處的真皮表面,很像肌膚的觸感」那穿著破浴袍的身影走向房間另
一端的陰影處,回來的時候隔著袖子拿著一瓶覆蓋一層薄霜的伏特加酒瓶,
指間拎著兩個冒著霧氣的酒杯,就著浴袍一角打開冰封的瓶蓋,倒了一杯遞
給他,「一大早喝這個最振奮人心了,俄國人的好東西。」他想拒絕,但是
眼前的杯子已經斟上了,「來乾杯。」
  杯子碰撞的清脆聲音敲著他的腦袋,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一仰頭喝下
了那杯伏特加,冷冽的酒精入口的瞬間有種濃稠得像膏狀的錯覺,在還沒來
得及反應時已湧入了胃,新鮮熱辣的燒灼直接電擊腦袋,眼睛都快從眼眶裡
跳出來了,他睜大了眼睛,彷彿眼前盡是嶄新光明,猶如他們口中社會主義
的黎明算了吧,他想,這只不過是一種亢奮的假象,而且還來自於腐敗的敵
人。
  「你睡得還真久。」目標這次只為他自己斟上了一杯伏特加,不碰杯
了,他愣愣地看著那喉結往上浮又往下沉,「你多久沒好好睡一覺了?」
  「我」想起在車上或在空屋裡時,會戴上耳機小睡片刻,一有動靜就會
驚醒過來,他想抗辯,猛然想起自己正躺在目標的沙發上,昨晚是怎麼回
事?他回想昨晚,只能追溯到那對交纏的身軀,他們旁若無人的態度,還有
這種種對身為旁觀者的衝擊,也許太衝擊了,因此燒壞了大腦裡什麼,像保
險絲一樣,他想,然後我的大腦就停電了,一片漆黑,「你在酒裡面加了什
麼?」
  他的問題惹來了一陣狂笑,「看你昨晚那個樣子,如果我真的有這種好
東西,一定會自己先嗑一點的。」
  他覺得自己臉部肌肉僵硬,無法做出應對的表情,好不容易能夠吞一下
口水,開口說話:「除了在你的沙發上睡著之外,我還做了什麼?」
  眼前的人開始撫摸著自己赤裸的頸子和胸膛,眼睛半睜半閉,從微啟的
雙唇間不時發出嘆息聲,「這不是嘆氣的聲音,是呻吟。」還不忘回過頭來
說明,「我不是專業演員,學不來這種表情,你何不看看自己的樣子?」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東西——就是昨晚被披在肩上卻什麼也沒遮蓋住的那
條毯子,比任何衣服都還要溫暖,好像還能聞到酒味和體液混雜的味道這時
他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內衣。
  「啊啊!不是我。衣服是你自己脫掉的,但我承認我有檢查一下,有人
堅持,沒想到還真的給搜到了危險的武器呢!」
  他無法分辨那語氣是認真抑或輕挑,卻想到因為連續執勤,襯衫已經不
再筆挺,不但佈滿皺摺,領口袖口還發黑,內衣也沒換,這簡直比赤身露體
還困窘,他急著往四周搜尋,想找回被脫下的衣物,掃過這房間一圈,卻一
無所獲。
  「你為什麼要跟蹤我?」大衛變了語氣,眼角餘光的卻好像一直鎖定著
他沒有離開過。
  「我我要找一份叛逃者的名單。」彼得坐起身,但出於防衛地攬了攬蓋
在身上的毯子,毯子可以遮蔽身體,卻無法為自己掩飾什麼,「我知道你為
他們偽造證件,協助他們翻越圍牆,至今已經有高達七千人在你的幫忙下成
功叛逃」
  「真棒!」大衛翻了翻白眼,「就我所知,從1961年至今,嘗試翻越圍
牆的也不到五千人,我都不知道我經手了那麼多人,你覺得我可以到哪裡領
賞呢?」
  「4375人企圖翻越圍牆,197人被守衛射殺。」彼得機械地默出數據,
「但這只是硬闖而被守衛被發現的紀錄,只要沒被發現,就不會在記錄
上。」
  「那座牆完工了二十八年,大約是一萬天,我如果從第一天就開始『經
手』,每天平均要『經手』零點七人,你也跟蹤我十五天了,十五天就是十
點五人了。」大衛雙眼望向牆壁的空白處,彷彿那是張草稿紙,可以讓他算
些加減乘除,「你看到那十點五人了嗎?」
  「沒有,一個也沒有,但既然你知道我在跟蹤你,你就不可能在我面前
做這些事。」彼得抿了抿嘴唇,仍然執拗地說:「但這不代表這個月沒有二
十一人,事實上我看到」想起了史瓦茲酒吧和十號國宅之間的狹窄巷弄,卻
無法把話說完,「我看到你出現在那些地方」
  「但是這不是我的業務啊!對付蘇聯的特務佔去我所有的時間,尤其是
最近,很多人專程來找我,我猜那歸功於你們的宣傳?」大衛作勢攤了攤
手,「動動你的大腦,如果你有的話,你覺得真的有這樣一份名單的存在
嗎?為什麼要費事列這樣一份名單?」
  因為你是資本主義的走狗!「因為你要確保偽造的證件編號不會重複」
彼得心虛地說。
  「好讓你按照名單對他們一人開一槍嗎?」大衛吸了吸鼻子,「七千可
不是小數字。」
  「我只要找到這份名單,上繳給國家安全部的長官,自然會有許多優秀
的同志能完成任務」
  「聽著,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不過我知道蘇聯人是怎麼想的,他
們想要憑藉著名單揪出雙面諜,然後處決他們,這種預設的想法很危險,比
如說我可以故意洩漏一份名單,上面都是我討厭的人,然後我就可以坐著等
KGB幫我動手。」大衛用手在脖子前比劃了一下,「我之所以講那麼明白,
是我不相信你聰明到足以理解」
  「為什麼」
  「不然你就會質疑你的任務,而不是在零下十幾度的天裡,鎮日躲在車
上或空屋裡監聽。」
  「黨是不容許質疑的。」彼得沒想到這句話竟脫口而出。
  大衛的笑是刻意而誇張的,至少彼得知道那是為了嘲笑自己,「不容許
什麼?有腦子嗎?我知道你們是怎麼做的,我也知道很多宣稱無辜的人,進
了局裡,竟然都幡然悔悟,改口承認罪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可能想要
逮捕我,或是跟蹤我等我露出馬腳,還是你覺得你或局裡的人可以『突破心
防』你要怎麼對付我,我可以奉陪到底。」大衛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如
果不太無聊的話,我有很多時間,還有更多耐心,可以陪你慢慢玩」越靠越
近,直到站在他面前,抓著他的肩膀,「但為了立功,而捏造出七千的人的
名單,好讓國家安全局可以『懲罰』,則又是另一回事了,你想清楚,活著
才能接受部長的表揚。」
  最後一句話令彼得窘迫不已,「叛逃份子應該受到懲罰。」只能堅持重
複這句話,「協助叛逃的也是人民公敵。」
  大衛大笑,甚至眼角還賁出了淚花,「你大概沒看過易普生的戲。」手
指晃動著指了指書櫃,應該還包括了那堆書櫃放不下,放在地板上一疊一疊
的書,「應該混在那裡,我想你才剛翻遍了整個房間,應該比我清楚在哪
裡。」大衛說著,目光帶著憐憫,彼得想。「所以你不瞭解『人民公敵』的
含義,我很樂意把這幾個字寫在牆上,原文比較簡短,En folkefiende,乾
脆寫在門口,掛在窗口也可以,這樣你就可以清楚從底下認出我的房間了」
  彼得忍不住打岔問,「上個星期四晚上接近八點的時候,你在哪裡?在
多瑙河酒吧外對我開槍的人是你嗎?」
  「你竟然窮急到直接問我,不丟臉嗎?雖然我寧可你直接問。」大衛仔
細打量彼得,舔了舔嘴唇,「我的確注意到了你手臂上的傷,我不否認有一
絲好奇,不過我還有更感興趣的東西。」拎著酒瓶和酒杯走進了房間後面的
陰影,從那裡喊著,聲音在空間裡迴盪著:「不過,很可惜不是我,太不專
業了,如果是我的話,你現在絕對不會在這裡,我既使是喝了酒也還有七成
準度,如果我喝得夠醉,你現在站在這裡的機率則增至有百分之三十抱歉,
誠如你所見,我的記憶力就不是那麼讓我引以爲傲,從來記不得自己『經
手』了什麼人。」空手回來時,大衛看著他,視線逐漸往下移,「但我如果
像這樣『經手』過,一定會有印象的,對,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這個。」一隻
手還空握了兩下。
  他現在是醉了還是清醒的?彼得估量著,以及這些話裡屬實的比例。
  「你怎麼不問問那天還有誰知道你在那個什麼易北河酒吧的?你的『同
事』嗎?」大衛打了個嗝,「看你那麼沒頭緒,提供你參考,不用謝我
了。」
  彼得不知道所受的訓練是否能足以阻止自己洩漏情緒,對方不要注意到
自己除了呼吸急促之外,眼皮也在狂亂地顫抖著,身體出於本能地想逃,大
腦竟不阻止,反而幫忙盤算著只穿著內衣褲,該如何從四層樓高的地方,藉
著鄰居的雨遮作為緩衝跳下來,這樣難道就不比現在困窘嗎?
  「你看我隨口說說就把你嚇成這樣。」大衛摸了摸自己頭髮剃得短短的
腦袋,彷彿很享受這刺刺的觸感,「突然想起還有什麼事沒做嗎?你想走隨
時可以離開,不用客套的說詞,就像你前幾次進來時也沒問過我一聲啊!還
有你的衣服就掛在沙發椅背上,請自便,我就不留你下來吃早餐,反正這時
候吃早餐也太晚了。」走向了放在床邊,掀起了小桌上倒扣著的盤子,看著
只剩下豆子的餐盤埋怨,「而且那賤人自己把香腸都吃掉了,一根也沒留下
來!」
作者: kakakwang   2018-06-29 21:57:00
喔喔喔!終於等到3了!我要回去複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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