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帝崩
晉　隆慶十三年，孟冬。
金碧輝煌的龍殿內，宣頌之聲沉鳴迴響，宛如一座古寺老鐘低低鳴嗡。
李肅淳一身金龍袍端坐寶台之上，例行地聽著大臣平板而緩穩的早朝匯報，底下百官嚴陣
兩側、屏息以待，絲毫不敢怠慢。
這日清早晨霧仍朦朧，厚重的灰雲籠罩整座金瓦鑾殿上方，天方亮，透不出紫金的光。赤
紅朱門外飄落一丁白雪吸引了他的注意，不由得走神——今年的初雪來的早，瑞雪豐年，
他心想，這是個吉兆。
緩長的誦讀總算停歇，底下匯報的朝臣謹慎地行禮，等候天子示令。
但此刻皇帝卻是一反常態地靜默著，空氣仿若凝結，遲遲未下任何指示。
意外得不到任何答覆的朝臣，持續著方才鞠躬屏氣的姿態，太久的沉默讓他冷汗不由淌流
，連拿著奏疏的手都忍不住發抖。
此次的奏疏應當萬無一失，怎料皇帝卻無任何反應？他不安地偷覷著龍台寶座上的人，接
著，視線像被針扎一樣畏懼驚駭，急忙低頭避開，深深害怕自己無理的舉動觸怒了天子。
底下的百官眾臣紛紛垂首，沒人膽敢直視龍顏。
一旁老宦官虞世芳慇巧地掏出了帕子遞給李肅淳，他尷尬地啞笑了一下，拿著帕子摀在鼻
下，悶著聲下令。
一早就莫名其妙的衄血，他想，大概是天冷補過頭了，他臉上仍舊是那副不喜形於色、不
怒乎於顏的態度。
半刻過去，眾臣輪番匯報請奏，但此時李肅淳仍出血不止。朝臣們心有一致地停下匯報，
同時身為首輔的邱大學士出聲勸說「皇上，保重龍體。」
李肅淳望著底下不願提報的百官，心底無奈地嘆口氣，只得暫停早朝。
眾臣一如往常地行禮，恭送天子。
他緩緩步下台階，此時一陣暈眩讓他踉蹌兩步，虞世芳見狀不對箭步攙扶才沒讓皇上在百
官面前跌下龍台。李肅淳兩眼一黑、胸口發悶，嗚地一聲嘔出大量黑血。
事發突然，眾人怔愣，只有老宦官尖聲大喊「快！傳太醫首！」
李肅淳感覺到他全身的力氣都沒了，只能任由人從兩胳下攙著。心跳很快、腦袋抽疼，喧
騰的人聲如同蜂鳴一樣刺耳，還來不及反應他就昏了過去。
這些天隆慶皇帝高燒不退，泰元宮內太醫來來去去，忙的不可開交。剛才灌下去的湯藥皇
上這會又嘔了出來，連帶了些血絲。
病榻上的人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太醫灌了藥就是又嘔又吐，無法進食，御膳用雪參煨成
珍珠米粥灌入皇上口中，但凡只要進了他的口的東西，一律都給嘔了出來。
西醫院的人也來了多次，打抗生素、吃西藥也通通無效。
孝端皇后時刻守候在側，雙眼紅腫淚流不止。大病期間，皇后原想帶著元和公主探望自己
的父皇，希望激發皇上更多的求生意志，卻被李肅淳嚴厲拒絕。他十分疼愛元和公主，平
常就像含在嘴裡怕她化了一樣地疼愛。雖然思念女兒，但目前病因不明怕是傳染病，他不
希望孩子有任何萬一，只好連這種奢望也忍下。
除孝端皇后外，幾位重臣與七皇弟德王也隨時守候在側，李肅淳醒來時第一時間除了餵藥
以外，就是給眾人指導下一步的政策指令。
病後第七日，戍守東海道的軍委閣司帥陳玄將軍終於回到靖都，陳玄身穿軍服，跪在寢榻
邊，臉色蒼白，一貫的冷靜不動聲色。
幾天折騰，李肅淳已氣若游絲、虛弱不堪。隆慶皇帝只有一位六歲的元和公主，看來若有
個萬一接下繼位的就是德王。
「德王聽令，朕是失德....，若歸去...，傳位德王。」德王應諾後流淚不止，匍匐在皇
上寢榻旁咽嗚。
「司帥將軍..陳玄...，四方諸國...如虎狼...，軍委閣...仍氣候不足...。」聲音嘶啞
難聽，反覆嘔吐的酸水早已灼燒了李肅淳的喉嚨。
「命..司帥將軍...陳玄...」
「皇上，保重龍體，來日方長必能康復。」
李肅淳話語未歇，陳玄便出口打斷。
眾人涕泣如雨、哀戚之聲息不曾止歇。大家都知道皇帝看樣子是不行了，而陳將軍卻是如
此執著。
明黃帳內一陣小小騷動，是衣料摩娑的聲音以及斷續殘喘的緩氣。他想起身，想看看自幼
起就陪伴在身側的陳玄。可惜，一個病中垂危的人連這點渴望都做不到，他還能奢求什麼
？
李肅淳的視線落在陳玄身上，後者執拗地不願讓他說出往後，臉上依舊面無表情看不出喜
怒哀樂，唯獨雙目赤紅，赤火火的瞪著李肅淳像快噴出了火，底下雙拳緊握攢出了血。
「來日方長。」這是陳玄第一次的違旨抗命。
真他媽的混帳，李肅淳心底一哂，陳玄跟了他這麼多年偏在這節骨眼唱反調。
「命陳玄......，輔佐德王、禦敵...四方......。」李肅淳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出，他一
向明瞭這傢伙的性格，瞧，陳玄正恨著他「忘恩負義」呢。
陳玄彷若未聞，雙眼之中強忍著淚，咬牙恨出了血。
李肅淳只有淡淡一笑。
外頭的小小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視線穿過了陳玄直至後方，他瞧見宮內嬤嬤正領著元
和公主跪在寢宮門前，小公主穿著粉橘小裙，臉上迷茫。她在嬤嬤的指示下站在門外朝內
向父皇叩了三磕頭。
外頭下著雪，靜靜地覆蓋大地。
晉　隆慶十三年孟冬，初雪，隆慶皇帝崩逝，享壽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