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ibrarie (so I'm gonna love you)
2018-11-05 20:22:51 「你哪裡不珍惜了。」柏宇辰說。
田楚軒沒有想要為自己辯解、也沒有想要再補充說明,有些事情他想留給自己,現在
的柏宇辰有曉謙,他有的只有過去,他不要連僅剩的一點回憶都要跟他分享。
分手理應是件難過的事,曉謙卻偏偏要選在人生最無憂無慮的一天跟他提。手中的向
日葵花束,身上的黑色學士袍,穿過人群時被攔截,肩被勾過去的同時聽到四年同窗高聲
叫著阿田我們合照。
明明被甩了很傷心,回憶中悲傷的比例卻被其他快樂的情緒給稀釋開。快門聲、歡笑
聲,最慘的是他當下被相機捕捉到的笑容還真的是發自內心的。關於那天,曉謙只讓他留
下美好的東西,他應該要感激他自以為是的貼心,還是戳破他這份著想其實是太過殘忍的
憐憫。
「學長,畢業恭喜。」
「曉謙,我想跟你拍一張。」
「不要啦今天穿得好邋遢,啊、學長,我幫你們拍。」
剛好站在他們附近的加一就這樣被曉謙拉過來跟他合照,他跟加一只是普通交情,曉
謙知道的,寧願隨便找個人搪塞他,也不願意答應他最後的要求。
他要的,他不給。他問的,他也曖昧迴避。感情的末期,差不多就剩這樣,大同小異
的情節重複上演。「我想分手。」撐到最後曉謙終於開口,他不意外,想要分手跟想要在
一起一樣,都是有跡可循的。他感受得到,他們之間,有個東西隔著,那東西讓曉謙不那
麼喜歡他了。有時他想,他當年應該要問清楚的,不管是他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他都應
該要弄清楚。可是他沒有,他那時覺得累,覺得這樣的關係好煩,所以他由他走。
畢業後是當兵,連絡不易,他出來後換曉謙進去。退伍後他開始丟履歷,很快就找到
了有興趣、待遇也不錯的工作。跟他同期進公司受訓的有三個人,三個月後剩兩人。主管
看著他說,那些買精品好像買青菜水果一般隨興的貴婦名媛會喜歡你這型,長得帥,聲音
好聽,銷售技巧以新人來說還算可以,就把他分配到信義區的一級戰區。正式上班的第一
個週末夜,叫他一起去支援設在五星級跨國豪華酒店的奢華晚宴。名模、藝人、富豪、董
娘,指間頸間閃爍的頂級珠寶比VIP採訪區的鎂光燈還亮。好好磨練啊,主管對他說完就
放生他,逕自陪伴熟客,他也不負主管期許,當晚就連開了好幾張單筆消費衝破九位數
的單。
大有可為,大有可為,主管搖頭晃腦地在計程車上大拍他的肩,他只覺得他快累死了
,拉鬆了領帶就一路沉沉睡到家樓下。
日子很精彩,但也就這樣規律了下來,淡季、旺季、一年、兩年,他跟曉謙、跟柏宇
辰,都沒有斷聯絡。這是個用網路維繫關係的時代,人,是一直在那邊,按下去就可以看
到近況更新,只是熱度降了,不一定還能通到心裡去。他建立了新的社交圈,跟他生活作
息與工作型態類似的新朋友,在休假時一起出去,吃飯、電影、唱歌,總是一群,他喜歡
跟他們相處,雖然離知心還有一段距離,不過以他的需求來說已經足夠了。偶而,很偶而
,當他覺得心靈真的很空虛的幾個深夜,他會點開另一個 app,挑個喜歡的面孔,聊個幾
句,稍後,進到一個陌生的房間,進入一具陌生的身體。
人生的第一張紅帖在某個夏日下午寄到他家,在燙金字體邀請的週日他步入會場,看
到放在門口放大照中的小繪,粉紅婚紗,笑得一臉甜,他突然想到那句人們常說的,六月
的新娘一定會幸福的。
田楚軒!某桌有人叫了,他認出呂宗廷,這傢伙,變肥了啊。順時鐘坐過去,小嵐、
以清、一個不認識的女生,應該是誰帶來的女伴,然後,是柏宇辰,然後,是柏宇辰旁邊
還沒有人坐的空位。
他坐下,柏宇辰對他笑笑表示歡迎,他們完全沒有聊到過往,有默契地互不詢問彼此
跟那個他還有沒有聯繫。只是跟著其他人一起看著牆上循環放映的成長照和婚紗照,熱絡
地交換那些沒有出席的同學的現況。
「你呢?」他問柏宇辰,「上班了嗎?」
「研所再一年才畢業,」柏宇辰說,加了一句,「下個學期去德國交換學生。」
「德國?」他有點訝異。
「嗯,九月十八號的飛機,怎麼,你要來送機嗎?」
他想柏宇辰應該不是認真問的,但是他一股衝動上來,竟也順著他的話答應了。
九月十八號他排了休假,在機場大廳看到柏宇辰拖著一大一小的行李朝著他來。
「等我一下,我去check in。」柏宇辰說。
Check in不是很繁複的手續,九月中也不是旅遊的旺季,柏宇辰很快就回來了。他慢
慢陪柏宇辰走到了出境大廳的出口處。
「出國一切小心。」
「你也是,好好保重自己。」
柏宇辰說完,給他一個非常快速的單手擁抱,轉身走向刷機票的通關人員,刷完後又
回頭再次對他揮了揮手。
他一直等他入了海關、看不見身影了才離去。
再遇見,是2013年的秋天,紐約。
曉謙踏出咖啡店時,門口紮的一串氣球順著風飛,擋住了他視線。橘色綠色黃色藍色
,橡膠的氣味隨著飽和的色彩撲鼻而來。他用手迴開,隔著玻璃窗跟店內的老闆揮手致意
。棕髮綠眼的高壯男人斜嘴勾笑,手指了指那一串繽紛,用過於滑稽的演技重現他方才揮
開氣球時手忙腳亂的模樣。他用食指中指橫著比了個剪刀喀嚓的手勢回敬。男人笑得爽朗
,臉上是不符合他年紀的頑皮,擺擺手,便低頭不知繼續處理什麼去了。
他繼續走,沿途經過的一排店家,都還沒開始營業。現在是早上七點半,華爾街的菁
英們至少要八點後才會湧上街,觀光客可能更晚一些。不眠城,人們這樣稱呼她,但避開
旅遊書上那些推薦必遊的熱門景點,其餘的紐約並不是二十四小時都那麼有活力,她也有
靜靜歇息的時候。鴿子悠哉地在她臉上踱步,還經驗老道地知道要避開馬路上的人孔蓋,
才不會被一陣一陣冒上來的白色蒸汽嚇到振翅。
今天是禮拜五,他不應該像鴿子這般早起,通常這時候的他,還賴在公寓裡的床上,
揪著法蘭絨被,等著日光曬進窗喚醒他。不過今天所上有重要活動,跨校合辦的一場大型
seminar,從早上九點開始,浩浩蕩蕩一路講到下午五點,他老闆也是受邀的講者之一,
還被排在第一場,依照老闆嚴謹的個性,肯定會早到會場做準備,他當然也不能遲到。
想到老闆最後一次開會時分享給他看的那一大疊資料,曉謙加緊腳步趕路。手上拎著
的薄紙袋裡有兩人份的早餐,三明治本來就冷的不打緊,但咖啡已經開始變涼了。沒辦法
,十月的紐約陽光,就算看上去黃澄澄,也只是騙人的色調,曬在身上沒有暖度。二十二
度這樣涼爽的氣溫,只要風一刮就很刺臉龐。好冷好冷,但這間店的三明治實在好吃,為
了它提前一站下車、多走一點路,他也甘願。
快到了,前面二十三號街左轉,應該就是會議中心了。他轉過街,看到那棟巨大的白
色建築,不禁鬆了口氣,第一次來,還好不難找。
他儘可能用不灑出咖啡能允許的最快速度走上白色大理石階梯,穿過高聳的石柱後進
入正門。他站在古老的大廳,看著銅牌上的樓層指示,查到自己該去的會議間是位於這棟
建築物西翼的三樓。
這種歷史悠久的建築物,從大廳通往兩翼的路總是曲折離奇,有時甚至走一大圈,又
莫名其妙繞回原點。他方向感不好,找路時又容易焦慮,所以他認清了他就是得比別人更
提早出門,守時是美德。
他走到雙扇門前,正要推開,透過門上的方窗,看到另外一邊,也有一個人一步步趨
近。
高、瘦、深藍色西裝、手臂上掛著米褐色風衣,一邊快步走、一邊低頭看手機。如果
現在把門推開,應該會撞上這個走路不看路的冒失鬼,但那不是曉謙動作停下來的原因。
第一眼停駐,是因為覺得這人穿西裝的身形很好看。連著看第二眼,是因為對方微低
著頭,走廊燈輕輕在他髮絲上放的那一圈光環。第三眼往下移,在瀏海與眉眼之間徘徊。
三十度向下傾的臉,隱約看得出是亞洲人的輪廓,白淨、斯文,下巴的線條很堅毅。曉謙
差不多是在這時認出來的,那人手機的光,照亮了紅潤薄唇上的一抿微笑,是一道被收在
記憶抽屜裡的弧度。
對方已經來到了雙扇門另一邊,舉起手要拉,他看著他抬頭,視線終於從手機螢幕上
離開,纖長的睫毛掀起,打開一雙透亮的棕色眼睛。那個鏡頭拍得如此緩慢又如此仔細。
怦怦、怦怦,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跺急遽加重,好像是愛麗絲掉入了兔子洞,往下墜,卻感
覺不到重力牽引,除了他以外的東西都往上浮,櫃子被顛覆,抽屜通通都滑開,他和他和
他們的檔案紛飛出來,啪啦啪啦,滿天紙頁。
學、長。
那人表情呆了下,隨即毫不保留地轉換成驚喜之情。那格門上的玻璃,雖然悶低了聲
音的傳遞,卻不妨礙他看著他的唇型形成他的名,讓他憑著記憶,在腦海中聽到對方喚出
那兩個字時的嗓音。
柏宇辰一把拉開門,「曉謙!哇!真的是你!」
曉謙被柏宇辰那風勁逼退一步,「學長!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出差啊!好巧!」
「真的好巧……」
在另一個國家遇見柏宇辰的機率有多低?天啊──
「真的好久不見了……」聽到身後有人輕聲說了excuse me,柏宇辰拉著曉謙往旁邊
靠了幾步,「多久了?三年?四年?」
「嗯……三年?」
「應該真的有三年了喔曉謙,曉謙都沒變耶。」柏宇辰看著他,開心地說。
他被柏宇辰的情緒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真的是好巧沒錯。
「曉謙怎麼在這裡?」
「我現在在這邊念書。」
「這邊?」
「在Columbia,今天所上有講座,所以才來這邊……」講到這裡!啊、講座!他還
要趕過去!
「學長,不好意思,我seminar九點開始,我可能要先……」
「沒關係,你幾點結束?」
「五點。」
「那晚上一起吃飯?」柏宇辰按亮了手機,「超久沒見的,晚上一起吃飯吧。給我你
的手機?你結束後我打給你,再看要約哪。」
柏宇辰看曉謙頓著不知道在遲疑什麼,「怎麼了?不方便嗎?」
「沒有,我……」曉謙從包包中拿出手機,點開記事本,找到記著自己住址電話等資
料的那一頁,遞向柏宇辰。
「哈哈,你沒有背自己的手機號碼喔?」
「平常很少用嘛。」曉謙看柏宇辰將號碼快速輸入。
「我撥囉。」柏宇辰按撥出,他的鈴聲響起,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是+886開頭。
「出差而已,所以沒有另外換sim卡,這是我台灣的手機號碼。」柏宇辰解釋,「好
了,你快去,不是九點嗎?」
「啊、嗯。」
他將手機收回包包,趕快走向那扇門,後方傳來柏宇辰的聲音,
「See you later──」
這尾音也拖得太愉悅了吧。
「Later。」他回頭揮揮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