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8)
我家裡的事,人盡皆知,然而真正怎樣子,外人哪裡會知道。因我爸豐富的感情關係,使
我家裡人常常成為大眾茶餘飯後談天的材料。包括圈子裡的人,當面也不會說起來,就暗
地裡,尖酸的,帶著調笑,牢牢地盯著我們一家人,彷彿恨不能看見大媽二媽和我媽不合
。看著我,一副可惜的樣子:可憐!姨太太的兒子。那臉上偶爾可以看見幾分鄙薄。
我媽與我爸是在美國正式結婚。他們結婚沒有多久,我出生了。從小在我的生活裡就是三
個母親,三個長我許多歲數的兄姐。當我大姪女出生的時候,我才十歲。我從不感到自己
可憐,家裡的空氣永遠都是祥和愉快的,家裡所有人對我一直非常愛護。直到我上學了,
才曉得家裡的情形和別人的家裡不太一樣。
然而又怎樣?我也從沒有對這樣的家庭關係發生質疑。
我爸與我大媽在少年時,接受家族長輩安排結婚,兩人一同出國留學,育養三個子女,完
成學業後回國,共同在事業奮鬥,造出更廣大的天地。我大媽是胸懷大氣的人,看淡情愛
,無論我爸有多少豔事傳出來,也不吵鬧。就連我爸後來娶了他們大學師長臨死前託付照
應的外孫女,就是我二媽,也是因為她的提議。我二媽比大媽年輕了十歲,她一向把她當
成妹妹照顧。
我二媽的父母在她中學就過世了,她的外祖父把她接到美國去,直到她外祖父過世前將她
託付我爸照應。二媽大學畢業後,進我爸的公司做他的私人助理。她對我爸生出情意,讓
我大媽幾下子看穿了。至於我爸,他幾乎天天與我二媽相處,又怎會不知道。總之我爸聽
從我大媽的意思,將我二媽娶進門。
過了幾十年後,我爸遇見我媽。他們的戀愛,談得十分轟動。一方面我媽正當紅的女明星
身份,以及她的年輕,任多少青年英俊追求都不要,就看上我爸。當年我爸為了我媽,斷
掉多少外頭的情人,為他們的愛情努力起來。甚至在我外公面前起誓,在我媽之後不會再
有別人。
聽見我大哥說過,在我出生後,我爸在外頭就真正沒有過情人了。
我望著檀誼沉,打算把家裡真正情況全告訴他。但是,他一方面也是我二姐的兒子,我二
姐與他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離婚,兩家長年不往來。又不知道他和我二姐之間怎樣,或者
他根本不知道我二姐再婚了?
我二姐再婚後不久,很快生下了與我二姐夫的孩子安東尼。她是個好母親,雖然有時嚴厲
,然而對安東尼也非常疼愛,總會滿足他的要求。突然考慮到這點,我便有點遲疑起來,
怕檀誼沉聽了反感。但是我看看他,也還是下定決心說出來,無論如何無法迴避的,總有
一天也要談到,假如我們之間打算長久的話。我道:「我想要讓你知道我的一些事情。」
檀誼沉便看著我,不說話。
我道:「你知道我家裡,除了我媽,還有兩個媽媽,三個哥哥姐姐。」
檀誼沉輕垂下目光,默默地吸菸,但是我知道他正在聽。我續道:「我二媽沒有孩子,在
我上面的兄姐,都是我大媽生的。我大姐很早就不在了。我大哥,或許你聽過他的名字,
他是……」
檀誼沉截道:「我知道。」
這口氣淡淡的,與他平時也並沒有不同,但是我一時就頓住了,只有點點頭。就沉默了一
下子,我並不怎樣不安,可是對於說下去猶豫。他倒是將吃了一半的菸滅掉了,朝我看來
。他道:「不說了嗎?」
我笑了笑,過一下子才道:「我大哥有一個女兒,唔,你上次見過的,在倪老夫人的壽宴
上。」這一說,不免想到當時的一則插曲。我頓了一頓,忙去看檀誼沉神色,似乎還好。
我急於把話帶過去:「她年紀輕,很淘氣,要是對你說過什麼不禮貌的話,請你不要介意
。」
檀誼沉聽了,倒是說:「你說這種話,好像你已經多麼老了。」
我笑道:「這是因為不管她幾歲我幾歲,照著輩分算起來,我就是長輩。」
檀誼沉卻道:「你倒沒有一次把我當成晚輩來看。」
我對上他的視線,他的口氣平淡,似乎不意指什麼,卻又彷彿透露出來一種意思來了,頭
腦簡直管不住要浮現畫面,要是把他看成晚輩來做那些事,想想竟十分激動。我不禁臉紅
,嘴裡道:「我沒辦法那樣看你。」
檀誼沉還是淡的神氣,安靜不語,他任由我拉住他的手。我道:「我喜歡你。」就對他一
笑,他的目光不曾挪開。我忍不住湊近去吻他。過了一會兒之後,我在他耳邊道:「要是
上床的時候,你要喊我舅舅,我完全不介意。」
檀誼沉輕聲道:「變態。」
我笑起來,垂下眼睛,慢慢地握住他的手指。想了一想,我道:「其實我另外有個外甥,
他叫作安東尼。」便去看他:「不過他父親是德國人,他叫作Andreas. Baumann,中文名
就取作安德烈,他媽媽才叫他安東尼。」
我又道:「他媽媽是我二姐。」
檀誼沉神氣沒有變化,他說:「我知道。」
我倒是呆住,腦中霎時生出了各種問題,也不知道先問哪個。就聽見檀誼沉道:「我媽告
訴過我。」
我愣了一愣,簡直吃驚。我張大眼睛:「你們之間有過聯絡?」
檀誼沉倒像是更詫異我的反應。他道:「你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我脫口:「這是當然!」
檀誼沉卻問:「為什麼?」
我愣住了,竟半天說不出來一個理由。就因為知道這件事的人,總好像諱莫如深,包含我
二姐本人也從來不提,更不曾從檀誼沉嘴裡聽見過談論我二姐的事。除了第一次見面,他
看見我的名片,說出了我二姐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我才道:「我以為……唔,我二姐從沒有說過第一段婚姻的事,我才以為她
完全沒有與你這裡聯絡。」
檀誼沉聽罷,安靜了一會兒,道:「我們現在大概半年會見一次面。」
我真正不知情,但是我爸和我大媽,甚至大哥也不知道?我怔怔地想,腦筋跟著一轉,這
樣推算回去,半年前他們也見了面,該不會見面的那天是……我馬上看住檀誼沉:「我去
了東方大酒店的咖啡廳那天,你會在那裡見業務,因為你正好去跟我二姐見面?」
要照著檀誼沉的脾氣,除非受到邀請,或者另一方決定,不然他絕不會特地選一個高檔酒
店的咖啡廳,又是距離診所很遠的地點,況且他不喜歡應酬,後來又知道他是受到蔡至諼
拜託見那業務一面。他之所以選擇東方大酒店二樓的咖啡廳,正因為那家酒店是我二姐管
理的,我二姐與他約在那邊見面。
果然檀誼沉道:「嗯,那天就因為要過去和她見面,又必須和業務碰頭,才乾脆約在那裡
說話。」
我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們從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固定時間見面?」
檀誼沉點頭,口氣平淡:「以前一年見一次,那時我還在讀書,通常等到學校放假的時候
才見面,大部分她到倫敦去,有時候是我過去找她,她當時在國內的話,就在國內見面,
要是在國外,就到國外去。」
我不禁道:「我從沒有聽見我二姐說起來。」
檀誼沉便看來一眼,淡道:「雖然你們是姐弟,但是你們年紀差距太大,對她來說,你不
是能夠談這些事的人。」
我想了想,感到有道理。我二姐離婚時,根本我也還沒出生。不只我二姐,對這方面的事
,我大媽和大哥更不會對我說起來。終於知道實情,我倒有些鬆了口氣:「不管怎樣,都
太好了,我以為你和我二姐完全不往來,我還在想,要是以後大家見面了,真不知道怎麼
辦。」
檀誼沉看上去彷彿欲言又止,最後只道:「哦。」
我不在意,正打算再問他們母子見面的情形,突然有人靠近過來打招呼。一看,簡直有點
意外,是這趟郵輪慈善晚宴的主辦人翁女士。我與她半點不熟。可是據說她和我大哥之間
的交情匪淺,還是我大姪女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