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吶吶,我們去抓蟋蟀玩吧。」
「不要。」
「那……我們去抓魚?」
「不要。」
小少年用手拍了拍男孩的桌子,生氣了。
「你到底要在這裡看多久書!」
男孩挑著一雙上斜眼,目光凌厲的瞪向比自己大的少年。
「你才是要在這裡煩我多久。」
「我這不是怕你無聊麼?你平常都不跟別人玩的,大將軍的兒子就這麼孤僻麼?」
「我無聊不無聊自己知道,你可以離開我的桌子麼?」
「不。」
上斜眼和丹鳳眼互瞪,小少年很快就服輸了:「好嘛,我無聊了,他們都不同我玩,你可以陪我玩嗎?」
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沒想到男孩卻思考了一下,放下筆。
「玩什麼呢?我討厭蟲子。」
「那這樣好了,我們來比武吧!你應該很厲害吧?」
「跟我比武?你就不怕被說以大欺小麼?」
兩人的身量差了一顆頭,但那天慘敗的卻是小少年。
「你叫什麼?」
「程昱之。」
然後兩人沉默了會兒。
男孩終究忍不住問:「你不打算問我叫什麼名字麼?」
眨眨眼,小少年接話道:「我知道啊。你不就是慕大將軍的兒子,慕羲麼?」
◇
從夢中醒來,慕羲卻是拉過夜壺,吐了。
昨晚灌下的陳酒上了頭,好像說得太過了。腦袋裡彷彿有千百隻蟲子在飛,嗡嗡作響。
「程昱之那傢伙……」
倒回床上,他用手蓋住了臉。
「來人,來碗解酒湯。」
腦袋總算恢復了清醒,慕羲還是不斷嘆氣。
昨天不該問的。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回答,到底為什麼要自找麻煩?而且好像惹他生氣了。
是不是應該去道個歉呢?
慕羲有些出神。
哪次不是他先向自己道歉的?這次總算輪到自己去道歉了麼?
「罷了。」
凡事總有第一次吧。
◇
慕羲不習慣乘車出行,選擇掛著佩劍步行而出。
前往程昱之的家卻發現他不在,慕羲只好請門衛傳遞自己來過的訊息,前往街上隨意逛逛。
雖然說如果程昱之沒有生氣的話,聽到他來過,晚上應該又會到他的窗邊拜訪了。
「公子,來看看這裡的佩珠啊,都是給白馬寺的高僧加持過的!」
路邊的小販眼尖看見了半隱在慕羲寬袖中的陳舊木珠串,熱情的招呼。
「除了佩珠以外,你還有什麼嗎?」
「還有一些開光的佛像、數珠和掛珠等物!公子慢慢看啊,看哪個最對您眼緣!」
紅色絨布上放著各色的小型佛雕和數不盡的珠串。
慕羲朦朦朧朧想起了那個青燈古佛,父親虔誠上香的樣子。
他捏了捏手上的佩珠,卻是對小販笑笑:「我之後再來罷,祝你生意興隆啊。」
然後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匆忙離開。
『聽好了。你戴著它,要好好記得,不屬於你的東西永遠都不要試圖強奪。』
『ㄜn踏上我們的後塵。』
老將軍的頭顱滾落在地的那刻,卻是安詳的閉著眼,彷彿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果然不應該回京城的。
慕羲逃到了小巷裡,身旁抱著蹴鞠跑過的孩童好奇地抬頭打量著。
除了不該回京城,也不該來街上亂晃。
著眼所見都是回憶,自己卻已千瘡百孔。
「惜之?」
在脆弱的時候最不想被這個人看到,但他總是會在剛好的時間出現。
扶著牆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卻也只能轉過頭來露出「我沒事」的微笑。
「你怎麼找到我的?」
「剛好看到你轉進巷子裡。」
他試圖把自己的脆弱重新埋回心底:「你去哪兒了?方才我去你家拜訪的時候,門房說你一早就出門了。」
「我去確定明天要出發的細務。」程昱之朝他笑笑:「既然剛好遇上了,那你現在跟我回家吧。」
程昱之裝做自己什麼都沒有看到的提出邀約。
「嗯。」
兩人結伴往巷子外走去,回到嘈雜的大街上。
再次被人聲鼎沸的氛圍吞沒。
「好啦,給你買串糖葫蘆消消火。」程昱之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跟旁邊擺攤的少婦搭話:「姐姐,妳的糖葫蘆看起來跟妳的人一樣漂亮呀,多少銅錢一串?」
「小子嘴挺甜的啊,算你便宜點,二十枚銅錢就好啦!」
拿著那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程昱之轉身就塞進了慕羲手裡。
「喏,拿好別掉了。」
--似乎突然又沒有那麼難受了。
慕羲失笑:「當我幾歲啊這樣哄,小時候都光顧吵架了也沒見你買這東西安撫過我。」
冰糖葫蘆總是要一再央求母親才可以買。她總說小孩子別吃太多糖。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
程昱之忍不住站定跟他理論:「小時候我也就嘴皮子耍得過你了,每次比武都是我輸,懂麼,我根本不需要安撫你!因為輸的都是我!」
「你反過來安慰我還差不多!」
「聽你說的好像你有多麼脆弱一樣。」
慕羲咬下第一顆山楂,遞回去:「難得買了,你也吃口吧。」
默默接過,程昱之思考著自己要如何還口。
「所以你要怎麼慶祝我當上大將軍?」
山楂很甜。那股縈繞在心頭的苦澀被甜味暫時蓋住。
「總不會是只花二十銅錢買一串糖葫蘆吧?大將軍的位置哪有這麼廉價的。」
「昨天晚上那壇酒早就超過二十銅錢的價了好不,光還酒錢都不夠了,我程昱之是這麼糟的人麼?」
「哼,誰知道呢。」
滿是調侃。
互相拌嘴著便到了目的地,看門的不在,程昱之很乾脆的跨過門檻。
慕羲卻停下腳步。
「怎麼?」
「我在想,這樣貿然上門拜訪,還什麼都沒有帶,會不會對你父母太過失禮?」
早上光想著要道歉了,衝出門卻什麼都沒帶。
而他到了門前才意識到失禮。
表情凝滯了一下,程昱之朝他招招手:「我父母都搬出京城了,現在這裡只有我在住。」
「我以為我昨晚有告訴你?」
「沒有。」
昨晚光顧著聊公事上的不順和提起不適宜的話題。
「進來說進來說,站在門口聊天成何體統。」
程昱之再次走了出來,推著他進門。
「既然來了,就讓你嘗嘗連我們挑食的首領都誇的、我的好手藝吧!別人想吃我還不煮呢,剛好當作慶祝宴!」
沒想到程昱之捲起袖子洗手作羹湯的樣子還挺人模人樣。
明明骨子裡給人的感覺就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
慕羲坐在生火的凳子上,默默的啃著剩下的幾口糖葫蘆,無聊的晃起腿。
「所以你為什麼來的?」
捲起袖子,程昱之抹掉額上低落的汗珠。然後他自己又加了一句。
「不,我才不信你是真信了我那封信裡的鬼話。」
咬著糖葫蘆的棍子,慕羲的目光暗下。
「我來道歉。」
翻炒蒜頭的手沒有絲毫停頓,但空氣中卻一片沉默。
大火和油的劈啪聲接連不斷,程昱之頭也不回。
「關於昨天晚上的話題。」
他轉著那根上面還有一些糖漿的棍子,完全不想對上目光道歉。
「昨天我不應該提起那件事的。這件事本來就跟你無關,隨意提起會有害於你,我自己私下想想也就罷了,也不該在不知道安不安全的地方講。」
目光游移著,就是不肯看那道其實在認真炒菜的背影。
「反正,總之,我很抱歉,希望我昨天的不禮貌沒有造成你的不開心。」
才怪。程昱之那時候滿臉都寫著不理解,怎麼可能沒有不開心。
慕羲眨眨眼,沒有看到程昱之轉頭朝他瞄來。
「慕大將軍。」
程昱之抬起鍋,放在一旁。
火焰還在劈啪作響,慕羲聽到鍋釜敲擊桌面的聲音,忍不住抬頭。
目光撞上了一臉嚴肅的程昱之。
「我們什麼交情?」
他很難得看見程昱之這麼嚴肅的表情和聲音。
上次看到可能是他為自己送行的那次吧。
「我不會因為你們全家被斬就害怕哪天你死了我也得陪葬。我現在不是還好好在這裡同你說話麼?」
他頓了一下。
「你說那件事情倒還好,重點是你之後說的:『那就罷了,你就繼續當好你的錦衣衛吧』這句。我當不當錦衣衛有什麼差別?我是錦衣衛就不能當你朋友了麼?」
一陣語塞,慕羲愣愣地聽著他講。
「重點是我是你朋友。」
程昱之瞇起眼:「尋常人家不當議天子之事。我只是想提醒你這個,你的回答的確讓我有些不悅,但也不會造成我們的情誼破裂或是什麼的。」
語畢,他又回去灶上忙活。
徒留慕羲在那裏愣愣地咀嚼他的話語。
「對不起。」
悶了很久,慕羲只憋出三個字。
罷了,這大概就是他第一次對自己道歉的極限了吧。
程昱之悄悄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好啦好啦,沒事沒事,你回去慢慢想。再等會兒就可以吃飯了,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
慕羲彷彿被那段話弄得思考停滯,愣了會兒才答。
「糖醋排骨。」
「所以你明天就要出發了?」
夾過蓮藕,慕羲端詳了會兒後放入口中。
「對。怎麼,吃塊蓮藕還要對眼緣?」
「……西北已經轉冷了,你要待多久?」
說話就說話,可以不要嫌棄別人的吃相麼?
程昱之挑眉,道:「至少也要一個月吧,梅州太大,要走訪完太花時間。」
「你能離開那裡去別的地方麼?」
又夾起一塊排骨,慕羲發現程昱之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
「做什麼?很好吃啊,你這什麼希冀誇讚的眼神。」
「許多人吃過我做的菜都說有家的味道,就你的反應最平淡。」
裝模作樣的嘆口氣。
「不行啊,我私自曠工是會出大事的。怎麼,想要我去看你?」
「都走那麼遠了,剛好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放下筷子,慕羲一攤手:「不行的話就罷了,那我明天去替你送行吧。」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至少七日之後。父親的印璽之前被皇上收回去了,還要走些程序才會到我手上。雖然那個印璽跟令牌於我而言好像也沒什麼用。」
停下來喝了口茶,慕羲慢條斯理的說:「之後可能一年才回一次京城上貢,免得皇上覺得我居心叵測。」
挑掉辣椒,程昱之夾起染成茶色的蛤蠣。
「你之前逢年過節還會回京城一趟,現在是非必要不回來了麼?」
「嗯。慕宅那邊應該會遣散大多數的下人吧,反正回來後也不會待太久。」
「哎,還以為今年難得可以幫你慶祝生辰,結果換我要離京。」
程昱之前面的蛤蠣殼堆成一座小山。
「離十二月反正還有一段日子,我再托人給你捎些東西去,可以好好期待。」
「那就先謝過了。」
「謝什麼謝,二十歲生辰本就應該好好對待。加冠在何處辦?」
「回西北之後再請義父幫忙。回來的時候忘記先和他說了,他大概也記不清我現在幾歲。」
「還未加冠就當上大將軍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吧。」
「所以我才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能回邊疆趕快回啊,否則皇上想想把我留在京城也就不好了。」
兩人一陣失笑。
「繼續吃吧,真慘,送行宴還得我親自下廚。」
「我以為這是我的慶祝宴?」
◇
隔日清晨,天空剛泛起魚肚白,年輕的錦衣衛穿著藏青色的飛魚服,比大紅色低調但仍是華貴。
更年輕一點的黑衣青年站在他馬頭附近,絮絮叨叨的在說些什麼。
「我說,你要好好保重啊。」
慕羲因為初秋的寒意抖了抖,拍拍馬脖子。
「看著我說啊,你這樣看起來活像是在跟馬道別。」
「發什麼神經。」慕羲翻翻白眼,低下聲音:「西北那邊距離中央太遠了,太守可能做事會『大膽』一些,你小心行事。好好活著。」
「知道。」
程昱之點點頭,俯視著專程早起為自己餞別的友人。
「上次還是我送你呢,這次輪你送我了。」
慕羲笑了笑,半邊臉染上晨曦的金黃色。
「是啊。那上次你給我的那句話現在還給你吧。」
「不管身處在什麼樣的絕境,只要活下去,就還有希望。」
「晦焉,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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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我本人最喜歡的部分在糖葫蘆那裡(也是寫到現在最喜歡的一段
順便補充一下序章的一句話:“慕羲向來都不是話多的人”,但他跟程昱之在一起的時候是。
我後來總算意識到了上面那句真理。剛開始真的沒有預料到他們會聊的這麼熱火朝天(雖然是在互懟
程慕鬥嘴已經成為了本文最大特色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