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皓今天起床的時候,發覺自己變了,他的臉還是同一張,但是他的聲音被偷走了,他
試著擠出聲音,音色卻像是被蓋上一層神秘的黑布,把高音的部分都吸走,變成了陌生的
嘶啞聲,這讓他有點沮喪,這和他過去的明亮嗓音是天壤之別。
他納悶著,該不會是被楊凱霖傳染感冒了吧?可是他的身上並沒有出現其他症狀。
他吃早餐的時候很安靜,安靜到讓人以為他在生悶氣,他媽媽斜眼看他,以為他還在惦記
著昨晚養狗的事情,於是有意無意的再次提起這件事,他又複習了一次昨晚的談話內容,
他乖巧的點點頭,以表達他是個懂事的孩子。
走進教室之前,他悄悄在走廊上練習發出聲音,卻仍是沙沙的悶啞音色,像是被摻入了奇
怪的雜質。
他內心有種從天堂掉到地獄的無助,他還滿喜歡他本來的聲音。
他暗自決定:「我今天都不要說話好了。」
上午的第一、二堂課是國語課,三、四堂課則是數學課,就如同每一個上課的日子一樣,
平淡無奇。很快的,時間就來到了中午,班導師因為上課進度落後,還在講台上拖延大家
時間,每個學生都眼神死寂的癱軟在座位上,徐子皓滿腦子想著聲音不見的事情,也沒怎
麼專心聽老師上課。
「今天就上到這裡,下課。」當老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全班同學都從一坨爛泥之中,重
新振作了起來,爭先恐後的去蒸飯箱拿便當,徐子皓也正要起身加入行列的時候。
「楊凱霖你到我辦公室,還有......徐子皓你也過來一下。」老師透過眼鏡的縫隙,看了
徐子皓一眼。
徐子皓常被老師點名,通常是要請他幫忙作事或是給予嘉獎。楊凱霖也很常被點名,背後
的原因班上同學都心照不宣。
徐子皓有點不明究理,直到他望見站在老師旁邊的女同學,他瞳孔瞬間放大,內心升起不
好的預感,果然不妙!他就直覺那個強悍、不好惹的大人,怎麼可能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他
們,欺負她小孩的人,就算是小學生也不會被憐憫。
他腦袋一陣空白,胃也跟著翻騰了起來,不曉得她媽媽和老師說了什麼,老師會不會跟他
家的人打小報告,今天的運氣真的很差,他的聲音莫名奇妙的被掉包成假貨了,還被捲入
這場紛爭。
三個人排排站在導師的座位上,徐子皓如臨大敵,楊凱霖心不在焉,女同學勝券在握。導
師將手上的課本和教具都妥當放好之後,舉起茶杯啜飲一口,瞅了一眼女同學,例行公事
的盤問著:
「星期五,你們兩個發生什麼事了?」
女同學氣勢凌人的指著楊凱霖:「老師,楊凱霖罵我!我只是去超商買水,剛好遇到他,
他就隨口罵人!」
楊凱霖一聽到她的指控,理智線瞬間斷成兩截,他怒回:「老師,她也有罵我!」
「是你先罵我的!」
「才不是,是妳先罵我的!」
「是你先開始的!」
兩個人爭執不下,各執一詞,班導師聽著聽著也覺得頭痛,他扶著額頭,徐子皓則是乾站
在那裏看著兩人互相指責對方。
「老師,楊凱霖不只罵我,他還動手推我!」
楊凱霖不敢置信的倒抽一口氣,他沒想到對方為了勝利,會耍出這麼陰險的一招。
「老師,我沒有推她!她說謊。」
「有,我的膝蓋上面有擦傷。」女同學立刻伸長了腿,露出裙襬底下的瘀青。
班導師微微歪頭看,膝蓋的傷口,確實是撞擊後的瘀青,這下子也有幾分相信女同學的說
詞,無論怎麼說,男生都是比較偏心女生的,當然身為老師,他也不能夠誣陷無辜的人。
「楊凱霖,你有推他嗎?」班導師目光灼灼的看著他,眼神有點逼人。
楊凱霖露出了莫名其妙被冤屈的表情,他急得跳腳,激動的反駁。
「我沒有!她騙人!她這個騙子!」
班導師也有點苦惱,左右為難,小學生的吵吵鬧鬧其實是稀鬆平常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偏偏女同學媽媽又給她壓力要裁決這件事情,他無論如何都要給出一個像樣的交代。他撇
過頭去,對著徐子皓說:
「徐子皓,聽說你那天也在,老師問你,楊凱霖到底有沒有推她?」
楊凱霖和女同學同時將目光投了過來,兩雙炙熱的眼睛快要把他整個人穿透了,他備感壓
力,思緒更是一團亂,楊凱霖有推他嗎?他完全沒有這段記憶,他應該要照實回答「沒有
」,可是女同學正在虎視眈眈看著他,他有點猶豫自己會不會說錯話。他要開口說話、他
不要開口說話、他要開口說話、他不要......他恍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對了,他根本不
用煩惱,因為他的聲音被偷走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不發一語,垂下眼睛,搖了搖頭。
「你搖頭的意思是沒有嗎?」詫異的班導師再次確認一次。
「老師,徐子皓的意思是他不知道,他那時候早就已經離開了。」女同學機靈的再度插嘴
。
班導師看了時鐘,已經過了十五分鐘,他搔著頭,打算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化解這場爭執
。
「你們兩個都有不對的地方,互相和對方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
各打五十大板的中庸作法是最安全的。
兩人異口同聲的驚呼:「為什麼?」
班導師心中默默嘆了口氣,想著現在小孩怎麼比自己那個年代還難搞許多?
「老師,我膝蓋的瘀青是真的,就是他推我的。」女同學緊緊咬住這一點,又把腳抬了起
來。
班導師又瞥看了一眼那塊瘀青,想起女同學媽媽那氣勢逼人的語調,實在很煩惱,如果不
讓她得到滿意的結局,她勢必還會繼續來找碴,所謂的怪獸家長就是這種類型的,最後左
思右想,沒辦法,他自己是男生,也是這樣過來的。
「楊凱霖你是男生,就讓她一下,男生有風度一點,和她說對不起。」班導師勸告他。
女同學面露得意,臉上寫著我贏了,楊凱霖全都看在眼裡,他不明白為什麼轉眼之間,變
成是他的錯,他不服氣。
「為什麼我要道歉?我又沒錯!」
「楊凱霖,你有罵他不是嗎?」班導師提醒他。
「她也有罵我!」
「楊凱霖你記錯了,是你先罵我的,你先罵我臭三八。」
才剛平息的火藥味又要重新被點燃,班導師也逐漸失去耐性,他板著臉撂下一句話:
「楊凱霖,你現在就跟她道歉,你不用擔心,我等下也會處罰她。」
徐子皓驚覺老師的臉色變差了,他冒冷汗望向楊凱霖,卻發現他臉上的怒氣高漲,那表情
是什麼意思?他是打算和老師頂嘴嗎?不要再說了!他無聲無息的移動腳步,用力拉扯他
的衣袖,祈禱著他夠靈光能理解這個暗號,但對方仍然是毫無反應。
「跟她說對不起,你就可以去吃午餐。」班導師下了最後通牒。
楊凱霖難掩失望的緊握拳頭,肩膀不甘心的顫動著,接著,整個人像是一座靈魂被抽乾的
人形雕像聳立著,經過十幾秒,他才平靜的吐出:「對不起。」
***
女同學被留在辦公室裡頭,徐子皓則和楊凱霖一前一後的回教室,楊凱霖拖著步伐走在前
頭,悶不吭聲,低潮心情全寫在臉上,徐子皓無法給予什麼安慰,他也不喜歡那女同學的
挑釁,但他見識過她媽媽的氣勢,他知道講什麼都是徒勞無功的。
楊凱霖用衣袖抹了抹臉,被後方的徐子皓看在眼裡,他從口袋拿出一包面紙,拍了拍楊凱
霖的肩膀。
楊凱霖回過頭,但臉上沒有淚水劃過的痕跡,這讓徐子皓有點詫異。
「幹嘛?」
徐子皓用手指頭比著眼睛,以表達哭泣的動作。
「幹嘛不說話?」
徐子皓沒回答,伸手遞出面紙。
「不需要,我才不會哭。」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堅決的有如鋼鐵。
***
兩人回到教室之後,只剩下五分鐘的用餐時間,徐子皓端著尚有餘溫的不鏽鋼便當盒,悶
悶的踱步回到座位上,雖然不關他的事,但心情不免還是被影響了。他默默吞著雞肉,腦
袋中打轉著剛剛的畫面,楊凱霖一定覺得很委屈,畢竟那不全部是他的錯,想著想著,他
開始擔心他會不會作出報復的舉動,例如又跑去寫沒用的傳單之類的,很有可能,他忍不
住朝楊凱霖的座位看去,卻發現他的位置是空的,他人呢?
他納悶的起立,左顧右盼尋找他的身影,他目睹楊凱霖一個人繞到女同學的座位,卸下掛
在椅子上的紅色書包,提著書包走到垃圾桶前方。
接下來,他雙手高高舉起書包,比他的身高還高,高得讓人一顆心緊張起來。
徐子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叫著:這個白癡,快住手!到底在想什麼?
垃圾桶發出了轟然巨響,驚動了整間教室。
班上瞬間鴉雀無聲,每個同學都轉過頭來看著垃圾桶的方向,大家瞪大了眼,你看我,我
看你,每張臉上都寫著大大的問號,班上甚至傳出筷子掉到地板的聲響。沒人知道怎麼了
,除了徐子皓,但他也沒料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楊凱霖無視同學目光,逕自從後門步出教室。
他一離開教室,徐子皓立刻回過神來,他機警的掃了一眼前門,急忙上前將垃圾桶裡的書
包撿起,他用力的拍打著書包上的灰塵,抽出面紙仔細擦拭著外皮,幸好垃圾桶裡面剛好
沒有髒水,書包還是乾淨的,他將書包妥當的勾回女同學的椅背上,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
生過一樣。
他慶幸著,好險她還沒回來,沒看到這一幕。
當他終於鬆了口氣,回過頭來,卻發現班上每一張桌椅的男同學、女同學,每一雙眼睛都
一眨一眨的注視著他,大家似乎更是好奇他的舉動。
徐子皓一時窘迫,吞了口水,故作鎮靜,逕自從前門步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