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輔沒有說,小高的名字看似風雅,但其實開學不到一個月就有人
發現端倪,從此無法擺脫「高智障」這個綽號。
幫小孩取名前一定要先去PTT問過有沒有諧音梗就是這道理,也因
此好友此生幾乎不使用本名。
「小高是負責原創小說部門,據他的說法,小說的責編就是協助作
家修改大綱、修正文詞、潤飾情節的豐富度,還有提點小說裡前後矛盾
和不合理的地方。有時作家沒有靈感時,也會擔任替他們激發點子的角
色。」
「感覺很有趣。」小雅說。
「但也很辛苦,小高當責編那段日子,幾乎都工作到三更半夜。我
以前曾經和他一起租屋在外面住,他回家的時候都已經凌晨三、四點,
有時候半夜還得接印刷廠或是作者的抱怨電話,房東那時候還以為小高
在做特種行業。」
大輔回憶著說。
「不過小高是很優秀的責任編輯。他負責的原創書籍,有好幾個系
列成了出版社的招牌看板,暢銷到現在都還在出續集。」
小雅歪了歪頭,「那為什麼後來會變成書店老闆?」
「後來他辭職了。」
大輔說,他注意到小雅牛奶一口也沒動,反而一直盯著他的文稿。
「他當編輯最後一年,出版社發生了一些事。有個小高負責的作家
,忽然在網路上發表對他不利的言論。」
「不利的……言論?」
「嗯,詳情我也不是太清楚,但小高他對小說確實是比較挑剔,以
前我的作品給他試讀,他總是把我寫的小說批評得體無完膚,據說他在
出版社也是這個脾氣,所以很常跟他負責的作家起衝突。」
某些方面這也是大輔後來沒有繼續寫作的原因。雖然聽起來很像藉
口,但作者的心靈總是特別脆弱。
雖然檯面上說儘管指教無妨,但實際上聽了惡口評論後,下次再提
筆寫同一篇作品時,腦內總是會浮現那些惡毒的語句。
不知不覺那些惡評就像枷鎖一樣,讓大輔綁手綁腳,無法再邁開腳
步寫下去。
「那個作家是新人賞比賽出身的,在網路上也小有名氣,對自己作
品大概滿有自信的。他在比賽後也很快交了續集的稿子,但小高讀了之
後,卻馬上將他的作品打回票,要他全部重寫。」
無聊透頂——據說這是當時老友對該作家新作的評論。
「那個作家後來又交了好幾次稿,但都被小高退稿,這樣退個七、
八次,那個作家就忽然不再交稿了。」
「過了一陣子小高被總編輯叫去,才知道那個作家在網路上說他的
壞話,內容大致上就是指責出版社刁難作者,說明明舉辦新人獎,卻阻
止有前途的作家出書,照著出版社給的大綱寫作,結果卻是被惡意退稿
,諸如此類。」
大輔搔了搔頭髮。
「本來那個作家只有貼在自己的粉絲團什麼的,但後來被有心人士
轉貼出去,那篇文章就在各大熱門論壇流傳,弄到後來連出版社的人都
知道了,還掀起了躂伐出版社和檢討文學賞的論戰。」
「所以大輔先生的朋友就……辭職了嗎?」
「這倒是沒有。」
大輔否定了小雅的猜測。說到他那位國中同學,心靈堅硬的程度是
他生平所僅見,大輔只不過在網上被批評個兩句,就會像角落的蘑菇一
樣封網療傷很久。
但小高並沒有,大輔記得那件事發生時,老友約他出來吃飯,還當
著他的面抱怨編輯工作跟奶媽沒兩樣,要替作家的作品把屎把尿外,還
要照顧各種陰濕怪胎作者們的心靈世界。
只要能做出好書,一切都值得——大輔還記得老友的結論。
「對編輯來講,做出好書比什麼都重要。」
大輔說著。「而且編輯和作家不同,作家的名字會登在書的封面上
,但編輯不會。人們知道一本書編輯是誰的管道,就只有書最後版權頁
小小的一行螞蟻字。」
「也因此編輯對整本書來講,幾乎是匿名的、不會被任何人注意的
。」
「所以編輯再怎麼名聲差、怎麼被誹謗都無所謂,正因為他們籍籍
無名,編輯的堅持和用心才比任何人都重要。」
大輔幾乎是複誦著老友當初的話。
「好帥氣呢。」小雅感嘆地說。
「對吧?要不是他從小到大都是個胖子,我會迷上他也說不一定。」
大輔笑了兩聲,轉頭看小雅直盯著他瞧,忙搖了搖手。
「我只是打個比方。沒有什麼奇怪的意思,你……你不要誤會。」
小雅歪了一下頭,大輔耳根子發熱。跟白華交往的事,大輔幾乎沒
讓任何親友知道。實際上大輔成長過程中雖然多少知道自己的性傾向,
但真的和男人發生關係,那人還是第一個。
也因此他並沒有什麼自己是同性戀的自覺。至少和小高相處了幾十
年,大輔很確定他對老友並沒有任何超友誼的遐想。
「那後來為什麼又辭職了呢?」小雅繼續問。
「嗯啊,編輯的工作朝五晚九,日夜顛倒飲食又不正常,小高後來
自己搞壞身體,跑醫院跑到醫生都跟他變成朋友,還嚴重到要插鼻胃管
什麼的,不得已只好辭職休養身體。」
「他辭了編輯之後,就用畢生積蓄開了家書店。」
大輔說著。
「他很喜歡《詩經》,常常說《詩經》是華文界的第一本暢銷書,
他最常引用的就是孔子對詩經的書評:『《詩》可以觀、可以群、可
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某些方面來
講也是書的功能,所以才把書店取名叫『鹿鳴』。」
『鹿鳴』開張的時候差不多是十年前,正好是網速開始變快、網
路圖書開始迅速蓬勃發展的時期,同時也是書店開始走下坡的時候。
老友開店之後沒多久就面臨赤字危機。加上身為前編輯,對書的
堅持又多,比起進些好賣的考試用書和雜誌,老友特別偏好一個月不
見得賣得出去一本的文學小說類書藉。
很快鹿鳴就窮到連房租水電都付不出來,老友的身體狀況也跌到
谷底。
小雅聽了大輔的解說,感覺好像想起了什麼,剛要插口,但大輔
已繼續說了下去。
「他把書店交給我後,好像說要去普羅旺斯之類的地方休養生息
,大概是前年的事情了吧?之後就再也沒他的消息了。」
大輔又嘆了口氣,一口飲盡手裡的啤酒。
「我以前還曾經跟他約好,如果我寫出好作品,他就當我的編輯
,一起出本暢銷書呢,可惜恐怕是沒能實現了。」
小雅沒有回話,只是用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大輔。大輔捏了
手裡的鋁罐,從沙發上站起來。
「很晚了,今天就早點睡吧。明天有空的話,帶你去我學生時代
最喜歡的一間圖書館。」
大輔說著,起身打算去洗澡。小雅卻忽然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
,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大輔。
「大輔先生。」
小雅低垂著頭。大輔一瞬間有點緊張,畢竟這小小公寓只有他們
兩個,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大輔有想過,若少年忽然向他表達好感什
麼的,那他該如何是好。
白華沒有跟他告白過,他和那人的關係一直自然而然,在床上以
外的時間,相處起來都像朋友。這讓對「戀愛」有文學作品式憧憬的
大輔,一直沒有自己在談戀愛的感覺,而這段戀情就這樣結束了。
「大輔先生跟我說了這麼多,還、還讓我有住的地方,之前還放
過我偷書的事情,我也不能再瞞著大輔先生了。」
小雅捏緊十指,在大輔面前抬起頭。
「我、我其實……並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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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輔發現前男友已婚的契機,其實來得很偶然。
那天他母親那邊的親戚來北部開刀住院,託大輔去探望。大輔便
交待小仙女幫忙看店,自己去附近水果店買了籃水果,到醫院去探望
病人。
親戚當然跟他寒喧了一陣,而天底下親戚會寒喧的內容差不多都
那些,不外乎有沒有女朋友、什麼時候結婚、結婚後生幾個小孩等等。
身為三十多歲的專業單身漢,大輔也練就一身應付這些問題的本
事。當時他和白華也邁入穩定交往的第五年,那人在市區有間二房一
廳的屋子,大輔在交往第二年搬進去住。
雖然無法成為世人所稱的夫妻,但大輔對當時的生活很滿意。白
華大多數時間在他所稱的工作室工作,一週只回家個兩、三天,因此
公寓後來幾乎被大輔佔據。
大輔當時已辭了工作,接手鹿鳴書店,兩人時間都算自由,時不
時會一起出門旅遊。
大輔也從未想過白華會有出軌或劈腿的問題。倒不是對雙方關係
的自信,而是那人看起來實在太宅了。
除了工作,白華每天就是窩在家裡打電動,不然就是聚精會神地
在藍光螢幕前追Netflix的新劇集或新番,再兩眼放光地上網分享心得
。
那天他探完病,出了醫院,想繞去附近吉野家吃個午飯。
醫院這區離白華的公寓有段距離,如果不是探病,大輔的生活圈
很少觸及這裡。
那天是週日,吉野家裡充滿家庭和小孩。
大輔挑了個不起眼的吧台位置,點了碗泡菜牛井默默填飽肚子。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小孩的喧鬧聲,大輔本能地挪了一下掛在椅背
的包包,避免妨礙到別人,也沒有特別回頭去看。
這時頭頂卻傳來熟悉的聲音。
「好像沒位置了,我先下去點餐,你和小宜在上面等看看位置好
了。」
大輔當時還愣了一下,以為只是聲線很像的人。
但下一刻那人就走到他身側。大輔至今還記得那個情景,他看見
某個和他交往、同居五年的男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走到怎麼看都
像是他太太的女性身邊,手裡還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右手則推
著嬰兒車。
而那個女性還自然地和白華交談:
「好,我看那邊那個人快吃完了,你要記得帶錢包喔,老公。」
他眼睜睜地看著白華從女性手裡接過錢包,低頭摸了下女孩的頭
頂,然後轉身掠過他身側,往樓梯那裡離去。
大輔的泡菜牛井還鯁在喉嚨裡,卻怎麼也吞不下去。
他匆匆喝了口水,用包包擋著自己的臉,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
出吉野家的,就這樣逃回鹿鳴書店。
他在陰暗的倉庫裡坐了一天,直到打烊時間,小仙女來請示他可
否下班,大輔才在重重書堆包圍下恢復對時間的感覺。
他想過很多可能性,可能白華跟妻子已經離婚,那天只是小孩的
探視日。許多小說都是這麼寫的,而他沒必要跟交往對象談及這種私
密的過去。
他也想過,這可能只是白華增加靈感的方式,像他常提及的cosplay
什麼的,他也經常會和大輔玩假設遊戲,比如請大輔表演被惡少包圍
的婦女,而他飾演英雄救美的勇者。他只是找個臨時演員演他的老婆
罷了。
他還想過更戲劇化的:白華有個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一直在
這個城市的兩端各自生活著。
而那時白華好巧不巧發了簡訊過來:「我趕完稿了,一起去東區
吃拉麵?」
大輔盯著那封簡訊,不知道該回些什麼。正常來講他應該質問他
,像是八點檔連續劇那樣,「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是誰?」,
之類的。
但大輔只是發著呆,腦內組織不出任何文字。
最後他拍了吉野家的收據。收據上有他結帳的日期和時間,還有
分店名。
他把收據用簡訊傳過去,繼續坐在書堆裡發呆。
五分鐘後,對方回了那封簡訊。
『你知道了。』
簡訊上只有這四個字。
大輔看著那四個字,忽然覺得很可笑。他並不是情感濃烈的人,
真要說的話,他對感情的事一直得過且過,遇到白華之前,也覺得戀
愛這種事可有可無。
以前學生時代曾有人跟他告白過,有男有女,但大輔都因為嫌麻
煩,不是沒有答應,就是曖昧著曖昧著有天就自然消融。
朋友也好情人也好,大輔一直抱持著隨緣的態度。就像小高,跟
他十多年的老友,有天丟下書店就人間蒸發,大輔也不覺得心靈受傷
或有何不妥。
這是他人生僅此一次稍微認真談的感情,就這樣忽然劃了休止符
。
大輔原以為自己會更難過一點,但他也只是覺得茫然,有點悵然
若失,僅此而已。
「你的『門』沒有開。」——大輔想起白華給他的六字考語。
可能真是如此吧,他這個人心底有什麼東西始終沒有打開,導致
他對情感的反應也與常人不同。石頭只能在他心底產生漣漪,卻無法
擾亂一池春水。
他回簡訊給對方:我們該怎麼辦?
對方回他:那就分手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