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去鯓溪的一路上十分平靜,無事發生。
但進城後,慕羲總覺得有哪兒不大對勁。雖說太守一案後他沒再進過鯓溪城,但氣氛的改變如此巨大而不容忽視。
──為何如此草木皆兵?
他四下打量,巡視的官兵不懷好意地瞪著這個外來者,但見他腰上將牌後只能不甘不願的恭敬做揖。
「現在城裡是誰在管事?為何如此肅殺……」
程羨之從簾子縫隙朝外窺視,叫來慕羲詢問。
「你知道……太守被捕後是誰接手城中事務的麼?」
「理應是通判暫代,但這兒可是邊疆……」
慕羲裝作不在意的撥弄了下腰牌,嚇退要上來詢問的官兵。
「看來官兵們覺得我們來意不善。阿兄,我送你去太守府?」
「勞駕。」
慕羲重新和趙天永並馬而行,卻是放慢了腳步。
趙天永把手按在佩劍上,有些緊張。
「將軍,他們看起來不歡迎我們。」
「沒事,等等就回皚雪寨問問義父。」
擺擺手,慕羲揉揉自己的額心。總感覺情勢不大樂觀。
送程羨之到了太守府,慕羲看著他和幕僚們成功會面,卻還是有些不放心。
「阿兄,萬事小心,有事就送信到皚雪寨,我帶兵來協助。」
「好。」
程羨之點點頭便讓他走了。畢竟慕羲趕著回皚雪寨,還是別耽擱他才好。
回到大街上,慕羲吩咐趙天永綁好凌雲和月影,逕自去找相熟的麵攤老闆點了兩碗麵、順道打探消息。
「白大哥,最近怎麼了?大夥怎麼都這麼緊張?」
白老闆把麵放到他面前,悄悄地道:「最近黑市那頭不太平,也不知確切出了什麼事,但聽說黑市頭子動用私刑、態度不明,現在就同他們僵著,才會如此緊張。」
他似乎不知道更多,轉身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慕羲的眼珠轉了轉,用完麵後帶著滿腹疑惑離開。
兩人催著有些疲憊的馬兒上路,向著蒼雪峰奔馳。一路上兩人各自懷揣著心思,沒有交談。
到了皚雪寨,慕羲立刻前去拜訪傅寧安。
「義父。」
時隔多日,傅寧安仍未整理好滿腹的紊亂思緒,不知該用何種態度面對慕羲。
避免尷尬,他神色如常的開口:「行囊都安頓好了?」
「是。」
慕羲還對他「揭開真相」一舉耿耿於懷,但仍公事公辦的匯報道:「鯓溪不大對勁,城裡頭草木皆兵。那兒的新太守和我是京城故交,我讓他有事捎信,若有必要便帶兵協助。」
傅寧安從滿桌書卷裡抬起頭,皺眉。
「因為最近蒼蠻不大對勁,我前幾日便已封寨。怎麼,鯓溪也出事了?」
「是,據說是黑市動用了私刑。」
慕羲回應,緊接著問:「義父,蒼蠻怎麼了?」
撫著下巴,傅寧安思考著。
往年此時會進犯的蒼蠻毫無聲息,而一向秉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原則的鯓溪黑市也出了事。是巧合麼?
──蒼蠻能有什麼事?
慕羲還在等著他回答,思緒逐漸飄遠。
「往年他們在開春融雪之際便會發起攻勢,今年卻連個影兒也不見。」
頓了下,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的傅監軍揉揉太陽穴繼續說道:「太奇怪了。你不在也就罷了,今年連仇英也不在,我實在不知道該託誰帶兵探查。」
「仇英還沒回寨?」
慕羲眨眨眼,有些詫異。他收起所有的偏見和不滿,問道:「他去年不是答應了開春便會回來?連封信都沒有?」
「說是為了老母親的病回鄉,但初春之際寨中事多,我尋思著該派人去找他,但無適合人選。」
仇英曾是慕衛青的副手。當年慕羲用斷裂的長槍把他擊倒在地時,仇英笑著說:「慕小將軍武藝高強,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之後便毫無怨言地把領兵的位置讓給慕羲,自己則退居副將之位。
算算仇英離開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自己受封大將軍的半個月前。
再接下來就是程昱之引來的鯓溪破事……
慕羲的思緒停頓了下,把那個名字驅逐出自己腦袋後再次開口:「天永隨我一起回來了,不如讓他前去?」
「可以。仇家遠在梅州另一頭的偏僻村落,天永好像去過一回,應該找得到路。」
五指連續的敲著桌緣,傅寧安向慕羲說:「你等等吩咐他去,明日出發。待仇英回來後,再來商討要讓誰去探查……」
那有節奏的扣扣聲傳進慕羲耳中,惹得他心煩。他試圖將煩躁壓下,竭力保持表面的平靜說道:「我明日會去一趟鯓溪黑市。」
叩叩聲停下了。
「你要去做什麼?」
「問問蒼蠻的消息、還有鯓溪究竟發生了什麼。」
傅寧安張張口,其實是想阻止他的。
目前情勢不明,應該先固守皚雪寨而不是去淌鯓溪的渾水。鯓溪根本不在皚雪軍的管轄之下……黑市要亂就亂吧,與他們何干?
──蒼蠻究竟想要幹什麼呢?總不可能過一個冬天便全死光了。胡亂猜測沒個準兒,同黑市打探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好吧。」倘若慕羲能帶點有用的情報回來,也許劍拔弩張的情勢便能得到緩解。
「明日一早啟程,午後便會回來。」
思索著是否要獨自前往,慕羲沉默了會。
「小心為上,若真沒什麼有用情報也無妨。」
傅寧安呼出一口長氣。
「長途跋涉,你也倦了。沒事的話就先休息吧。」
「是,義父,那我先告退了。」
轉身離開了監軍帳,慕羲抬頭遙望蒼蠻所在的遠方。
冉雍決定今年要先攻舒華,將北方託負給自己。而今年的蒼蠻卻不按牌理出牌,不知道與舒華有無干係。若北方和南方的敵人聯手……
他舔舔嘴唇,有些心驚膽顫。
「願你能為北境帶來和平。」
加封大將軍那日,冉雍的話在腦中迴盪。
他向來認為「長久的和平」不切實際,只能希冀自己和皚雪軍能夠守好北方關隘,讓冉雍攻打舒華時不必擔心腹背受敵。
「慕將軍。那我,可以相信你麼?」
這仍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因為他不知拼湊出的真相是否可信,所以不願就此向冉雍獻上毫不保留的忠誠。
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的皚雪寨,孤身一人、漂泊如萍。
「將軍──!你可總算回來了!」
趙海青的聲音將慕羲飄至九霄雲外的思緒一把扯回人間,難以梳理的想法在地上摔得稀碎。
「近些日子不怎麼太平啊!回京肯定吃了許多山珍海味吧!將軍沒能多吃幾頓再回來真是太可惜了!」
他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大串話,也不管慕羲能不能馬上回應。
也就這沒眼色的孩子敢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
慕羲轉過頭、搓搓他的腦袋。
「怎麼,想讓我給你開小灶?」
「嘿嘿。」
非常貪吃的趙海青笑了笑:「將軍,什麼時候再去鯓溪啊,我饞的慌。」
眨眨眼,慕羲收回手,認真的問:「你想去鯓溪?」
雖說帶這孩子去鯓溪可能只會添麻煩,但自己只要獨處便會胡思亂想……
「對啊,傅監軍封寨了,應該只有將軍可以出去吧!開春之後都沒吃上一頓好的,我饞啊將軍!」
「到底誰給你的膽子在我面前胡鬧?」
敲敲趙海青的腦門,慕羲嘆口氣:「我明日剛好要去鯓溪一趟。」
他才說到一半,趙海青的眼睛便熠熠發光。他舉手止住了少年的話頭,繼續說:「但是要去那辦正事的。你得答應我,不能惹事、也不能亂問問題,否則不讓你跟。」
一想到鯓溪飯館裡的飯菜,趙海青便挺直身軀、舉起手發誓道:「將軍,我發誓絕不給你添麻煩,否則遭受天打雷劈!」
雖說他看起來頗為認真,慕羲還是給逗樂了。
「去去,先幫我把床給鋪好了。你知道天永在哪麼?」
「他在馬廄,說要把凌雲跟月影安頓好了就回帳子裡。那將軍,我先走啦!」
少年說完,便像一陣風似的又捲走了。
慕羲的愁緒也被這場風帶走,拍拍自己的臉便前往馬廄。
趙天永正在梳理兩匹大馬的鬃毛,神情專注而認真,沒有注意到慕羲的到來。
「天永。」
「是。」
他反射性地回了一句,回頭發現是慕羲。
「將軍?有什麼吩咐麼?」
「我方才同義父聊過,說是蒼蠻的蹤跡消失了。」
「給我吧。」慕羲伸手向他討要梳子,接著說了下去:「你還記得仇英家住何處麼?」
「記得。」
腦中閃過那條難以攀登的山路,趙天永忍不住皺眉。
「仇副將還沒回來麼?」
「尚未。同他約好了開春歸來,至今仍無消息。」
伸手梳著凌雲純黑的鬃毛,慕羲有些出神。
──「開春歸來」。又是一年開春,我還能「歸去」哪兒?
趙天永還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卻見他似在恍惚,只好自己思索起來。
副將仇英還未回來,應當不是什麼大事,但同僚剛剛同他說傅監軍在幾日前封了寨,說是提防蒼蠻……
慕羲拉回自己的神智,打斷了趙天永的思緒:「總之,我要你明日去找仇英,並令他立馬回寨。」
說完正事,他梳著馬鬃的手一頓。
「明日我要帶海青同去鯓溪,希望不會節外生枝。」語畢,他誇張地嘆了口氣。
「……咳咳咳!」
思考到一半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趙天永欲蓋彌彰的咳了幾聲。
帶趙海青?不節外生枝才怪吧!
「別這個表情,我知道不太妥,但你不在,我總不能帶個壯漢去鯓溪吧?那只會更加引人注目。」
慕羲擺擺手,嘆口氣:「希望鯓溪的火別再燒過來了。」
──上次是為了情誼,而這次若真發生點什麼,也得為了程羨之的面子出兵。再次出手干預鯓溪事務……一想便覺麻煩。
趙天永知道無法再勸,也不想挑動慕羲敏感的思緒,只好道:「……請您萬事小心。」
◇
思索了一個晚上,慕羲決定不帶趙海青進黑市。一方面是帶著一個少年進黑市太過惹眼,另一方面是害怕趙海青會不經意被套出話。
老吳可是個人精。
隔天早上,他把錢袋放在趙海青手上,想把他打發走。
「喏,這些錢你拿著,不知會耗多久,總之,我辦完事就回來找你。」說完,他也不顧趙海青的抗議,撇下少年離去。
慕羲還是那身紈絝子弟的打扮,又一次進了黑市大門。
──老吳畢竟是與他有穩定往來的情報頭頭,沒有更好的打聽人選了。
他跨過門檻,習慣性地抬頭看了一眼掛在橫梁上的大紅燈籠,忍不住因詫異而頓住腳步。
理應掛著數不清燈籠的地方,現在卻懸掛著一具男屍。
那具男屍上吊似的掛在那兒,「它」渾身青紫、脖子詭異的歪向一邊,身上隱隱約約有白色蟲子在蠕動……
饒是看過數不清屍體的慕將軍也險些吐出來。
「什麼鬼東西……」
他收回視線,壓下喉嚨深處的反胃感。
難怪官兵會那麼緊張。上頭掛著的那人,穿的可是官兵的服飾。
──一個官兵被黑市的人施以私刑、殺害,最後還掛在那兒示眾……看來是黑市這頭先挑起的事端。
「老吳。」
慕羲喚了一聲,掀開門口的布簾才發現裡頭還有別人。
中年男人難得沒在打瞌睡,而是在招呼另一位客人。
有些訝異的瞥了那客人一眼,慕羲選擇先轉到一旁把玩架上的武器。
他們刻意壓低交談的聲音,慕羲並未聽見任何隻字片語。
老吳目送那「客人」離開,轉過身來招呼慕羲:「呦,今天淨是些稀客。」
聳聳肩,慕羲道:「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麼。」
「上頭那具屍首和城中情勢的關聯吧。」
老吳聳聳肩,從架子上拿下一杆慕羲看了許久的長槍給他。
「我們同鯓溪官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秩序,若他們無正當由頭便不應介入干涉。」
慕羲在店裡甩出一朵槍花,轉過頭迎上老吳不善的視線。
「我確實不應管鯓溪之事,但新任鯓溪太守是我舊識。」
他隨便甩出一個老吳調查就可以知道的情報,並露出了毫無誠意的微笑。
「用不著這樣試探來試探去,我今天只是來問問、滿足好奇心,再怎麼膽大包天也不會有膽挑戰你們上頭的那位。老規矩嘛,我知道。先收錢不?」
「來塊金的。」
深深看了他一眼,老吳清了清喉嚨,並在慕羲微笑拋去金子後再次開口:「這人來黑市買同蒼蠻溝通的管道。」
原先還在漫不經心耍槍的慕羲停了下來,隨手把長槍掛回架上。
那人背後是誰賊心不死,在太守被嚴懲後還想往外偷運東西?
「他面生,我們都不願賣他情報。」
老吳沉下臉。
「於是他擄走其中一名老闆,而那人恰巧是我們這裡的元老之一。」
慕羲悄悄嚥下一口唾沫。
黑市的「那一位」是出了名的護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他的人,還真是趕著找死呢。
「事情不大,但上頭沒能找到幕後黑手。」
他嗤笑一聲,繼續道:「我們都相信他背後有人,但找不到。就不知道吊著的那傻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眉頭深鎖,慕羲看老吳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打算,只好開口問:「鯓溪這兒最近怎麼淨出些不長腦袋的貨色?」
幕後黑手究竟在圖謀些什麼……賣國求榮也不至於賣到蒼蠻那兒去吧?難不成是認為蒼蠻有勝算?
「畢竟牽涉到官府,上頭也沒敢直接處置。向他們討要說法,卻說那人根本不是官兵。」
老吳說的雲淡風輕,慕羲卻聽出了背後的種種不對勁。
「那麼問題便來了──究竟,是誰想要用彆腳的方式獲得溝通蒼蠻的渠道,又或者是,想要挑撥我們同官府的關係?」
慕羲沉默著,還在苦苦思索,老吳卻突然打了個響指,眼中晦澀不明。
「依我看呢,慕小將軍,這件事同你們皚雪寨也有干係。」
度過了一個安逸的冬天,慕羲發現自己的腦袋有些難以處理這些複雜的暗示和語焉不詳的情報。他抬起頭,皺眉瞪向老吳。
但老吳沒有給他罵人的餘地。
只見老吳的手下從外頭抬進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那人一身黑衣、嘴中塞著布條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不然為何你兩次到來,都有人特意跑來聽牆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