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抱歉。」許今明說，他怔怔的，反應有些慢，甚至後知後覺，而後才蹲下來要
　清理。
　　「等等！」在他魯莽的要往鋒利的陶瓷邊緣撞去時，向晚一把捉住他的手，「你別
　直接用手碰。」
　　「喔，那我去拿掃帚。」
　　「陽臺，洗衣機旁邊。」向晚提醒他。
　　許今明點點頭，扭身朝著陽臺的方向要去。
　　向晚卻猛然摟過他的腰，大力將人帶往自己身上，他的力道過猛，向晚甚至都倒退
　了一步才穩住。
　　許今明被這一連串的動作嚇懵了，嘴巴開開的說不出話。
　　向晚也是餘悸猶存，並非他此時腦袋發狂突然想佔人家便宜，但那麼大一塊碎片，
　許今明竟看也不看就要踩下去，向晚關心則亂，手上也跟著沒輕沒重起來。
　　「你還好嗎？」向晚抬起他的下巴，仔細觀察許今明的臉，「你今天怪怪的，是不
　是哪裡不舒服？」
　　「我沒、沒有不舒服……」許今明結巴，還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你站在這裡別動，我來好了。」向晚放心不下，只是把許今明放到一邊。
　　「不不不……」許今明不敢勞駕大少爺動手，連忙想證明自己可以，只是忙中出錯，
　又碰倒了橄欖油瓶。
　　也幸好向晚眼疾手快，在悲劇發生前險險接住了瓶身，油還是灑了出來，流理臺與
　桌上一片狼藉，向晚身上也潑了不少。
　　他將橄欖油的蓋子蓋上後收回櫥櫃中，並順手按掉電磁爐開關，以防災情更加嚴重。
　然後他緩緩轉過身，看向手腳侷促卻不趕動彈的許今明，一個猜測漸漸在腦中化為肯
　定句。
　　「你看不到？」向晚擰了擰眉頭，氣勢逼人。
　　許今明的臉龐漸漸紅了起來，他掙扎了半晌，才艱難的開口，「我、我看得到……」
　　「是嗎？近視幾度？」
　　「……五百。」
　　「為什麼不戴眼鏡？一直都沒戴嗎？」
　　「我……」許今明聲音微弱，幾乎聽不到，最後深吸了口氣，破釜沉舟一般，「工
　作的時候戴的。」
　　「所以是回家才不戴，為什麼？」向晚問得平靜，他自己都意外，竟然可以這麼心
　平氣和，「你怕看到我嗎？」
　　十二、
　　眾所周知，向晚是天體愛好者。平時在公開場合他還會顧忌眼光，但私底下向晚拋
　開束縛做自己。
　　這點開宗明義，便是向晚那張將近一頁A4的條件的第一條，許今明也早就知道。
　　所以他藉著近視度數，刻意讓自己眼前一片朦朧，如此一來他就得以避免視線接觸
　到向晚的裸體了。
　　這本來不是問題的，許今明非常懊惱，他模擬了好幾百次，練習了好幾百次，趁著
　向晚在房間裡的時間，他努力將居家空間與所有物品擺放的位置銘記在心，就是為了
　不讓視覺成為生活的阻礙。特別是他最常待的廚房，除了他之外向晚和徐傳奇都很少
　進去，因此不會有人打亂他的記憶，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許今明最近加班加太兇，剛剛一個恍神，也不知怎麼了，然後一步錯步步錯，
　向晚發現了他苦苦隱瞞的真相，於是來到如今難堪的局面。
　　「我只是……」許今明頭低低的，不敢看他，他撿選著用詞，終於略微艱難的說，
　「我只是不習慣……盯著人類最原始的狀態。」
　　「不習慣？」向晚反問，而後笑了一聲，「我們住在一起七個月了。」
　　「我……」
　　「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還打算繼續騙下去，是吧。」
　　「我不是……我沒有想要騙你。對不起，是我的問題……」
　　「當然是你的問題。」向晚冷冷的說，「我期待的室友可以坦承、自在。畢竟一起
　生活，不只是一天兩天，時間可能很長，所以我以為我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了。」
　　「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看我們還是……」
　　「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有不能接受！我百分之百尊重你的價值觀！真的只是我還
　沒有習慣。」
　　「我不喜歡謊言，更討厭勉強。」
　　「我不勉強，真的！請你相信我，不要趕我出去！我沒有地方可以去！」許今明忙
　於自辯，急切得滿臉通紅，好一會兒才察覺到自己失言。他咬了咬下嘴唇，看起來非
　常懊惱。
　　向晚看著他，眼睛慵懶且無神，許今明不禁自我厭惡了起來，他早就從許祐良那裡
　聽說了，向晚的地雷很多，不太好相處。然這幾個月下來許今明卻沒有特別的感覺，
　他甚至覺得向晚人很好，許祐良根本言過其實。
　　但肯定的是，沒有人喜歡被情緒勒索，而他剛剛竟然激動到用自己的問題試圖影響
　向晚，卑劣到許今明想要咬舌，只盼能收回說過的話。
　　向晚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倒是轉過身，「我先把油弄乾淨，你去戴眼鏡，然後我們
　再來談談你。」
　　臨走前他補上一句，「要是不想談，我可以給你幾天的時間搬家。」
　　許今明只能將「啊、對，最好是，這種事我這輩子都不會跟別人談」的想法吞回肚
　子裡。
　　十三、
　　那其實是個很尋常的往事，雖然不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卻也不至於大驚小怪。
　　許今明的父母在他三年級時因為車禍過世了，許今明於是由他的叔叔阿姨所收養。
　　「就這樣？」向晚才剛拆開可樂果，聽了個開頭，沒想到就是最後。
　　「就這樣，那不是我的家，所以既然搬出來也沒有回去的道理。」許今明推了推眼
　鏡，說得事不關己。
　　「他們對你不好嗎？」
　　「不會，但我沒有辦法心無罣礙的接受這一切。正好我也畢業了，剛開始找工作比
　較辛苦，所以才想說要是能少一筆開銷是很大的幫助。」許今明深吸了口氣，「我知
　道你不高興，但請給我個機會；我真的很喜歡住在這裡，我很希望可以繼續住下去。」
　　「為了幫你省錢？」向晚涼涼的笑問。
　　「如果說沒有錢的原因肯定是騙人的，但真的不全然是。雖然這樣說很奇怪，可是
　我喜歡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當室友也好，或是下廚清潔幫你做一些奇怪的企劃也好，
　聽起來很自私——但我真的很喜歡我的生活，我不想改變。」
　　我也是。向晚在心裡氣鼓鼓地暗想，他享受生命中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也不想扔許
　今明出去，然而他確實很生氣，所有捨不得許今明的想法更是火上加油，「我就想知
　道一件事：你為什麼不肯看我？」
　　從剛剛直到兩人面對面坐著的現在，許今明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到向晚的眼中，刻意
　避開了與他的目光接觸，向晚滿不爽的，咬合的聲音更大聲了。
　　許今明雙頰上本已消下去的紅霞又慢慢爬回他的肌膚，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我並
　不想冒犯你。」
　　「什麼意思？」
　　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許今明抿了抿唇，又吐出好幾口氣。到最後他也沒有說話，
　只是張開自己的雙腿，讓向晚親眼看看他的原因。
　　許今明的運動褲撐起了帳篷。
　　「你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我……」許今明聲音沙啞，他將眼鏡摘下來，「如果
　不是看不清楚，我根本沒辦法直視你。」
　　向晚瞪著他，表情不可置信。
　　「你為我所吸引嗎？」他問，卻有些自我懷疑。
　　許今明虛弱的笑了聲，「抱歉，我知道我該控制好，我本來以為只有最初幾個禮拜；
　但因為某些原因，我的自制力遇上你就不管用了。請相信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我很
　喜歡當你室友，我並不想把問題複雜化。」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複雜？」
　　許今明咀嚼了這句話的意思半晌仍舊不解其意，他歪著頭看向他，並且反問，「不
　複雜嗎？」
　　「我覺得不。你對我有好感，我對你也有點意思。」向晚聳聳肩，「我看不出有什
　麼不可以。」
　
　　許今明愣了愣，他淺淺蹙了蹙眉頭，嘆了口氣，「你確定嗎？」
　　「百分之百。」向晚哧笑了聲，他朝許今明伸出手，「過來。」
　　「我覺得……」
　　「你過來，我不讓你搬家，只要你過來。」向晚挑起一邊的眉毛，「你的選擇，你
　決定。」
　　十四、
　　既然許今明也喜歡他，一切便豁然開朗。
　　向晚本就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今天以前也許他還會顧慮與許今明之後的相處，現在
　得知許今明根本跑不掉也沒地方跑，那他又有什麼好擔心的？遂了自己的想望更重要。
　　卑劣？也許吧，但是許今明也騙了他，因此並不存在誰更虧欠誰的問題，只能算兩
　清了。向晚是這樣想的。
　　他還在生許今明的氣，然而欲望上頭生氣也不算多大點事，反倒是內心的渴望慾壑
　難填，令他口中發乾。他還得裝作漫不經心，甚至不太在意，儘管根本巴不得伸手把
　人抓過來。
　　許今明瞪著他的樣子好可愛，向晚勾了勾嘴角，笑得愈發像個紈絝敗類。
　　「只是上床。」許今明說，也不知道是在聲明給誰聽。
　　「自然。」向晚再同意不過，他的下身已經硬了，少了衣物的遮蔽一覽無遺，他卻
　不覺狼狽難堪，許今明看上去比他還要踟躕。
　　「我們去房間嗎還是……」許今明問。
　　也對，要是徐傳奇回來發現他還是把許今明睡了，指不定兩人又要吵架。向晚從善
　如流，站起來率先進了房。
　　這是許今明第一次踏入向晚的房間，向晚的桌子很長很大，佔了一整面牆的空間，
　而桌上什麼都有，電子設備、各種畫筆與雕刻刀、電子琴與烏克麗麗、還有各式各樣
　的紙張，堆滿了桌面地上。同樣無法不注意到的是另一面牆上高入屋頂的顏料櫃，色
　彩齊全，宛如美術用品店，而向晚畫完的或畫到一半的圖到處都是，有些鮮豔有些黯
　淡，但全部迷人得讓許今明移不開目光。
　　向晚已經躺到床上了，卻見許今明還愣愣站在門口，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他
　不滿地清了清喉嚨。
　　許今明走是走過來了，但他眼眶濕潤，呼吸急促，看起來激動多過於緊張。
　　「怎麼？」向晚忍不住還是出手把人拉上床，拉到自己身上。
　　「其實我是你的粉絲。」許今明低低的說，不太好意思。
　　「喔？」
　　「我很喜歡你的藝術，你眼中的風景很美。」
　　「這樣啊。」向晚有點意外，意識也跟著飄飄然的，畢竟每一個創作者都最喜歡這
　種時候，被喜歡、被記憶、被回饋。
　　只是那也不是如今的重點，畢竟搞不好只是場面話，頂多會讓他想要再溫柔一點而
　已。向晚捧起許今明的臉龐，直勾勾的看入對方眼眸深處，另手摟上了許今明的後腰，
　兩人的距離近到能感受彼此的鼻息。
　　許今明也看著他，而後主動傾身靠近。
　　他先吻了他。
　　十五、
　　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有所不同，向晚依然鎮日神遊太虛，意識遊蕩於人間與他處；
　許今明依然終日馬不停蹄，工作奔波也照顧向晚的起居。
　　然而從那天之後他們偶爾睡到了一塊，枕著彼此的手臂醒來，只是一天仍舊是該怎
　麼過便怎麼過，倘若問起他們的關係，兩人的答案不約而同的都是室友。
　　會上床的室友，那不就是砲友嗎。徐傳奇疑惑。
　　向晚反問他，你有意見？
　　徐傳奇趕緊舉起兩隻手自清，表示當然沒有，你們想幹嘛就幹嘛，這完全不關我的
　事。
　　向晚哼哼兩聲，許今明則笑了笑。
　　如果要把全世界所有事情都定義清楚也太累了，只要他們不覺得奇怪，那也沒什麼
　需要改變的。向晚是這樣想，他沒有問過許今明的意思，但他覺得許今明應該也跟他
　想得差不多。
　　因為許今明表現的也是一如既往，許今明在家時就忙進忙出，兩人聊天說話。也自
　他坦承欣賞向晚的創作之後，也自告奮勇，要向晚缺人手就跟他說，他很樂意幫忙。
　　當臨演也可以嗎？向晚認真地在考慮。
　　臨演可能不太……許今明尷尬一笑，向晚藝術的性質無所忌諱，卻實在不像是他會
　做的事。但其他事、其他事都義不容辭。許今明拍拍胸部保證。
　　因此向晚也毫無顧忌，盡情地使喚人，反正許今明看上去也挺樂在其中的。
　　他們真的滿喜歡對方的吧。向晚想起多年前與徐傳奇的那段對話，總算比較能夠理
　解了，他想著想著便笑了出來，
　　雙方都清楚明白，自然也相安無事。轉眼間許今明住進來也快要一年，那是向晚第
　一次跟一起睡覺的朋友建立起這麼長的一段關係，他有點訝異，竟然還不覺得厭煩。
　也許是因為他跟許今明挺好的，現狀挺好的，沒必要進當然更不需要退。
　　然而當有人約他出去玩，向晚卻感到猶豫，猶豫的原因在於許今明，這就有點不一
　般了。
　　也許他該要跟許今明談談了。
　　十六、
　　向晚出門前絕對沒有想過會談著這樣，就像他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另一個男人——
　一個不是他的男人——把舌頭往許今明嘴裡伸一樣。
　　驚喜是這世界上最傲慢的東西了，人類自以為是的反噬。向晚唾棄自己。
　　他也不知道發什麼神經，想跟許今明談談就談談吧，在家等著也就是了，偏偏他心
　血來潮，去許今明的公司樓下等他。
　　他沒等到人，卻等到一臺車，車上是許今明跟一個男人在接吻。
　　向晚腦袋發熱，想也沒想就踩了油門。
　　對方車才起步，向晚車速也不快，撞擊力道並沒有想像中的大，比起向晚心頭的起
　伏更算不了什麼。
　　那人怒氣沖沖的下車查看，向晚也不惶多讓，摔上車門就拿拳頭往人家臉上砸──
　說真的向晚也把自己嚇著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有如此激動的時候。
　　他沒有辦法思考，連正常呼吸都做不到，他耳鳴的厲害，腦中一片混沌，沒有一點
　清明的念頭，於是他衝動不已，所有事情都超出他的掌握。
　　當他再次有所感覺，是有個人從後面抱住了他，使勁將他往後拽；他還聽到聲音，
　有人叫著他的名字要他冷靜，那音頻可真高啊，真他媽刺耳。
　　然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反射性的聽那聲音的話。
　　許今明喘著氣，懷中的向晚總算漸漸安份下來，他抱緊了對方，臉頰壓在向晚的腦
　袋上，懇求他吸氣；向晚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鼻腔喉嚨疼得難受，剛剛扭打之時那人
　掐住了他的脖子，缺氧似乎多少造成了一些影響。
　　「……我怎麼了？」如同大夢初醒，向晚彷彿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失態。他的目光如
　常的懶散，沒有焦點的視線中是與自己一般狼狽的人，靠在車上喘氣，滿臉憤慨的瞪
　著他，眼神除了怒意還有其他，向晚沒看清。
　　「你剛有點失控。」許今明的胸膛貼在在向晚身後，因說話而緩緩震動著，規律的
　溫款的，無聲的給予向晚安慰。
　　然而這太諷刺了，明明是這個人，為什麼他還是想要投入這個懷抱中，什麼都不想
　再想。向晚閉上眼睛，好一陣子才又張開，「我沒事了，你放開我。」
　　「你確定嗎？」
　　為什麼這種聲音有這樣的魔力呢？向晚幾乎產生錯覺，彷彿許今明真的關心他，真
　的在乎他。許今明不就正是選了他嗎？看看、他是不講理的那一個，可是許今明站的
　不還是他這一邊嗎？向晚知道自己的得意很可悲，但他還是對挨揍的倒楣鬼擺出了勝
　利者一般的姿態。
　　對方的注意力卻不在向晚身上，「許今明、你他媽有病吧？」
　　向晚本來情緒已經穩定了些，如今又不禁激動了起來，這傢伙以為他是誰，憑什麼
　跟許今明這樣說話。
　　許今明心有靈犀一般，制衡向晚的手臂又開始施力，不讓他發作，「我想你不會想
　再見到我了，但今天很抱歉，車子和醫藥費我都會負責，你找我就可以了。」
　　那人啐了一口，「我當然找你，這事不會就這樣完了。但你有什麼毛病？」
　　「我們是開放式關係，我以為你也同意的。」
　　「我是同意，但你也處理好一點啊，這可是向家的少爺，你看不看自己什麼東西，
　會不會玩太大？」
　　向晚沒料到對方認得自己，仔細想想這也不意外，畢竟他在圈子裡聲名狼藉；但這
　人對許今明說的話就令人玩味了，似乎還為向晚報不平了。
　　原來如此。向晚勾勾唇笑了，這是在他面前討好來著呢。該說不愧是可以接受開放
　關係的嗎，眼看碗裡的沒了得趕快物色下一碗，還能看上他這種施暴份子，這見風轉
　舵的速度與膽識倒令人欽佩。
　　跟許今明一樣。想到許今明向晚更是怒極了，不屑再看任何人一眼，索性閉上眼睛。
　　許今明又跟對方說了什麼他沒再理會，只是後來聽到引勤轉動的聲音，知道那人離
　開了。
　　有人捧住他的臉頰，逼他看著他。
　　「向晚，我們得談談。」許今明鏡片後的目光嚴肅，竟搶先一步說出向晚思索多日
　的腹稿中的第一句台詞。
　　ＴＢ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