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瑞哲吐了口菸,看著一條斑駁褪色的金屬項鍊掛在食指上,左右甩盪。
項鍊整體的質感並不好。只是條常見的便宜珠扣鍊,尾端垂著類似吉他撥片造型的金
屬鍊墜,撥片圖案上頭的英文J字也已經掉漆,這是他很久以前弄丟的小爛東西。
說到這東西,當時也只是學校熱音社裡一個美術系學長,在創業時順便推廣的團購噱
頭。
由於當時熱音社的主唱──X大歌神孫佑凱同學,正在與該學長搞曖昧,於是卯足了
勁力挺,不斷洗腦社內學弟妹們「隨身物品最能象徵人的信念,沒信念的人做出的音樂根
本沒有靈魂!身為音樂人就該擁有一款獨一無二balabala象徵balabala而且balabala的飾
品,不然不要跟別人說你是X大熱音社的!」
於是莊瑞哲便合群地以熱音社員團購價跟著「訂製」了一款金屬撥片墜。
說「訂製」其實也太過抬舉。最低團購價可選的款式只能印一個英文字母,若想換字
型或加字數都要補設計費和差價,於是他叫小莊……那就隨便印個J吧,當時完全沒什麼
特別的意涵或巧思,甚至這墜子還分別和兩位名叫Jay與Jassie的學弟妹撞款。
總之當年不過是做人情捧捧學長的場,莊瑞哲直接當自己被坑了,那條項鍊只在有表
演或社團聚會時才隨意戴著穿搭用,遺失後也沒想過要去找,不料如今重回自己手裡,他
倒也意外得很。
食指上的項鍊甩了兩圈,擱回菸灰缸旁,那廉價的鍍鎳珠鍊早就發黑,可以想見是多
噁心的陳年汗漬導至的氧化作用。莊瑞哲左手熄了菸,嗅嗅右手剛拎著項鍊把玩一陣的指
尖,有些近乎血水或零錢上的銅臭味。
如今這破銅爛鐵當然是沒有再戴的價值,但若說要扔……他反倒捨不得了。
在秦軒親手把項鍊還給他之後。
※
莊瑞哲終究燒了辭呈,留下了。
孬到天邊地留下了。
那日聽了幾句秦軒和秦雪的通話,莊瑞哲便忍住剩下的竊聽欲,躲進廁所。一來重點
資訊已然獲得,二來這時機敲門入室也不對,不如別待在現場,避免被誤會為蓄意偷聽。
在廁所裡思考了一根菸的時間,他決定打卡繼續幹。
辭職的打算原是自暴自棄,而既然秦總保了他一線生機,他何苦自絕後路?就算是為
了還人情或什麼原因都好,之前再鳥的戲也咬牙撐到了這一步,若不能看完結局再走,莊
洨大師怕自己會死不瞑目。
從前提分手時把話說死,那是當時年輕氣盛,自有一番他想詮釋的瀟灑。而如今為達
目地拖泥帶水賴著不走──他把這定義為成熟男子善用人性的生活智慧。
在心裡說服自己之後,莊瑞哲回到秦軒辦公室外打了卡,然後深吸口氣,掛上總經理
特助該有的乖巧表情,一如既往,不輕不重地用手背扣門。
「請進。」
「秦總早。」
「早安。」
例行性打過招呼後。莊瑞哲開始察言觀色。
秦軒剛切掉電話,後半斷的對談內容不得而知,莊瑞哲只能由秦軒的表情去猜測,如
今自己在這男人的生命裡又被定位成了什麼角色。
說實話再犯賤不堪的丑角都演過了,秦雪這回打算怎麼處置他?而秦軒又打算保他到
什麼程度?只要別再動用武力,莊瑞哲基本上沒在怕──勞資糾紛不比情感糾紛,法院見
的機率遠大於醫院見,想來著實安心,他於是好整以暇:「對不起,我前天忽然發燒,直
到昨晚才好。」
這種程度的瞎掰完全不必打草稿,他相信秦軒不會深究,畢竟自己對公司而言連戰力
都不算,說不定他這居心不良又扯後腿的特助不在時,秦總的工作反倒有效率呢。
「嗯,最近氣候不太穩,身體多顧著點。人沒事就好,後面櫃子裡有些維他命,廠商
送的,等等拿一罐回去吧。」秦軒果然完全沒追問他翹班的真相,場面話行雲流水,回答
的同時,已經放了一大疊資料夾到莊瑞哲面前。
「謝謝秦總。這個是……?」
「麻煩你整理這些東西,我等等有兩個會要開,今天你不用跟。」「這疊你大約弄到
中午,自己午休完,下午call冠冠問他需不需要支援。下班前來找我,討論明天的外勤分
配。」
「好,要整理的只有這疊嗎?」
「對,那台電腦桌面上有分類的SOP,我先出去了,有問題打我公務機。」
莊瑞哲愣愣看著秦軒穿上西裝外套離開辦公室,低下頭打開第一本資料才發現,那是
一整疊的總經理特助應徵履歷。
※
「我相信你來這裡上班的初衷,也因為接受你的理由,所以我不曾要求你在工作上的
任何表現。」
「Richard,沒有人是完美的,職場上也不可能從不犯錯……下個月中你就試用期滿
,此前我想給你些選項參考。」
莊瑞哲只不過午休前閒著,答應了下午去分部支援冠冠,於是一見剛開完會回到辦公
室的秦軒,便提前詢問了關於本日進度還有什麼交待──不料卻觸發這種話題。
「一,你可以繼續得過且過,藉由這份職務觀察我直到滿意,我一律用最低薪資算給
你,或者……」
秦軒看著莊瑞哲,眼神無比認真:「二,試著把這個工作當回事,努力試看看,若覺
得不適合,你隨時可以離開。我想這和一沒有衝突。對吧?」
「……嗯。」一時猜不透秦軒的打算,莊瑞哲於是順著自己的理解,傻傻點了點頭。
「如果你想過之後選了一,那麼,我將不會再和你討論任何公司的正事。我會直接培
養別的特助,而你可以一直掛著特助的名,就幫幫企劃部、業務部打雜,直到離開。」
「若你選了二,那從明天開始,我會把你當成正式員工來要求,也會調成正式員工的
薪水。」「知道你遲早要走,所以我不會因為教過你什麼、就期許你回饋公司什麼,我只
希望在你準備離開的前半個月,選出三份你覺得最適合的履歷表給我。這就是我讓你整理
履歷表的目的──你總得知道一般應徵者對職務的期許和規劃。」
「呃,嗯……?」莊瑞哲依舊搞不清楚狀況。應該說,他知道現在是討論正事的氛圍
,但他不懂秦軒為何忽然找他說這個,在他犯下大錯又藉故翹班、原欲請辭又決定繼續賴
著並打了卡的當天。
若是嫌他礙事,秦軒大可順著秦雪,直接把自己開除。
莊瑞哲不解秦軒費力保了自己,卻又下這種最後通牒的目的。
「小莊,」
舊時暱稱毫無預警地被秦軒叫出,莊瑞哲心頭一凜,窗外陽光正熾,他卻感覺山雨欲
來。
「有些話,以前來不及說,如今不適合說。至於以後……」
反正不會有以後了。秦軒思考了會,終於還是開口:「我相信你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
什麼。」「我不敢自認懂你,只是認為做過的事你既然做了,那後果你必定也是甘於承受
的。」
「陳總那件事,雪姊是有提議辭掉你。擺爛了這麼久,我想這下場你不是料不到,但
既然還好意思繼續上班,這點愧疚想必你也背得起……關於我對你,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
滿室安靜,莊瑞哲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伴著眼前男人說話的口形。既然好意思講那
麼白,關於情感上的這點愧疚,他想秦軒也是背得起的。
那時秦軒站在窗前停住話頭,而莊瑞哲癡癡看著陽光照著空氣裡的灰塵在他肩上閃閃
飄落,彷彿是今天才發現,原來秦總的西裝會發光。
「很抱歉,一直沒有個正式的時機告訴你……」
秦軒走到辦公桌旁,轉開插在抽屜上的鑰匙,由文具盒裡拿出一樣東西,擱在桌上往
前一推:「和你分手後那段日子我想了不少,我相過親、試過跟不喜歡的人交往,經歷了
一些不自在的生活,才慢慢找出不過分委曲、又能和社會妥協的方式。」
「正因有過和你的那一段,我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與身份
,所以除了抱歉,我其實還欠你一句謝謝──小莊,我真的喜歡過你。」
莊瑞哲低頭一看,那是條掉了漆的舊項鍊。
這項鍊秦軒向來都戴著,直到錄取莊瑞哲後才收起來,便是怕莊瑞哲見了有所誤會。
他想如今也到了物歸原主的時機。
彷彿只說一次不夠誠懇似的,秦軒又複述了一遍:「我,真的喜歡過你。」
「…………」沒來由的一股酸意從鼻腔衝進眼眶,所幸頭低著,莊瑞哲連忙暫時閉目
緩解,直到此時他才終於第一次為自己的玩心感到後悔。
若早知秦軒是真的懂他,他也不會為了試探底線擺爛成這樣。
「那現在,為什麼你又肯告訴我了?」
「你搞砸了工作所以請假,這不難理解。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除了縱容你的好奇,被
動與你相處以外,還有什麼是你可能需要,而我給得了的。」
「哈……那就只剩紮實的工作技能,以及一個回憶裡美好的前男友形象了。」莊瑞哲
瞭然地自我解嘲。
「……是。」秦軒嘆氣:「很遺憾,想來想去,我是幫不了你別的什麼,也給不了你
現在最想要的。」
「如果哪天你終於決定離開,相信到時你一定已經找回自己喜歡的樣子,就像我剛認
識你時一樣。」
莊瑞哲無法反駁。他曾經笑得自信無畏而純粹,而今卻不太演得出這樣的表情。秦軒
或許看出了什麼,又或許只是場面話。然而就在感覺自己真的被瞭解的那一刻起,人便就
此愛上了也說不定。
可秦軒這話說得恰到好處,表明了自身底線,也成全了他唯一想參透的遺憾,他還剩
什麼理由不甘心、不肯放手離開?
雖然寧可自認回來工作為的是秦總的面子而非那膚淺的愛或道義、雖然都推給了人情
世故──莊瑞哲可以用這堆理由唬攏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如今情勢已經明朗,秦總這招不論做為老闆、上司或前男友,都完美到無可挑剔、無
從記恨。
給自己一個釋然的機會,安份認真地待著直到看開,或繼續擺爛,而他們不會再有任
何進展。眼前只有這兩條路,或者馬上辭職。
只能做了。這上司的人情他非接受不可,這是他還能留著當特助的唯一理由。
莊瑞哲只能咬牙切齒地收下秦軒的感謝,然後站上倒數的月臺遙望終局駛近、把自己
帶走。
秦軒看著莊瑞哲久久不語,最後伸出手看似要摸他的頭髮,卻又停在空中不動,唯有
口吻儼然像個熱心的長輩:「無論如何,你選什麼,雪姊那邊我都會交待好,不用擔心往
後的處境。」
「你先下班好好想想吧,冠冠那我會調別人去幫忙,今天辛苦了。」
噓 i_am_1000: 幹,只花成本價當然只配拿基本款..當改字很簡單?
噓 i_am_1000: 還是當設計人都做公益?不用賺錢吃飯膩???
※
「我真的很抱歉。」孫佑凱坐在吧檯前用著充滿慚愧的聲調,誠懇地訴說:「原來看
別人為了那點鼻屎大的戀愛屁事糾結來去,是如此令人火大的感受。」
將近一個月沒聯絡,太久沒被餵食新八卦的孫佑凱終於受不了,主動約見莊瑞哲。可
相較於過往的爽快,這回莊瑞哲update的資訊處處語帶保留,只簡短告知他拿回了以前遺
失的項鍊、並決定繼續留在秦軒手下當特助,順便抱怨雜事繁瑣工作無聊,偶爾還會轉移
話題,顯然不甚真心。
「好煩,好鬼打牆。想必我情傷時你對我就是這種心情吧。」
「不太一樣,其實我並沒有在情傷。」莊瑞哲辯駁。
「好了,你不用解釋沒關係,」孫佑凱一臉我懂我懂,「很多事真的不是說放就能放
下。」
他超懂,愈放不下的人愈愛裝沒事,沒理由也要找理由企圖說服全天下自己很好。
「學長真的想太多了,完全沒什麼放不下的問題,這純粹是人情和道義……」莊瑞哲
故做悠然地任孫佑凱揶揄:「若你的頂頭上司才剛出了全力保你,你卻沒多久就辭職不幹
,這樣簡直太削他面子。」
「我不記得你會介意什麼人情和道義。」
「這誤會超大啊學長,俗話說情和義值千金……」
「對,我幫你拉關係找工作時就沒看過你那他媽的情和義,每次都說放鳥就放鳥。幹
。」不提還好,一提孫佑凱就來氣:「你不想打前男友的臉,打學長的臉就沒關係是吧─
─」
「啊啊,對不起,我還以為凱學長已經身懷千金功成名就所以目空一切,才沒對您使
出情與義那類俗人俗套,」莊瑞哲一臉沉痛:「很抱歉擅自以為你是清流、忽略了你的感
受,原來你介意這款虛情假義。」
「………………」靠夭,現在又變虛情假義了。
「………………」
「……馬的都被你講完了啊!」三秒後孫佑凱放棄爭辯,直接轉頭向酒保點酒:「嗨
尼根先來一手,煙灰缸兩個。」
社交式抬槓的奧義,在於言談不能無聊到毫無討論價值、也不能完美到無錯可挑,短
暫攻防判出高下後就可以結束了。太快分出勝負有時不夠盡興、但拖久了又容易失去重點
,嘴炮向來是莊瑞哲的主修項目,自娛也娛人,而孫佑凱就欣賞他這點,見面時先吵一架
算是替生活解解膩,這回倒不是真的辯不贏,只是覺得鬼扯夠了,索性先舉白旗。
而莊瑞哲絕非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蠢貨,嘴炮嘴贏後立刻示好方為處世之道,於是酒一
上桌他先為孫佑凱倒了一杯,然後才倒自己的:「好啦凱學長,對不起啦。」
他當然知道是對手相讓自己才能嘴贏,不表示感恩就太不識相了。
孫佑凱向來滿意莊瑞哲的伶俐世故,於是互乾了一杯啤酒後,他們隨意聊了近況、圈
裡別人的蠢事醜聞,順便討論了莊瑞哲接下來在兼差表演方面的打算,然後盡興而散。
「老婆催我回家,先走了。」結帳時孫佑凱照例很凱地替莊瑞哲付了酒棧,離開前還
把一小捲千元鈔塞進莊瑞哲口袋裡,莊瑞哲一臉錯愕。
「喂喂喂,不用這樣吧──」他是常佔孫佑凱便宜沒錯,但前提是孫佑凱向來都樂意
耍凱搶付帳,但這現金贊助是哪招,他看起來有那麼落魄?
「你說的對,我還真的沒有很care你的那套虛情假意。所以你也知道,凱學長這人目
空一切,沒有情義只有千金……」孫佑凱拎起手拿包轉過身:「台北不好混,你薪水那麼
鳥,省點花吧。」
「…………」是因為剛聊到他手機欠費最近只能接聽不能外撥嗎?那純粹只是忘了繳
啦!
莊瑞哲手頭其實沒那麼緊,但又懶得和孫佑凱這款土豪系死台北人囉唆,索性領了情
。
「好吧,凱學長好凱。」正所謂,施比受更有福。孫佑凱正在享受對他佈施的快樂,
所以做人要上道,就別打擾那些好施者享福。
又抬槓了幾句、目送孫佑凱離開後,莊瑞哲在吧檯邊再度點了根菸。
正所謂施比受更有福。秦軒之所以那麼保他,大概也是基於類似的原因吧。
嘖嘖,情和義啊。如果人情能抵掉舊情那該多好。
若不這麼想逼自己斷念,將來離不開可就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