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砰砰,農曆新年伊始,外頭已經有人開始放鞭炮。
他駕駛著方向盤,拐了個彎,鄉下慢長的紅燈亮起,他只得踩下煞車。
「直接過去不就好了?」副駕駛座傳來姊姊王凱恩涼涼的聲音。
「罰單姐要出嗎?」
「鄉下哪有警察。」王凱恩哼了哼,「你就是太乖了。」
「……」
王凱恩又開始點起後座的戰利品,「瓜子、梨子、橘子,哈密瓜也買了,發糕、乖乖桶。
」她困擾地說,「怎麼沒一樣我愛的。」
「你兒子愛就好了吧。」
「他什麼都好吧。」
王凱哲順口轉移話題,「你老公呢?」
「出差。」王凱恩說,「去德國還是法國。」她拆起剛剛順手買的棒棒糖,「也可能是中
國。」
「辛苦了。」
「不辛苦。」王凱恩含著棒棒糖含糊地說,「大概是去見情人——你要害死你姐嗎!」
差點把車撞進田裡的王凱哲連忙抓緊方向盤,「王凱恩,」他沉聲說,「妳在開玩笑嗎?
」
王凱恩拉著安全帶餘悸猶存,「我開玩笑?你瘋啦,我拿這個開玩笑幹嘛?」
王凱哲不可思議地瞪的姊姊一眼,「外遇?那個姊夫?」
「外表好好先生對吧?」王凱恩哼了哼,「這種人最會外遇了。」她說,「就跟我們的『
父親』一樣。」
王凱哲狠狠地嘖了一聲。他不是想起「父親」,而是想起那個他已經不再想的人。他要忘
掉的人。他理當厭惡的人。
「你不會再替我難過吧?」
「我為即將遭到報復的姊夫哀悼。」王凱哲隨便地接著。他不擔心姊姊受到欺負,不可置
信以外,他也憐憫起這第二任倒楣鬼。
「唉,我真感到心寒,我的弟弟一點也不在乎我。」
「你在意嗎?」
「不在意啊。」王凱恩聳肩,「只是覺得很累罷了,打官司。」
「你眼光也真差。」
「男人總是有千萬種的理由。」王凱恩掰著手指,「太強勢啦、事業心太強啦、事業比我
成功啦、總是忙著事業忽視家庭啦、不辭職照顧小孩啦,」她聳了聳肩。
「妳還要結婚嗎?」
王凱恩大笑,「我還沒離婚耶!」
「祝你順利。」王凱哲只得這麼說。
王凱恩話鋒一轉,「你不要對你女朋友這麼壞喔,姊姊會詛咒你老二爛掉的。」
「……哪裡來的姊姊這麼可怕。」
王凱恩哼哼笑著,「欺負喜歡自己的人可是會遭報應的喔。」
「好、好。」王凱哲敷衍地回。
「欺負自己喜歡的人也會遭到報應的。」
王凱哲頓了一下,「這都什麼。」
王凱恩捲起口中的甜膩,「這種人最爛了。不只爛老二,」她淡淡地說,「心也會爛掉的
。」
「……能拜託妳不要開口閉口就是老二嗎?」
「會怕啊?」王凱恩哼笑著,「原來你不只老二爛了,心也爛了。」
王凱哲先是一陣沉默,然後在意識到什麼之後看了姊姊一眼。
「妳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王凱恩依舊是那副天下無敵的樣子。
「心,」他低聲地說,「也要爛掉,是什麼意思?」
王凱恩笑著,模樣顯得有點猖狂,「就是要爛掉的意思。心爛掉可不是我詛咒的,這是定
律。」
「我聽不懂。」
「原來你欺負了你喜歡的人啊。」
王凱哲露出荒謬的表情,「你在說什麼,我對她——」
「不是現在這個。」王凱恩笑著說,「你當我瞎了啊,這騙你小妹還行、安慰我們的媽還
可以,但我可不是笨蛋。」
「……凱心知道你說她是笨蛋,他會哭的。」
「我只是說實話。」王凱恩無所謂地說。
王凱哲逐漸看見兩人的老家。他心不在焉地說,「我沒有對她不好。」
「我不是在說她。」王凱恩說,舔了舔嘴唇,「你外面有新的人了吧。」
「咳咳。」
「說實話吧,」王凱恩說,「你的脖子最好遮一下。」
王凱哲嘖了一聲,頸側牙印已經很淡了,那是某次痛弄Kevin的時候被咬的,又狠又快,
他沒來得及閃,甚至覺得更興奮。
那次滿慘的,Kevin哭哭啼啼了幾乎一整夜,隔天他也睡到下午才進實驗室。
「你們實驗室的嗎?」王凱恩問,「挺潑辣的啊?咬得很狠。」
「夠了。」
「唉呀,你還會生氣啊,啊不對,害羞?那為什麼要大大方方地炫耀牙印了?姊姊我可是
被出軌了喔?」
「……」
王凱恩又笑了,欺負自己的弟弟果然很有趣,因為王凱哲從來不會哭,只會露出像踩到大
便的臉,就跟那次被迫接收原本是自己的兔子一樣,百般不樂意,最後卻還是得接受。王
凱心就不同了,隨便戳一下就哭了,不好玩。
車停下來的時候,王凱恩很快地跳了下來,留下王凱哲搬著他們的戰利品。
進家門的時候,他便看見王凱心有點困惑的臉。王凱恩沒有在吃棒棒糖了,她抱著手、靠
在門邊,眼睛瞇起。
「怎麼了?」王凱哲問,「是不是又是那個男人那邊的人來——」
話還沒說完,他便停住了。
他的母親在廚房忙著,他的「女友」微笑地對他點了點頭,也進了廚房。
坐在沙發上的少年慌張地站了起來,還是那頭奇怪的黃髮,不過這次不沾脂粉,看起來比
往常還要年輕許多,就像是高中生一樣,身上是突兀的襯衫而非往常的T-shirt,就像是
小孩穿著大人衣服一樣好笑。
少年臉色很蒼白,手上還抓著插著芭樂的牙籤,似乎是方才「女友」招待的。
「為什麼——」
少年飛快地打斷他的話,「對不起。」他擠出笑容,「我、我剛好來到A市,所、所以…
…我要回去了,過年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王凱哲盯著少年鼻尖的汗水,喉嚨擠出聲音,「你怎麼來的?」
「我搭火車。」少年小聲地說。
A市不是個大城市,B區更是鄉下中的鄉下,少年沒有駕照,火車要搭好幾個小時,不含轉
車。
「你——」
少年再度打斷他,「我要走了。」
他說不出話來。
少年再度擠出笑容,聲音卻是顫抖的。
「新年快樂。」
他讓王凱心去廚房幫忙,王凱恩他叫不動,只得拉著少年到門外,再狠狠地把門關上。
「你為什麼來了?」
少年看著他,「我——」他的聲音在發抖,「對不起,我——」
他狠狠地嘖了一聲,嚇得少年又收了聲。煩躁地扒了扒頭髮,王凱哲永遠都不懂為什麼自
己會因為碰見少年而這麼浮動——或者說是動搖。
「火車?嗯?」
少年縮了縮肩膀,那聲「嗯」勾得他心神不寧。
「你買什麼票?」王凱哲脫口而出,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之後,卻怎麼樣也收不回去。「
自強?莒光?」
少年鼓起勇氣說,「我先搭區間到C市。然後再搭莒光到B市。」他露出開心的表情,「我
很幸運,擠上了車。」說完,他發現自己不該這麼開心,抿了抿嘴巴。
王凱哲問都不用問就知道少年是站著的,他肯定買不到座位。這搖搖晃晃的幾個小時,王
凱哲想著少年纖細的身子被擠來又擠去,發現自己快要發瘋了。
「你為什麼這麼做?」脫口而出的瞬間,他又後悔了。
停止。停止。
必須停止。
少年只是對著他發呆了好一會才說,「我想祝你新年快樂。」笑容依然是這個乾澀,「所
以擅自來了。我——我也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哪裡?Kevin沒有家。王凱哲知道。有一次Kevin貼著他的背,用柔軟的口吻說,我沒
有家,凱哲,你就是我的家,嘿嘿。
「你——」
「你是誰?」
身後的聲音讓兩人都回過頭。
王凱恩嘴裡叼著棒棒糖,嚴肅地走近兩人。王凱恩終究是大姊,他偶爾不像大姊,但當他
露出這樣的表情,誰也不能反抗。
「我是……凱哲的朋友。」
「朋友?」王凱恩打量著他,「區區的朋友會站好幾個小時只為說那句『新年快樂』?」
「姐。」
「我在跟他說話。」
Kevin鼓起勇氣說,「我只是想要祝賀他,看看凱哲好不好。」他的聲音顫抖著,單薄的
身體瑟瑟發抖,「我很快就要回去了。」
「回去哪?」
「好了,凱恩。」王凱哲打斷他。下意識地環住Kevin的肩膀,他低聲地說,「我送你回
去。」
「我不——」
「你的老家在哪裡?」王凱恩又不客氣地問。「是這裡嗎?不是吧?這裡很小,但我不認
得你。」
Kevin哪裡知道這裡多大多小、王凱恩認不認得自己,他支支吾吾,臉色發白,只是不停
地重複著「我要走了」。
「你是那個男人的誰?」王凱恩的聲音變得尖銳。
王凱哲知道或許姊姊探聽到了什麼,一些他去喪禮前全然不知的「什麼」。
「凱恩——」王凱哲把Kevin護在自己身後,「好了,妳進去吧,凱心需要你。」
王凱恩狠狠地瞪著王凱哲,「你閉嘴。」聲音刻薄得不像在對手足說話,「喪禮之後,你
就知道那個男人的事,你還不懂嗎?」她說,「『那個男人』。」
王凱恩早就知道了。王凱哲想。
「這不關Kevin的事。」
「Kevin?」王凱恩說,「他叫Kevin。」
「凱恩,」王凱哲咬著牙說,「妳別鬧。」
「王凱哲,你搞清楚你在對誰說話。」王凱恩冷冷地說,「我們家會這麼慘,全怪那個男
人與那個『父親』,」她的嘴角一歪,「真噁心。」
男人跟男人是不對的。
真噁心。
噁心。
一輩子都不會幸福的。
不會幸福的。
Kevin覺得頭重腳輕,他忽然想,為什麼他不敢因為聽見這句話大聲哭泣呢?因為他是男
人嗎?因為他的「喜歡」是噁心的嗎?所以他必須藏著、掖著。
「夠了,凱恩!」
「王凱哲,你給我進去,我要問他話。」
「王凱恩,這是我的人,你給我停下來。」
「你的人?笑死了,聽起來真夠噁心的。」王凱恩譏諷道。
兩個人一來一往,Kevin試圖停止一切,但卻被王凱哲牢牢地扣住手腕,然後好好地被藏
在身後。他貼著王凱哲的背心想,如果能夠流淚就好了。
為什麼連流淚都不被允許呢。
結束這場戰役的是清脆的破碎聲。
Kevin伸長脖子,看見王凱哲的母親呆愣在門口,手中的盤子碎了,芭樂們沾著泥土。
「……媽——」
忽然的尖叫讓Kevin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耳朵一陣子刺痛。
「呀——」
女人悽慘的聲音讓爭吵停了下來。
「為什麼!」
女人腳一軟跪在地上痛哭。「為什麼你不回來!為什麼!」
Kevin不能理解,只是緊緊地握著王凱哲的手發抖。
「為什麼跟那個男人走了!阿才!阿才!」
王凱心也跑了出來,抱著母親小小聲地說著什麼,但女人還是歇斯底里地哭著、叫著,放
聲大哭,像個孩子。
「為什麼丟下我們!為什麼不回來!死了!死了!」女人抓著自己的頭髮,眼淚淹沒了他
,「我要死!阿才!」她的眼淚掉在泥土上,「但是你不跟我走……嗚嗚……你要跟他走
……阿才……你真狠……」
王凱恩鐵青著臉揹起母親,勒令也跟著哭泣的妹妹停止眼淚,匆匆地把母親帶回房內,而
王凱哲的「女友」則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
Kevin恍恍惚惚地聽見王凱哲說,妳先回去吧,不好意思。
女人回,沒事,我老家就在隔壁而已。
每年都要麻煩妳。
還好啦,才兩個小時,等我交到新的男友就不能啦。
那是當然。
女人圍著圍巾,看著伏在王凱哲身上的Kevin說,「你會結婚嗎?」
「不會。」
女人微微一笑,「難怪我們會分手。」
王凱哲說,「我沒辦法結婚。」他說,「我不相信這種東西。」
Kevin後來知道,王凱哲的母親病了,病得很嚴重,而王凱哲會一直把他與Kevin的關係當
成秘密守著,直到母親辭世。
他們不可能結婚的。男人跟男人不可能結婚的。
一直到同性戀可以遊行的時代,他打扮得美艷,走在彩虹的街道,終於男人與男人——女
人與女人可以結婚之後,老王還是不會與他結婚。
他說,我不相信這個。Kevin想,老王的意思應該是,我不相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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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