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說意識過剩也沒關係,我覺得自己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充滿了幸運。
以遊戲術語來說,就是天賦點數全用在幸運值,打寶物很容易掉稀有逸品的感覺。雖
然不至於誇張到每天走在路上都有錢撿,買彩券也沒有中過頭獎,不過我經常遭遇難以用
常理解釋的小確幸。例如過馬路從未遇過紅燈、盛大節日要回老家時一定搶得到火車票(
東部票超難買哦)、或者更神奇的,總是能搭上絕對不會誤點的準點班機與車次。
忠實的科學論者可能會說,哼,這不過是機率以巧妙的姿態降臨在一名無知的愚者之
上。
大概吧。我不打算爭論什麼。
只是,確實還有一些別的、更貼身的事情,切切實實在我的人生轉折處明媚降臨──
所有科目裡,我對英文尤其不拿手,幸好在升大學的那年大考遇上有史以來最簡單的
英文試卷,最後輕鬆錄取夢幻科系。報考研究所時,我只考上第一志願的備取,結果由於
榜首決定出國念書,而得到正取資格。去年某天我單純想換家店買咖啡,因為那天很閒(
開會臨時被教授放鳥),我跟風到網紅咖啡廳消磨時間,意外碰上傳說中的「本店第一百
萬人次顧客大獎」。
……這種獎居然真的存在啊。
店長摟著我拍照時我沒反應過來,被刊上當地新聞的那張照片看著超級傻。唉,我這
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人,竟被拍出一臉癡呆,還被看見新聞的朋友們恥笑。如果不是店
裡提供了免費一年的咖啡優待,我一定要去抱店長的腿哭訴。
總而言之。
之前說到這是一件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幸運事跡。
那家店裡有個特別的店員──他應該比我大兩三歲,氣質沉靜又不愛笑,所以看起來
比較嚴肅老成──就我所知,他正是這家店晉身網紅店的重要因素:不只手藝好,長得還
很好看。是帶有天然距離感的清冷型美男子,會被客人偷拍那種。
他說「歡迎光臨」的時候有夠不誠懇,被稱讚咖啡好喝時卻會露出靦腆的神情。
……我很喜歡他那時的模樣。
含蓄而彆扭的笑意淺淺的,猶如春雪初晴。
雖說這家店總是大排長龍、即使過來必須特地繞路、儘管我並沒堅持要每天去兌現免
費咖啡,不知不覺間,近一年下來也變成常客了。自從注意到他的笑容十分迷人之後,我
偶爾會故意去逗他笑──在坦率且不引起反感的前提下,花式讚美奶泡的別緻、拉花的精
巧、恰到好處的豆香、柔順香醇的口感,諸如此類(我意外地滿擅長的)──不是每次都
能成功,不過好幾個月下來,他對我喊的「歡迎光臨」似乎逐漸變得親切,連微笑的角度
都比以前深刻(五度左右吧)。
呼呼,是熟客待遇呢。
在我又暗暗自喜的一日,這麼一個笑容吝嗇卻閃閃發光之人,在送餐來的時候若無其
事地塞給我一張小紙條。他的神情非常平靜,我本以來那是發票,直到攤開那紙條,才被
上面承載的訊息給嚇壞了。
不……嚇壞不夠貼切……應該要說是……「范進中舉」式癲狂?
身為一個默默注視網紅美人、以蒐集他不經意的笑容為己任的小粉絲,明明每天能喝
到他親手泡的咖啡便心滿意足,有天偶像竟然自己跑來說,嗨,我想多認識認識你,我們
交換聯絡資訊聊聊天吧?]當然他的語氣沒有這麼三八)
我……原先並不知道他也喜歡男生,雖然心底存有幽微的好感,但我真的真的,沒有
懷抱積極的奢望。這樣子的我,能與那樣子的他兩情相悅(嘻嘻),實在始料未及。這是
我所能想像的、最大的幸運。
我一個人在座位爆炸,想與他交換視線,他偏偏不往我的方向看。這麼明顯的不自在
又靦腆的模樣,反而讓人安心,我因此確認了自己沒有誤解紙條的意思。等到店裡人不多
的時候我才去找他結帳,然後……欣然地接住他遞來的命運絲線,跟他說,我很樂意。
他彷彿沒想過我會答應,一瞬間露出驚喜的表情,一別平常老是繃著臉的樣子,看起
來相當生動。他試圖把笑容壓回去,可是無法成功隱忍,俊秀的臉微微扭曲,嘴角彎出一
個很好笑的角度。
矮唷,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
他是正職員工,基本上需要全天候經營咖啡廳;我則是被奴役的研究生,空閒時間都
貢獻給教授或讀不完的參考資料。這表示,我們沒什麼機會到處去玩耍。為了與他有多一
點的相處時間,後來我乾脆把筆電跟資料帶去他的店裡寫論文。
我曾經遲疑過這樣的自己會不會太過黏人。他的情緒基本上淡淡的,我不太能確定他
有沒有勉強自己配合,為此某天故作平靜地詢問他的意見。他的回應是皺著眉轉身走開,
讓正在幫忙他打烊的我瞬間尷尬,拿著掃帚無所適從。
「給你。」他又出現時給了我一杯飲料,是我常點的拿鐵,撒滿小小的棉花糖。
「謝謝?」我愣愣道謝,不懂他突然讓我喝咖啡的用意。
他看出我的遲疑,一指那些棉花糖,我才注意到它們被排成心的模樣。「喔喔?」我
發出疑似頓悟的聲音。他別開頭,說:「你願意來,我很高興的。」
如果你喜歡的話、如果能讓你安心的話,以後的咖啡我都會這樣裝飾,那你可能便能
知道,我是很高興的。他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些話,眼神不看我,還越說越小聲,我得湊到
他身邊,與他貼得近近的,才能聽清。我正捧在手上的似乎是他的心。
我被會心一擊,好想親親他,又怕太唐突,只好忍耐著去拉拉他的手。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笑著說。
「好。」他聽見我的答應而安定下來,露出淺淺的笑容。
之後我總會得到這樣一杯(或者兩杯)糖分過高的咖啡。我喝不太慣,但那些小雲般
飄著的軟綿綿的棉花糖,是我所能得到的真心,我想好好珍惜。
總之……有男友(與眾多客人)相伴的時光,論文寫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甜到爆炸哦。
*
我們努力在有限的相處時間裡,認識更多樣貌的彼此。
好比說他發現一臉精明的我其實是個腦殘(交往滿一個月的紀念日被我說成彌月紀念
日),而我察覺不愛主動說話的他實則十分悶騷(慶祝那天特地烤了好幾個紅蛋型的小蛋
糕)。
這是什麼羞恥普類嗎?我當時狐疑地看他,有點怕裡面包的是油飯,無論如何還是勇
敢地去咬一大口,在被覆盆莓味的糖霜沾了一嘴時吃到優格慕斯與卡士達醬。他說那是蛋
白跟蛋黃,害我憋笑著差點嗆到。愚蠢的樣子也能被他不嫌棄地接住,我很開心,一口氣
吃掉好多顆紅蛋糕。希望那些沾在嘴邊頰上的紅糖霜有多少遮住我烘烘發熱的臉。
接著,恃寵而驕的我擦一擦嘴,壯著膽子把他按在吧檯上親個沒完。
那吻比過量的棉花糖還甜,軟軟的,美妙無比,我終究沒忍住,克制地啃了他一口。
看見他薄軟的唇上有細細的牙印時,我感覺心茫茫的,好想把他變成我的蛋黃、好想將自
己變成一罈黏糊糊的蜂蜜送給他。
紀念日在店裡過沒關係、不能到處上山下海地約會也無所謂,我們正一步步走進彼此
的心裡。他的心景炫目迷人,能獲得拜訪的機會,是我的榮幸。
讓我做個盲猜吧,憑藉我的幸運度肯定能答對。根據他摟住我的力道以及回吻的堅決
,我猜他低聲責備的那句「舔個不停你是狗嗎」是喜歡的意思。
*
思量再三後,我將「穩定交往中」的字樣掛上社群網站。
若標記他的名字,大概會引來一堆關注,因此我選擇不那麼做──我只是不好意思高
調,又想讓人知道自己已被誰所有──看見新狀態的同學們瘋狂追問,我打死不說,可惜
有天跟男友逛夜市時還是被撞個正著。同學們發出「哦哦哦」的聲音,如同看到魚的飢餓
海豹,用煩人又欣慰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他、又看看我。
「恭喜老爺賀喜夫人!」「終於有人收了你這妖孽!」「夢想成真!」然後哇啦哇啦
說個沒完。
「……再鬧這次期末考就不借你們共筆。」我放狠話。
他們嘟嘟嚷嚷著「都不介紹一下的,切心啦」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我裝作冷酷的樣子
瞪他們,強壓內心的尷尬。這些臭傢伙,把我想藏著的秘密抖出來是怎樣!男友的沉默令
我忐忑不已,我膽顫心驚地跟他繼續逛夜市,心中各種糾結……我認為他不會喜歡被八卦
,又擔心他聽了同學的胡說八道誤以為我是預謀許久的變態……
我在他背後抱頭發出無聲的嗚咽,冷不防被某個軟軟的東西戳了戳腦袋。
「給你。」他說,遞給我一枝被透明塑膠袋包著的粉色棉花糖。
「謝謝?」我接了過來,略為疑惑這畫面怎麼似曾相識?
他沒有解釋為什麼忽然買糖給我,可是能跟他重新正常互動我已心滿意足。他示意我
把糖吃掉,我便挑好一個人少的角落,跟他一起看著人潮熙攘,一邊分食。一片片棉絮似
的糖被我撕出來捏在手中,隨風飄飄,讓我想起會在杯子裡隨咖啡漂的棉花糖。糖砂融化
在指尖,黏黏膩膩的時候,我於是意識到了──這是灑滿棉花糖的咖啡的翻版吧。
他察覺我的沮喪,為了讓我開心,就地取材地,努力傳遞了這個只有他跟我知道的密
語。
我猛地轉頭看他,他稍稍抬頭與我對視,見我終於會意,眼神裡透著淺淺的笑意。
「你其實很高興嗎?」我問。
「……我很高興哦。」他回。
「因為聽見我同學的話嗎?」
「因為聽見你同學的話啊。」
原來我是自己嚇自己嗎?我反省,想起剛剛有多不安,又忍不住要跟他訴個苦。你那
時候的反應根本不像高興……我說,聲音又低又軟,我知道自己是在撒嬌,他也知道。他
眼中的笑意轉深了,任由我彎著身子將下巴掛在他的肩膀上。
「抱歉。」
「抱歉什麼,抱抱我啦。」
他不顧我滿手黏膩地回身抱住我時,我心裡甜得、隨時能變成一罈黏呼呼的蜂蜜。
在他身邊,我總能感到心的安然。
能獲得他的喜愛,我究竟何德何能。
我非常慶幸自己擁有幸運體質,否則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會喜歡我呢。重新歡欣起來
的我,彷彿已站在幸福的人生巔峰,就算雀躍小跳步時險些扭到腳,也完全不在意。
*
我站在斑馬線前,與紅綠燈上的小紅人遙遙對視,一邊等紅燈,一邊陷入對自我的懷
疑。
說好的從來沒等過紅燈的設定呢?說好的幸運體質呢?
難道說我突然得了色盲,那隻其實是小綠人?
面前的車流呼呼駛過,我明顯是該等待的那一方。這是我不太熟悉的日常,不過反正
才這麼一次,姑且當作是離群值(outlier),別想太多吧?我安慰自己,由於接下來去
咖啡廳的路十分順利,很快安心下來。
(我安心得實在太早了。)
*
習慣了彼此的吻與接觸以來,他送餐時,會故意經過我身邊,用指尖蹭我的手或頭髮
;我會趁沒人看見的時候,快速朝他扔飛吻。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眉來眼去,有種偷偷摸
摸的快感,心中熱情如火,表情仍故作鎮定,十分樂此不疲。
這天他趁幫我加水的時候,親暱地輕搭我的肩膀,我抬頭看他,無聲地央求一個吻。
他露出「只有一下下哦」的眼神,用身體擋住他人的視線,傾下身,在我額頭上啄了一記
,接著好像預料到我會不滿,纖長的手指安撫似地輕捏我的耳垂。
他什麼時候學會這一招的!
被摸的地方馬上變得熱呼呼的,我不用看鏡子也知道耳朵肯定紅得不像樣。這種出奇
不意,太會了喔,這就是年長的優勢嗎。我啞口無言,感覺很難為情,又有點開心,結果
什麼都來不及說,椅腳突然崩斷,我一口氣摔在地上。
……這難道是在場所有被惡意閃瞎的客人們,大仇得報的詛咒應驗?
直到這時候,我都還有餘裕想些五四三。
經過拼命爭取與為教授做牛做馬,男友也想盡辦法擠出連休,我們終於能安排過夜的
小旅行。過夜這件事多少讓我有些心猿意馬,但是挑選行程時,我們暢想著──到時候一
起去餵鹿吃仙貝吧、有機會的話去試穿浴衣怎麼樣、聽說有座寺廟屋頂長角耶好想看、抹
茶是不是吃當地的最對味、到時候能看到滿開的櫻花嗎?──種種瑣碎細節,比起色色的
可能性更讓我心懷悸動。
我們正在一起計畫的,是屬於兩人的未來。這個事實本身,已足夠浪漫。
第一次出遊就跑到國外,朋友們讓我再考慮一下,千萬不要玩回來就分手。這種顧慮
我自然有過──步調會合拍嗎、會不會起衝突、萬一吵起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又會
變成什麼樣子呢──可是誰說沒有「第一次出國旅行就上手!超級順利的完美之旅!」的
可能性呢。
出發當天,因為我們前一天各自有事,於是說好直接在機場碰面。
我特地提早出發,結果路上遇到重重阻撓。首先是每個街口都遇到的紅燈(儼然要補
齊過去二十多年的存在感)、再來是等紅燈太久因此錯過公車、接著是下一班公車的大遲
到(我當時應該當機立斷改搭計程車的)、總算擠上車了,卻活生生被交通事故卡在路中
間動彈不得。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索性跳下車,拖著行李箱一路狂奔去捷運站;終於跟男友會合
並搭上飛機時,我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再怎麼遲鈍我也明白了,不知不覺間,我已失去神奇的幸運體質。
*
運氣是會驟然消失無蹤的東西嗎?
我努力回想在開始變得不幸運之前,是否遭遇什麼怪事,由於毫無頭緒,甚至臆測過
會不會是被巫術借走運氣。可是我並不會亂撿地上的紅包,也不曾去陰森的地方招惹好兄
弟,更沒有在可疑的當鋪作交易……非要說有什麼「奇怪」的事,那就是跟男友的戀情順
遂得有如開掛。
──因為太旺了,所以幸運值被燒掉了?
如果有所謂掌管幸運的神明,難不成竟然是去死去死團成員嗎?
嗯……雖然試圖苦中作樂,實則我相當徬徨。
這不僅僅是自我認知的微妙崩壞,另一方面,我的日常也委實變得截然不同。
實驗跑得不順,被教授狂電。論文引用的重要參考資料被踢爆造假,不得不重建研究
架構,至今的進度等同報廢。停好好的機車被拉出停車格,還收到罰單。超級想吃雞腿便
當時,最後一隻雞腿在我眼前被買走。過馬路一定要等紅燈、搭大眾交通工具絕對誤點,
放棄出門決定乾脆留在家時,居然遇到突發的停水停電。
一切都太過戲劇性。
人生一路平順的我,對這些密集的挫折沒有足夠的抗拒力,我變得容易沮喪。我一直
覺得能與男友順利交往,全是多虧了運氣;那麼,失去運氣是否意味著也會失去他呢?我
很迷茫。
然而「幸運」原本就是上天的饋贈,我身為一介凡人,哪怕渴求它的回歸,其實根本
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
在力所能及的部分,我進行了多種嘗試。
姑且稱之為「重尋幸運之實踐」。
具體內容包含;迢迢跑去聽說很靈的廟收驚、根據星座書的建議選擇服裝搭配、查明
屬於我的幸運數字幸運顏色和幸運石、遵守農民曆的忌與宜、依照生肖調整住處風水……
我知道自己正在走火入魔,卻沒辦法停下來;即使我努力得簡直要失去自己,我極力想避
免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
我跟男友開始產生摩擦。
出遊回來的近一個月裡,我們的相處中逐漸浮現細細碎碎的衝突,彷彿沙堡的傾斜。
一開始只是輕微的小事,我本來希望自己能盡快變回幸運的體質,那麼一切不順遂將能隨
之輕易化解,可是那些細微的小小火花,終究自顧自地纏成一團野火,堵在我與他的心之
間。
回國後一下機我就被教授急召,不得不匆匆與他告別(我親親他,說晚點聯繫)。教
授告知論文需要打掉重練的不幸事實,我們討論好久才勉強找出第二條可行的方向(虛脫
地返回住處的路上,我在電話中跟他說明發生的事,也是在這段路上我驚覺自己怎麼老是
遇到紅燈)。寧可信其有,隔天我抽時間去拜拜,路程的阻滯偏偏壓縮到我能在咖啡廳與
他相處的時間(還好仍有暖暖的棉花糖咖啡聊作慰藉)。網紅熱門店原本就一位難求,我
以前每次去都有位置才是奇蹟,這陣子得排隊待位,所能支配的稀微時光中,實際能分配
給他的變得愈加稀少(他提過要不要幫忙偷留座位,可是我擔心他會被店長罵,而且有這
個心意就很好的,婉拒了他)。他注意到我的服儀與行事風格有所改變,關心地問我,最
近怎麼了嗎?(我好想抱住他大肆傾訴關於運氣任性的離去,可怕他覺得我浮誇,吞吞吐
吐地把話題帶過去)。有一天我難得有完整的時段可以在店裡陪他,他在我告別前,靜立
於昏黃曖昧的一盞燈下,用溫潤的眼神凝視我,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我聽出他羞澀
的弦外之音,回想起出遊時順利達成的肌膚相親,害羞地正要點頭答應,突然意識到自己
的壞運氣也許會影響到他,只好忍痛拒絕)。學業日漸繁重,低落的運勢令我事倍功半,
連日常的約會我都沒能守住,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頻繁去見他(我們還是能透過手機離係,
可是我能提供的話題只有煩躁的課業以及不好說的迷信活動,我不願讓他困擾,權宜之下
聊的多半是無關緊要的瑣事)。
見面時,他逐漸不再笑了。
含蓄而彆扭的淺淺笑意,被冬雪掩去,我看見的是冰霜般的勉強與疏離。
軟綿綿的棉花糖從咖啡表面溜走,寂寞兮兮的拿鐵自己一杯,甚至沒有拉花裝飾。
*
「重尋幸運之實踐」沒有追回虛無的運勢,我反倒丟失了真正該守護之物。
*
我們陷入一場微妙的冷戰。
不見面、不說話、不聯繫。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想,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吧。
如果我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對一場熱烈戀情的懲罰、如果我的刻意強求僅能適得其反、如果
世上真有什麼幸運之神可以這麼任性、如果我必須隨著命運逐流、如果──
如果我對他的情意終究不是虛妄。
如果我不願意就此與他分別。
那麼該做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嗎。
*
我推開店門,風鈴隨風脆響。
「不好意思,今日已打烊。」背對門正在掃地的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
我侷促地嗨一聲。他停下手邊的動作,靜靜望向我,表情淡漠。我捕捉到他一閃即逝
的驚訝,於是鼓起勇氣,朝他走近。「……你最近好嗎?」我試著寒暄,他一瞬間冷下來
的表情讓我馬上知道自己講錯話。
嗚……這輩子沒有這麼不會說話過……
他沒有回應,用手勢示意我不要再接近,我隔著幾步之遙與他對視,想靠近卻又遲疑
、更不被允許──曾經我們能毫無忌憚地碰觸彼此,如今竟僅能維持禮貌距離──我心口
一陣苦澀。我不曉得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他因此露出複雜的眼神,張口又閉口,最後
抿抿唇,才下定決心似地,問道:
「你已經決定好了嗎?」
這句話宛如一個淺白的徵兆。縱然毫無上下文的鋪墊,我依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
問我,是不是前來了斷我們的感情。
「我……」我想說些什麼,但發出的居然是哽咽聲,話根本說不清。
我怕他誤會,只好拼命搖頭否定。
怎麼這麼遜,這種時候哭個屁。
我很氣自己,指甲掐進手心努力想說話,磕磕絆絆擠出來的仍然是黏巴巴的泣音。我
不是來分手的、我才不要分手、別跟我分手……我說,整個悲從中來,乾脆破罐子破摔,
不再忍耐,放任淚水漣漣滴落。
他被我嚇到了,冰冷的神情化開,底下全是關切。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抱住我,將我的臉按上他的肩頭,這樣我哭的時候才不至於太狼
狽。他就是這麼溫柔的人,我知道的,但我竟逼得這個溫柔的人去說殘忍的話。我越發悲
傷,覺得自己真是大白癡。
我不再猶豫,斷斷續續地告訴他,關於某個幸運之人對命運的患得患失,以及這名失
去運氣的愚蠢男子如何鑽牛角尖、弄巧成拙後又如何悔不當初。話頭一開就不可收拾,我
沒有隱瞞地傾訴一切,說得腳都麻了,身體也微微顫抖。這些話或許過於光怪陸離,但他
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出言諷刺,在我說完後,將我抱得更緊。
比我還要年長一些些的他、比我還要纖細一點點的他、比我還要可靠很多很多的他。
令人如此愛慕的他。
幸運盡失的我,還是得到了擁抱,這表示什麼呢。
我哭到開始打嗝(丟臉死了),他也沒有嫌棄,領著我坐下,然後坐在我身邊。他的
氣息與溫度那麼近,我情不自禁地將他攬進懷裡,蹭著他的頸子嗅,還偷親。宛如地鼠終
於找到牠最初的窩。我察覺他的默許,眷戀與愛意糊成一團濃稠的蜜,又想哭了。
「你是狗嗎。」我蹭得太過火,他不輕不重地唸一句。
「……汪。」
「明明看著很聰明,平常做事也很俐落,原來是隻大笨狗。」
「汪汪。」被你看穿了。
他的口氣有寵的意味,我忍不住撒嬌,他揉揉我的腦袋,大嘆一口氣。
「我……以為從日本回來後你膩了,所以才搞冷淡,想藉此默默分手。」他說,我又
是一陣驚恐搖頭。
「我現在知道不是的。不過,玩回來就跑、大半時間不見人影、聯繫時還支支吾吾的
,是不是很可疑?」他又說,我面對這些指責完全無話可說,低頭虛心接受,討好般又蹭
他,被他懲罰似地輕咬一口耳朵。
好麻……他是不是從此都要這樣拿捏我與我易感的耳朵?
如果他堅持,我覺得可以。
用無害又可愛的方式出完氣後,他的心情明顯平復下來,我又低聲向他說了次對不起
。
「與其向我道歉,可以的話,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他握住我的手,抬眸與我對視,
視線直接而專注,「以後有什麼事,多小多奇怪多無聊都沒關係,什麼都好,能跟我說嗎
?」他請求著,像是要託付什麼重要之物、像是請我託付給他什麼重要之物。
「即使是『走路絕對不會遇到紅燈』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嗎?」
「即使是『走路絕對會遇到紅燈』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如果你不笑我的話。」
「我不笑你。」
「……那、好的,我很樂意。」我扣住他的手指,按在心口處,慎重地答應了他。
「作為答謝,我想告訴你一件,我一直不好意思坦白的事。」他捧起我的臉,親了親
我的雙眼。
「我向你告白,並不是什麼幸運之神的神蹟。」他的語氣溫和卻相當堅決。
*
他說,這間店靠網路走紅,吸引的新客多半是來看他的臉;雖然長得好看不是壞事,
時不時要面對客人的偷拍,依舊讓他感到厭倦。他會開始在意我,並非因為我是那個「第
一百萬人次」的顧客,而是我經常在察覺到他人的偷拍意圖時,會故意站起身或是換姿勢
,去干擾那樣惱人的行徑。
「……你有發覺啊?」我很驚訝。
「就覺得這個人好體貼。」他彎著眼睛一笑。
「我就是……日行一善、沒有想邀功……」我害臊地囁囁,
「我知道,是我自己注意到的。」
說這句話時我感覺他有些得意,好像能瞬間用拉花拉出一封萬國碼情書那樣,竊喜又
自得的樣子。那不正好跟當初我發現他的可愛之處而暗暗歡喜,是一樣的嗎?
他說那個男生不僅個性好,長得又帥,看著是花蝴蝶類型的模樣,收到有小棉花糖的
咖啡卻笑得十分純淨。這種話對我本人說真的好嗎?我聽得好害羞啊……而且花蝴蝶是什
麼鬼……
「就是好像吃得很開、很受歡迎的樣子。」
「謝謝你的解釋……我姑且還算潔身自愛……」我掩起臉,簡直聽不下去。
「我知道呀,在日本確認了。」然而他還在繼續說些讓我不知所措的話。
是錯覺嗎,怎麼感覺……我把話說開之後他變得奔放起來?是受到我的刺激,或者這
才是真正的他呢?而且我在日本的表現有那麼糟嗎……處男錯了嗎!我就知道他是大悶騷
!年上戀人好危險啊!
我爆炸了,雙手把臉遮得密密實實,藏不起來的耳朵燙呼呼的,肯定紅得不像樣。他
攏住我的手掌,用額頭靠著我,我能聽見他被取悅的、清爽開心的低低笑聲。他會這樣笑
啊,真好啊。於是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並跟他在那傻呼呼的笑意中交換了一個吻。
比過去的哪一個都還要甘甜的那吻,融滿我與他總算相通的情意,美好得不可思議。
失去幸運的我,在此刻卻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
偶爾我還是會懷念被上天眷顧的順遂人生。
正對著發票的我,含恨地把又一張差一號中兩百的發票扔進垃圾桶。順風順水二十多
年,如今老是與小確幸失之交臂,雖然遺憾,不過還好我已多少熟悉了這酸爽的滋味。
有件事說起來毫無根據,但我後來意識到,失去幸運的那天,確實有發生一件特別的
事──我第一次對他產生了遠不止於「喜歡」的愛慕。「幸運」消失著宛如棉花糖的消融
,即使看不見,卻是在的。隨我的愛意一起。
或許心懷浪漫的算命師會斷言,我這是把一輩子的好運拿去交換一縷機緣,只為遇見
一個人。
大概吧,是或不是,都無所謂。
能以「凡人」的姿態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覺得就很好。
等紅燈的時候我能趁機去親親我的戀人、車班會誤點那便早點出門、盡人事後倘若結
果不如人意,也不用太介懷。錯過路邊的雞腿便當的話,腆著臉找戀人撒嬌,很可能會獲
得一頓烤雞全餐。決定一起租房同居時,為了營造儀式感,我們特意去翻農民曆,在最近
一個「宜移徙」的日子搬進新家。農民曆上「宜嫁娶、宜安床」的日子們被我們好玩地用
螢光筆畫線,但情之所至時,即使被日曆警告「是『忌』喔!」也沒人在意(以及我的技
術總算獲得肯定了)。幸運色是粉紅色的那個月,他會每天為我烤一顆灑滿棉花糖的草莓
瑪芬。
曲折而快樂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還會有更多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