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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歷史相關、臺語文對話
1947.03.06 高雄大屠殺
我曾經見過神。
大概是在我十歲左右,年節剛過完沒多久、天氣開始變暖的某一天,我和往常一樣早
上上學,下午去放牛,走在路上時,感覺整個村莊都在不安地騷動著。大人們避開小孩在
耳語著什麼,我回到家的時候,阿爸剛放下手上的東西,急忙地想往外衝,被阿母哭著攔
下來。
「你去彼有啥物路用?聽講銃子攏黑白彈,你若去出代誌,咱是欲按怎?」
(你去那裡有什麼用?聽說子彈都亂打,你去了如果出事情,我們要怎麼辦?)
「哪按呢阮兄哥……阮兄哥……」(那這樣我哥……我哥……)
阿爸的眼眶也因為焦急而紅了,但當他看見走回來的我時,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看
著庄頭的方向,又轉頭看向我和從房裡走出來的小弟小妹,最終只是搖著頭嘆了一口氣。
兩天之後,阿爸借了一臺板車,一個人去高雄把大伯的屍體運回來,葬在庄尾的亂葬
崗裡。
因為沒錢做墓碑,只能用三塊磚頭做記號,阿爸說,我記憶力好,要記得這個位置,
等以後有能力了要來把阿伯重新厚葬;而且我的五官和阿伯長得像,未來招魂,阿伯認得
我,不會走錯路。
阿母在家裡幫人洗衣服、照顧弟妹,只有我和阿爸站在讓我很害怕的墓地裡,我幫阿
伯燒金,阿爸在旁邊掉眼淚。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最後一次看到阿爸哭。
大概差不多同一段時間,村裡的大人們突然禁止小孩們到附近山丘上的那片竹林玩耍
。說突然,是因為村莊裡的小孩到那裡去是自古以來的習慣,那是一片無主地,是大家都
可以去的地方,我和左鄰右舍總是帶著小弟小妹穿梭在林裡抓蚱蜢、挖守候多日的新筍,
一如我阿公這樣教我阿爸,我的阿爸也這樣教我。
所以當被這樣禁止時,困惑先大於生氣。
「彼片地無清氣,猶閣有人講有看到魔神仔,你想欲去予魔神仔抓去呢?」
(那片地不乾淨,還有人說有看到魔神仔,你想要被魔神仔抓走嗎?)
阿爸瞪大著眼睛,用夾帶著斥責和恐嚇的語氣對我說,大概是他眼白上的血絲比魔神
仔還可怕,我當下就噤聲,乖乖帶著弟妹們去屋外挖番薯葉,也就忘記去問他到底是出於
什麼原因必須禁止我們。
村子裡的孩子們也都受到相同警告,有幾個不信邪的想要上去,都被竹林那個小坡附
近的田地主人阿堂伯喝斥,而且同伴之間也開始流傳,路經竹林時的確有聽見過很不尋常
的怪聲。
有人說是尖叫聲,也有人說是哭聲,或者是鎖鍊掙動的鏗鏘聲,從小坡上迴盪著傳出
。幾次下來,那種確實有什麼不對勁的氣氛就讓我們越來越害怕,也就漸漸失去了探究的
心。
一直到某個夜晚,我因為被尿憋醒,想要起身去外面小解,聽見灶腳裡傳來阿爸阿母
的聲音,我趴在門邊,透過搖曳的燭火看見阿爸提著一些吃的東西準備出門。
「……較細膩咧,聽講代誌猶袂收煞。(小心一點,聽說事情還沒結束。)」阿母憂
心忡忡地在門邊對阿爸說。
「我知,免煩惱。」阿爸說,他抱了阿母一下,轉身走出門去。
因為怕被阿母發現,我只能在門邊看著阿爸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中消失,阿母目送阿爸
離去後,也沒有進房來睡,就坐在外面的桌子邊等著。我躺在床上,右邊睡著我的弟弟妹
妹,不敢出動靜怕吵醒他們,同時為不知要去哪裡的阿爸擔心不已。
外面暗得可怕,我滿腦子轉著剛剛看見的景像,阿爸和阿母的對話也讓我感到害怕,
阿爸要去哪裡?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難道阿爸是要去做什麼壞事嗎?阿母說還沒收煞的事
是什麼?我的心臟怦怦跳得飛快,跳到喉嚨邊,讓我好像把心臟梗在嘴裡,一直無法入睡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阿爸在一片夜色中回來了,我聽見阿母吁了一口氣,迎進阿爸後
將燭火熄掉,兩人進房來躺上床。
「人按怎?」(人怎麼樣?)
「就按呢,無欲安怎(就這樣,不然該怎樣)?」阿爸說,脫了汗衫在我的左側躺下
,「人攏痟去矣,繼續按呢落去,早慢的爾(人都瘋了,繼續這樣下去,早晚而已)。」
「伊真正是恁兄哥的(他真的是你哥的)……」阿母欲言又止地停了下來。
阿爸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個長長的氣。他的氣噴在我的背上,讓我整個晚上都睡不
著。
後來我又撞見過幾次阿爸夜間外出。
都是在深夜最安靜的時候,整個村莊都進入了深深的睡眠,他會提著一些食物或衣服
出去,再帶著霧氣與凝重回來。因為都太晚了,我並不是每天晚上都能醒過來,不太確定
是不是有錯估,但他出去的頻率大概是兩三天一次,每一次都是在我數到三千左右的時候
回來。
這樣詭異的情況維持了一陣子之後,我從阿爸阿母睡前短暫的對話中隱約推知,阿爸
去的似乎就是那個大人們禁止小孩們再去的竹林。
「最近聽講有人會來偷挖筍仔,竹林彼無安全。我佮阿土想欲換所在。(最近聽說有
人會來偷挖筍子,竹林那裡不安全,我和阿土想要換地方。)」那晚的阿爸不用外出,睡
前時跟阿母這樣說。阿土是村裡種田的農夫,和阿爸年紀差不多,是感情很好的玩伴。
「一直按呢嘛毋是辦法。(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
「……甘講愛放伊去死?伊綴佇阮兄哥身軀邊,連一個親情攏無。」
(難道要放任他死?他跟在我哥身邊,連一個親戚都沒有。)
「我知啊。」阿母說,「毋過恁按呢鬥相工,是會當擋偌久?(不過你們這樣幫忙,
是可以撐多久?)」
我睜著眼睛猜測他們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此時卻對上阿爸的眼睛,他如往常堅毅而嚴
肅的眼神此時看起來有些哀傷,我被抓到偷聽的時候還以為會挨罵,他卻只是抬手摸摸我
的頭,把我的眼睛蓋起來。
「睏啦。」他對阿母說,大概也是在對我,也對他自己說。
#
我在沒上學的時候會到村長家幫忙放牛、作長工,經常會看見各色人出入村長家,有
時候也會聽見他們的對話。不過當時的我不懂事,無法理解,只聽說城裡很多讀書人和醫
生律師出事,還說高雄死了很多無辜的人。
城市裡發生的事雖然離我們有點遠,村莊卻也受到一些影響,大人之間風聲鶴唳,也
不准小孩問,但這一切並無損小孩單純的活動,我們幾個玩伴沒事依然就在家裡幫忙做雜
事,無聊了就一起去溪邊抓魚、爬樹抓蟲。春天到了,花開始盛開,我就帶小妹去摘花,
洗乾淨放到小提籃去庄裡的廟前賣,賣不完的就回家送阿母。
有一天,玩伴都各自有事,小弟小妹被阿母帶去找姨婆,只有我落單在村裡無聊閒晃
,我折了一根草拿在手裡亂甩,走過一片片的農田,打算去溪邊抓點青蛙,在拐過通往竹
林的那個坡道時,突然聽見上方傳來聲音。
好像是歌聲。
很細微、幾乎聽不見、隨著微風飄送而來的人聲。我佇足在坡道前,看著前方樹叢林
立而上、在一個拐彎處沒入幽暗的小徑,想再捕抓到剛才一閃而逝的聲音,卻只剩下樹葉
被風吹動沙沙的聲音。
魔神仔的傳聞突然閃過腦海,我心裡感到害怕,退了一步,但我同時也想起阿爸提到
竹林的事。他每隔幾天就要偷偷外出的事讓我非常在意,偶爾會想要不要乾脆上去一探究
竟,卻總是找不到機會而作罷。
日頭正當午,天氣晴朗,陽光很好,照在小徑的葉子上看起來生意盎然,抵銷了一些
我心裡的恐懼。
我拋掉手上的草枝,撿了一根木棍,走上小坡道。
這片竹林是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地方,哪個地方凹陷長不出竹子、哪個地方有前人留下
來的陷阱,我都瞭若指掌,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坡道上,風吹過讓葉子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陽光被參天的竹子和樹擋去不少,但不知為何我並不感到害怕,而是一邊注意著四周,
一邊往更高更深的地方走。
快到盡頭時,我又聽見了歌聲。我倏地停下腳步,屏息聆聽,隨著竹葉沙沙的聲響,
傳來的是一個成年男人的歌聲。
我握緊木棍,往傳出歌聲的岔路走去,越接近聲音的來源,那歌聲越清晰,他唱的是
一首日語歌。那是我沒有聽過的曲子,歌者唱得斷斷續續,聲音也很沙啞,但聽得出來是
一首溫柔的小調子。我不禁好奇是什麼樣的人(或鬼),會在這樣的地方唱著沒人懂的歌
。
接著那個人,便猝然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小片空地——雖然至今,我仍不知道他究竟是
人還是鬼神。
那是一個身材纖瘦的男人,坐在一株特別粗壯的竹子下,他的身後有一棵很大的榕樹
,周圍四散著一些綿被、碗碟還有一竹筒的清水,此時那個男人正仰頭望著那一小片空地
上方被竹林和一株老榕圍成一個小圓圈的天空,輕緩而沙啞地唱著歌。
我一時被那景況嚇住,完全忘記該隱蔽自己的身體,就站在岔路和那塊小空地之間,
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看,而那個人在唱完一小段後,就像是突然發現了我似地,將仰望著
的頭轉了過來,定睛看著我。
然後他勾起嘴角笑了起來。我忍住溢到喉嚨的尖叫,轉身跑走。
#
當晚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我在竹林的坡道奔跑,那片竹林的每一根竹子都變成可以
抓人的手,往我的方向追來,而當我以為自己能跑出竹林時,都會再次回到有那個男人在
的小空地。
這個循環不知在夢中重覆了幾次,直到我再次回到那個小空地時,那裡不只有那個唱
歌的男人,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坐在他的旁邊,笑著看他唱歌。
醒來之前,我看見後來出現的男人轉頭望了我一眼,很熟悉似地朝我點頭微笑,像在
打招呼。我覺得他長得很像誰,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直到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好好
地躺在家裡的木板床上,才想起那雙溫柔的眼睛,很像小時候讓我坐在他肩上的阿伯。
我懷抱著偷跑上竹林、還看見疑似魔神仔的東西這個巨大的秘密,不敢向任何人說起
,因為怕挨罵,也怕一說就會引來鬼怪的報復,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一切相安無事才慢
慢放下心來。
但那一天的所見,不時縈繞在我的心中。後來想想,那樣的畫面實在和人們說的魔神
仔相去甚遠,他雖然自得其樂地唱著歌,看起來卻很落魄,而且那一天我拔腿跑走,不過
幾分鐘就跑出了竹林、回到熟悉的田野,絲毫沒有被留下吃掉的跡象。
我想起阿爸每幾天就要到竹林裡去的事,阿爸仍然會在夜半時帶著日常用品出去,偶
爾和阿母通幾句我聽不懂的對話,村莊裡仍在流傳島內何處死了許多人,血流成河,市區
如死城。我猜想,這一切是否有關聯?
那吃人的鬼怪,是不是並不在我們村莊,而是在這個島嶼遊蕩著?
隔日我放完牛後,再次走上竹林。
我如前幾日一樣,撿起被我丟在竹林口的那根粗木頭,踩上覆著竹葉的上坡路。從葉
縫間照射下來的陽光一縷一縷的,被我踩得揚起的沙土因光反射,我在漫天飛舞的金粉銀
粉之間前行,耳邊有鳥啼,一切都像過去每個尋常的午後一樣,靜謐平凡。
但是那個男人的存在,果然還是打破了這種尋常。
我再次站在坡道與那片小空地的交界,看著那個人批著浴衣坐在地上,像那天一樣望
著天空發呆。我靜悄悄地觀察他,這才發現他的腳上被鎖住,鐵鍊的另一頭就纏在一旁的
竹樹根上,用一個厚重的鎖頭鎖住。
他是人還是鬼?如果是人,為什麼會被鎖在這種地方?如果是鬼,又為什麼能夠被鎖
住?他是危險的嗎?眼前的場景超越了當時還只是個小孩的我的想像,我一時不知該如何
應對,不知在確認了他的存在後,是該就此打住,還是進一步窺探。
像是聽見我滿腦的糾結(又或者是因為我太慌張而挪動腳步,發出了聲音),那個人
像前幾天一樣轉過頭來看我,對我微微一笑。這次我沒再因為他的笑而嚇得跑走,仔細觀
察後,會發現那天那個笑會那麼嚇人,是因為他實在太瘦了,臉頰都微微地凹陷了下去,
臉色也很不好看,大概真的是鬼吧,才會那麼可怕。
我躲到旁邊的竹子後面,眼睛還是盯著他看,他沒有因為我的閃躲而有反應,反而抬
起手來,對我招了招,浴衣的寬袖子隨著它的動作擺動。
雞皮疙瘩從我的後腦勺爬上來,我的心臟怦怦跳,我不會傻到走過去,但那條鎖鍊為
我壯了一點膽,我抖著聲音問:「你……你是誰?」
那個人聞言歪了歪頭,像是聽不懂我的話,於是我又問:「你是人,抑是鬼?(你是
人,還是鬼?)」
他再次笑了起來,聲音比前幾日更加沙啞地用日文回答我:「僕は、春の神ですよ。
(我是春天的神喔。)」
春天的神?
神?
他的樣子哪裡像神?他的身上沒有龍鳳帽冠、浮繡錦袍,也沒有神靴神器、聖光祥雲
,周身還隱隱帶著一股不祥的氣息,連當時的我都看得出來他臉色很差,這樣的人怎麼可
能是神,而且還是象徵萬物復甦新生的春神?
大概我的猜疑完全顯露在臉上,那個「神」瞇眼笑了,只是他笑起來比哭還難看,這
次換用臺語對我說:「阿弟仔,你行毋知路,走來遮會予恁阿爸罵哦(走來這裡會被你阿
爸罵喔)。」
他的話就像村裡的大人在對小孩調笑一般,讓我少了一些害怕,我將一直以來的疑問
問出口:「阮阿爸來竹林就是來揣你的乎?(我阿爸來竹林就是來找你的吧?)」
他沒有立刻回覆我,而是抬頭望向天空,然後再次看向我,「欲落雨矣,緊轉去。
(要下雨了,快回去。)」
我上來時天氣晴朗,陽光還照得進這方小空地,我不懂他為何說要下雨了,心裡也還
有很多疑問為解答,所以我留在原地沒有動,他彷彿再次知悉我的心聲,竟然動身準備站
起來。
他真的很虛弱,撐著地想站起來的模樣看起來很像剛出生的小牛一樣搖晃不穩,繫在
他腳上的鐵鍊因為他的動作而發出鏗啷鏗啷的聲音,迴盪在竹林裡聽起來讓人感到毛骨悚
然,我因為他的動作嚇了一跳,轉身跑出竹林。
雨在我回到家後的下一秒就落了下來,我驚訝地望著門外的雨水,開始懷疑剛才在竹
林裡面遇到的真的是春神。
#
春神掌管雨水,掌管萬物新生,掌管二三月的土地迎來欣欣向榮的繁景。不管是廟口
的阿伯說的古代神怪故事,還是庄頭裡讀過日本書的先生說的神話,春神都是充滿希望與
自然生命力的存在。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在竹林裡遇見的這個春神卻像是即將謝去的花草,頹敗不已,
每一次我去看他,他都更加委靡。我甚至懷疑真正的春神其實是將自己的生命力都貢獻給
了這個季節,否則怎麼會有這麼難堪的神明呢?
「是按怎你會予人鎖佇遮?你講你是春の神,甘袂當飛走?」
(為什麼你會被鎖在這?你說你是春神,難道不能飛走?)
我蹲在距離春神大約五米的距離,因為已經知道他是確實被鎖鏈限制了行動,也知道
我並不會回不去原來的世界,我變得比較敢接近他,跟他說話。
「我是袂當飛的彼種。(我是不能飛的那種。)」春神一樣笑嘻嘻地,臉色蒼白無血
色,「等我會當飛的彼工,就是咱愛講さようなら的時陣矣。(等我可以飛的那天,就是
我們要說再見的時候了。)」
「閣有按呢的哦?(還有這樣的喔?)」我小聲嘟囔,覺得好像被耍了,「若是我,
會當飛一定會四界飛,才袂留佇遮啥物攏袂當做。(如果是我,可以飛一定到處飛,才不
會留在這裡什麼事都不能做。)」
「你想欲飛去佗?」(你想飛去哪裡?)
「嗯……」我有點苦惱,我沒有出過村莊,能夠想像到的外面的世界只來自庄裡會到
城市裡做買賣的商人口中,「聽講高雄真鬧熱,我想欲去看覓咧,毋過最近真濟人講,市
內敢若出代誌矣(聽說高雄很熱鬧,我想要去看看,不過最近很多人說,市區好像出事情
了)……」
「阿明。」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嚇得抬頭看他。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我的名字,但是他確實
是在叫我,因為他正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看我。
「你、你哪會知影我的名?」(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因為我講過,我是春の神,神知影真濟代誌。(因為我說過我是春神,神知道很多
事情。)」他說,笑容淡去後,嚴肅的模樣讓他的臉看起來甚至帶了點青,感覺就像人家
說得青面獠牙,「我這馬無法度飛,你甘會當共我鬥相共?(我現在沒辦法飛,你可以幫
我的忙嗎?)」
「你講我哦?」我還停留在他知道我名字的震驚中,他說什麼我都無法清楚思考,只
能傻傻複述他的話,「我是欲按怎共你鬥相共?(我要怎麼幫你?)」
聞言,他曲起被鏈著的那隻腳,鐵鍊被牽動發出聲音,「鎖鏈的鎖匙佇恁兜。」(鎖
鍊的鑰匙在你家。)
「啊?!」我驚訝地說不出話,從見到這位神明開始,我就一直只有被驚嚇的份,我
突然生出許多可怕的幻想,該不會他真的不是什麼春神,而是貨真價實的鬼怪,而鎖鍊正
是鎮住魔神仔的法器,他跟我周旋那麼久,就是要騙我去找鑰匙?
「你、你到底是神抑是鬼?(你到底是神還是鬼?)」我站起來退後了好幾步,退到
初見到他時的空地邊界,「你是毋是攏咧共我騙?你欲去做歹代誌,欲去刣人!我聽講全
臺灣這馬四界攏死足濟人,是毋是就是你(你是不是都在騙我?你要去做壞事,要去殺人
!我聽說全臺灣現在到處都死很多人,是不是就是你)……」
「阿明。」他看著我,露出一個我無法解讀的表情,「你要看清楚誰會當相信得。
(你要看清楚誰能夠信任)」
我聽不懂他的話,轉身跑向竹林。後來他偶爾會出現在我夢裡,現在的我回想當時他
說那番話的表情,也許那是悲傷與絕望吧。
那天因為腦裡不停轉著春神要我幫他取鑰匙的事,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一直到阿爸
要如往常一樣在夜半出門時,我才發現已經這麼晚了。
阿爸的外出我已經習以為常,他和阿母的對話也沒什麼新意,所以我並沒有認真聽,
而是躺著看黑壓壓的天花板,就在我終於有了一點睡意時,阿爸的一句話將我從睡眠的邊
緣拉回。
「鎖匙提予我。」(鑰匙拿給我。)
「你欲共放開?」(你要放開他?)
「一時矣久爾,伊毋食嘛毋飲,歸個人攏無氣力,干焦痟痟一直笑一直笑,我看擋無
偌久矣。(一小段時間而已,他不吃也不喝,整個人都沒有力氣,只是瘋瘋地一直笑一直
笑,我看撐沒多久了。)」阿爸說,然後咒罵了一聲:「幹,咱是頂世人做啥物歹代,投
胎佇遮,做牛做馬,人無成人。(我們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投胎在這裡,做牛做馬,
人不像人。)」
「好矣,莫唸這,等咧囡仔吵吵起來(好了,別唸這些,等一下把孩子吵醒了。)」
阿母回到房間,聽聲音是她拿出藏在木板後面一個小洞裡的嫁妝盒(我偷偷看過幾次她
收放那個破舊的小錦盒),我背對著她,聽她拿出東西後又將盒子歸位,走到阿爸身邊。
「緊去,較早轉來咧。」(快去,早點回來。)
阿爸推門出去了,我的心也跟著他一起出去,竹林的空地裡,垂死的春神等待著鎖匙
解放,而鎖匙確實在我家,在我阿母藏在床頭的嫁妝舊錦盒裡。
#
「是按怎你是神,煞會去予人鎖佇遮、鎖匙猶佇阮兜?(為什麼你是神,卻會被鎖在
這裡、鑰匙還在我家?)」我將摘來的新鮮竹葉在手裡捏成好吹哨的形狀,蹲在春神旁邊
疑問,「是阮阿爸共你鎖佇遮的?阮阿爸咧做歹代誌?(是我阿爸把你鎖在這的?我阿爸
在做壞事嗎?)」
春神聽見我一連串的問題,笑得喘了起來,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了,「囡仔人,
問題真濟,共恁阿伯一個款。(小孩子問題真多,跟你阿伯一個樣。)」
我睜大眼睛看他,「你熟識阮阿伯?(你認識我阿伯?)」
春神沒說話,伸手將我手上的竹葉拿走,我的指尖和他的相觸時,他手指的冰冷讓我
不自覺顫抖了一下,但是觸碰並沒有讓我感到害怕,我好奇地看著他將竹葉放到唇上,但
他實在沒有力氣了,沒辦法讓葉片共振出任何聲音。
他把竹葉還給我,自己在地上隨意地躺著,視線望著那一小方天空,哼起了那首他總
是在唱的那首歌。第一次將我吸引上來時,他唱的那首歌。
他說,這首歌就叫做春の神,是他的愛人獻給他的歌。
「神様(かみさま,敬稱神明)嘛會談戀愛喔?(神明也會談戀愛喔?)」當時聽他
這麼說時,我馬上就問。
「因為有愛人,春神才是春神啊。」說著這個話題時的他表情很鮮活,就好像……就
好像一個春神該要有的樣子那樣吧。
我坐在他身邊,聽他用斷斷續續的鼻音哼著那首我已經也熟記起來的歌,一邊用竹葉
跟著他的旋律一起吹奏。他的歌聲和葉笛的聲音跟著被風吹起的竹葉們一起迴響著,曲調
很輕快簡單,我卻感受到春神的聲音中帶著悲傷。
那一瞬間,我突然不那麼在意躺在那裡的,到底是一個瘋掉的人、設下陷阱的魔神仔
、還是落難凡間的春神了,他在我身邊,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彼此很久,而每當他看著我
,我也覺得他似乎在看著一個認識許久的人。
「我若是共鎖匙提來,你會去佗?」(我如果把鑰匙拿來,你會去哪裡?)
他跟著我一起停止聲音,側過頭來看我,過了一陣子才說:「我會轉去天頂。」(我
會回去天上。)
「天頂?天公彼喔?啊你的工課咧?」(天上?老天爺那裡喔?那你的工作呢?)
「熱人欲來矣,我的工課欲結束矣。」(夏天快來了,我的工作要結束了。)
我想想也對,天越來越熱了,晚上睡覺時蚊子開始變多,早晨起來也不會再覺得冷了
。但是想到春天結束,春神就要離開,我竟然感覺有點捨不得。
「阿明。」
「嗯?」
「你愛會記,春神看顧咱的島,毋管冬天偌久長,春天攏會來。」
(你要記得,春神看顧我們的島,不管冬天有多長,春天都會來。)
我聽不懂他說的話,搖頭晃腦地搔搔腦袋,想再問他,他卻已經閉上眼睛,再次哼起
那首歌。
出事的那天下午,我一樣剛從村長家回來,阿母正在外頭晾衣服,弟妹在木板床上玩
沙包,我剛喝完一碗水,阿土叔就從外面匆忙地跑了過來,臉上全是驚駭與焦急,一看見
我阿母就喊:「阿滿啊,炎仔人咧?」
阿母因為阿土叔的臉色和語氣也變得緊張起來,連忙放下手中的衣服,「猶佇田裡,
是按怎啦?(還在田裡,是怎麼了?)」
「出代誌矣,春成伊(出事了,春成他)……」阿土叔的話因為踏出家門的我而猝然
停止,他嚥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妳共囡仔顧矣好,我去揣炎仔。」(妳把孩子顧好
,我去找炎仔。)
阿土叔很快就跑走,我不等阿母憂慮地要趕我進門,就跟著一起跑了出去,只是阿土
叔是往阿爸做事的田裡去,而我是往竹林的方向跑。
我腦袋裡只想著他說春神出事了,還有我偷偷動了阿母的嫁妝盒。
那一天的午後天氣很好,溫度適宜,春風拂面應該是很舒服的,但我只記得奔跑在黃
土地上漫起的塵土、心如擂鼓的跳動聲、和我的喘息。
陽光依舊將竹林照得很美,但是一靠近竹林,眼前的景像讓我瞠目結舌,停下了狂奔
的腳步。
幾日不來,竹林開滿了細碎的小花,一串串的,結了滿片的竹子,一直往最深處去,
小小的花隨著風飛舞,在陽光照射下,形成一幅絕美的風景。
我在飄落的小花中拾坡而上,從來沒有感覺竹林坡道這麼地漫長,那片小空地這麼地
遙遠。汗水在臉上和背上流淌,我喘著氣,彎進那條小岔路,奔出竹林。
半空飄著的白色使我仰頭,我追著望過去,春神身著潔白浴衣,在老榕高高的樹枝邊
飛舞,他的身體與寬袖隨著風一起搖擺,而四周的竹林滿開的碎花也跟著一起旋舞,彷彿
是在送他返回天上。
陽光之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的衣袍翻飛,輕盈靈動,不再是困守地面奄奄一
息的樣子了。
我想他的愛人,也在天頂等著他回去吧。
Fin.
寫〈夕紅〉的時候點開了很久沒聽的《鄒之春神》來聽,
就醞釀著想寫以〈春之佐保姬〉和〈長春花〉為BGM的文。
高一生的故事是原民與國民政府、白色恐怖為主,
但是詠嘆春的美、想念愛人、愛自己的族人國家那份心意,該是共通的的吧。
聽歌:
〈春之佐保姬〉https://reurl.cc/b56Yky
〈長春花〉 https://reurl.cc/qdDv5g(YT上沒有專輯版)
關於高雄三六大屠殺:
〈高雄三六屠殺〉https://reurl.cc/z8yDZN
如果被弄得有點沉重,可以聽聽可愛的春天的歌
〈春天的花蕊〉https://reurl.cc/ZOnVAl
謝謝看到這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