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上撒著餘暉,夕陽從右邊打向側臉,市集的右邊是出口,人潮漸漸從那裡溜走,在
更角落的地方,沒有人注意到,斜陽差點錯過的角落,一張畫部上沒注意到朝夕變化,這
個人,在畫布上撇下暫停的時間,好美,像一幅畫。
「好美。」糟糕!一個不小心說出口了。
他轉過頭驚訝了一秒,微微一笑,又回到畫布上。
我走到了帳篷中,四周是各種不同風格的小物,明信片、耳環、卡套......等等,其實
光是耳環就有各種不同的素材,上漆的紙鶴、娟染布料......還有好多。
「慢慢看喔。」那個人有有意無意地說,可能已經變成反射了,他的手指沾了顏料,有
些藍色卡在指尖,我沒仔細看他的畫,我沒辦法。他的表情像是把力道藉由畫筆刻進顏料
中,而呈現出來的只是最終一小部分,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稱為藝術,像是鳥兒
起飛,振翅起飛那一瞬間,是用「震撼」亦無法形容的感覺。
「嗨,你也喜歡畫畫嗎?」他說,我不小心看了太久,他停下工作,轉過頭來望著我。
「哦......不......我不會。」
他的睫毛好長,五官深邃,剪了一顆西瓜皮頭再加上娃娃臉,他應該很年輕。
「我可以畫你。」
「啊!不用不用,這裡好像也差不多快關了。」市集結束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夏天的太
陽落得比較慢,有時候會不小心讓人忘記時間;但是此刻,我想自己會因其他理由忘記時
間。
「這些都是你做的嗎?」指著一區手繪卡套,我問,其實我也知道這樣問很蠢,但是夕
陽尚在,餘暉還能走進帳篷來,我還不想離開。
「你覺得呢?」他調皮地說。
該不會真的全是他做的?這些東西像是有分門別類過,每一區塊風格差很多,用色的習
慣看起來也不一樣,假的吧?
「嗯......我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沒有辦法膚淺的猜測
。
「你要不要猜猜看?有些是我做的耶!」他指向另一個方向,整桌的耳環,每一個系列
邊都擺著不一樣的名片,我沒辦法想像,他在娟染耳環的樣子是什麼樣子呢?他用什麼眼
神在折精細小巧的紙鶴?
「你擅長很多不一樣的風格嗎?」名片不過是個假象,擺在相應風格的作品旁邊。名片
不管在什麼場合都一樣,真的包裝成假的、假的包裝成真的,誰都是經理,誰都是顧問。
我不相信畢卡索開始立體構圖後,就再也不接觸其他畫風,不可能;圓點,是草間彌生
的一部分,是她最終的一小部分,但是誰的人生能夠全是圓的?
一個企圖看破所有面向,另一個在某種意義上追求完整。
「喔~」他輕呼,掃視整個攤位,「那你最喜歡這裡面哪一種風格?」
他的半張臉沉浸在夕陽,沒於黑暗的眼神像在發光,是星星嗎?照亮陽光走不到的地方
,我的手指向他和他的畫,他笑了、他起身,他像北極星一樣,我已被磁化,直到南北到
轉,否則永遠靠向他;太陽走完東與西,接著輪到月亮接棒,他襲來,像夜一般,他問.
.....
「我?」
「......」
「我的什麼風格?」
「嗯......」
「衣服嗎?對面那攤賣的,哎呀!」對面的綿薄店鋪已經收得差不多了,他也馬上動手
整理自己的畫具。
他說:「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也要收攤了,下禮拜六也會在這裡,有空也可以來看看,
啊!不過下禮拜之後就不是我了,不好意思啊!不是你喜歡的風格。」
「為什麼?」
「我幫朋友顧的,義務幫忙。」
「所以這不是你的攤位嗎?」
「嘿…...不是,我朋友會接別人寄攤,」寄攤?什麼?「就是幫別人賣他們的東西。
」
「所以......你的作品是哪個?啊!不好意思,你要收了對不對?」
「沒關係,我們可以一邊聊天,我一邊收。」
「我可以幫忙!」
「不用啦!謝謝你!」他的畫具箱上滿滿的擦傷和顏料,那是試著抹去卻嵌進去的顏色
,已經在也洗不掉了,或許就是染滿了顏色,提起來應該比想像中沉重,「不然只有我一
個人收東西也很無聊。這些都是別人的喔!我不習慣賣作品。」
「所以......這裡都沒有......」那剛剛說有他做的?
「耍你的啦!哈哈!」他說,我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被他看破,「你一直盯著我這邊,
都沒在看商品,嘻嘻,」他笑得有些靦腆,「我覺得作品被仔細看是件......有趣的事,
你看到了什麼?」
曾經,我以為用星星形容眼睛非常俗套,但是現在卻想不到比星星還要是和形容他的眼
睛的詞了。我赤裸的在曠野奔跑,而他,就懸掛在那,偶爾會看見他,他時時刻刻都在看
著我,但卻只是他眼裡的一小部分。
「那個......我不懂藝術......」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他到底畫了什麼,只記得他畫的
樣子。
「嗯?噗嗤!哈哈哈!」他笑得很誇張,表情似乎有意克制,但還是令人感到冒犯,真
的很冒犯。
「你太拘謹了,」他繼續說,「隨便說『很漂亮』、『彷彿走到作者心境』......這種
話就好了啊!哈哈!」
他說:「其實我一直覺得『藝術』這個詞是多餘的,你不覺得嗎?」
「嗯?」
「作品應該是故事,」東西差不多收好了,一箱箱白色塑膠箱裝上推車,用繩子綁好,
「創作者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把遇到的東西具體呈現出來。故事沒有擁有者,因為不管是
誰的想像、誰說的話,都深深受到其他人影響......」我和他一人他著一台推車,他還拿
著他的畫箱,「我會不會說太多啊?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嗯?不會,很有趣,」他說得很對,好像哪裡有矛盾,但是我也找不到反駁的地方,
接不上話,讓自己像個白癡一樣,「這些是你從哪裡看來的?」
完蛋了,這種問法就像是在質疑他。
「咦?什麼?」
「呃......還是這是論文嗎?報告之類的......」
這樣的說法好像在挑釁,他才剛說作品沒有主人,如果這句話是他說的,那他的回答不
就打了自己的臉?算了,就當作是回敬他剛才肆無忌憚地大笑,希望他不會感到冒犯。
「不是,你覺得我是大學生或研究生呀?」
「咦?不是嗎?」
他沒有回答,盯著我看了一段時間,然後說:「你......不是學生了,」他說的斬釘截
鐵,「在工作了吧?」
「啊!嗯。」
「所以是......」
「在公司上班,算正職,你......呢?」
「學生,大學生,也算是自由業?」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自由業時產生這麼奇妙的感覺,自由業享有自由;享有自由的自由業
。在他認知裡,不知道「工作」是否也是多餘的名詞?
「啊!還有!我差不多快被二一了?」他說。
「......」
「大叔,你叫什麼名字?」我們走到停車場,他停下,旁邊的箱車應該屬於他,我們都
一樣,誰都一樣,駐留,只會留給自己所在乎。
「俊榮,你呢?」大叔?
「江梳舟,梳子的梳,船的那個舟,你的名字應該就是那個俊榮吧?」
「對,就是那個俊榮。」那個誰都知道的俊榮,聽到他的名字,我第一次討厭起自己的
名字。
東西已經上車,他蓋下後車廂。
他說:「俊榮,我想畫你。」
我沒有拒絕他,我沒辦法,因為我知道從他問我的那一霎那起,或許從我發現他在作畫
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開始作畫。
約好在下一個禮拜六,我們坐在草皮斜坡上,並肩,面對同一個方向,有很多爸爸媽媽
帶著小朋友到這裡,愜意的微風適合安睡,不是要,畫我嗎?
「我常常到這裡寫生,」梳舟說,「很少跟人一起來,通常自己一個人,嗯......好像
從來沒有跟別人一起,你應該是第一個。」
他只用鉛筆,我不知道原來鉛筆可以有這麼多用法,我只知道一種,就是最「正確」的
那一種。
用最一般的方式勾勒出大概,也是一般人就能看見的大概,然後重新用線條詮釋樹幹
的樣子、建築物的窗跟樑,筆尖朝向自己,而力道留在石子路和階梯上。
這是梳舟的另一種創作方式,我走不進他的畫,只是靜靜地在一旁欣賞他所看見的。
鉛筆是六角桿的,黑色的漆料有些磨損,末端的橡皮擦未曾使用過,但舊了。看著想要
筆下的「建物」時,梳舟會把橡皮擦那端輕靠在嘴邊,有時候用嘴唇輕輕含一下,是個溫
柔的吻,卻把心思放在遙遠的地方。
如果被他發現在他身邊的我不禁意輕抿嘴唇,褻瀆了他的專注;如果我和他說話、打斷
他;如果我請求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用那種第一次見面就將我綁架的眼神看我,這也是
一種褻瀆嗎?
他的血管浮雕在手上,手指很長,掌握著有與無,從我們共有的世界裡取捨,丟棄、留
下、以及創造。我不確定自己被歸於哪一類?
丟棄?留下?創造?
到了晚上,我走進文具店,那種小社區文具店,出來時手上多了墨藍色中性筆和一本模
樣一般般的釘頁32K筆記本。回到租屋處洗完澡,把身體和心靈整理乾淨(事實上我不太
喜歡這種說法),我坐在整理過的書桌前,啊!我好像很久沒整理書桌了,雖然也很久沒
把他當書桌使用了,總之我把筆記本打開,裡頁的右上角寫著「date」,還印著兩槓斜線
。
不當學生後我再也沒有做過這種事,當然,所謂「學生」是指高中以前,除非是作業,
否則我不寫日記,我不喜歡這麼「內心表達」的東西,我甚至沒發過任何「網誌」類型的
文章,縱使在學生時代很流行。
總之,我把筆記本開,做了彆扭了好久的事,用著最喜歡的墨藍色。
距離開始也一段時間了,而故事從這裡下筆,筆下以我為節點,如彩墨一般,渲染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