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沈問,但眼神卻看著前方。
他看著沈,想起好幾個月以前,沈也問了一樣的問題。
他說:「兩個男生可以在一起嗎?」
沈的表情僵了一下,蠻不在乎的說:「為什麼不?」
他盯著沈耳朵上的黑色耳環,像一個漩渦的洞口,要把視線吞噬其中。
他說:「我喜歡你。」
沈沒有轉身,逕自往前走,沈默了大概一分鐘,他卻覺得比一輩子還要久。
沈說:「我知道。」
「你知道?」
沈輕輕地笑了:「你太明顯了,白痴。」
他的喜歡被沈輕輕的笑容,輕輕的放在原處。
走在身後的他,看著沈衣領依舊潔白,衣領內脖子肌膚內有一個小小的,被叮咬的紅色點點。
十六歲那年他意識到自己喜歡是如此廉價的東西,他家有錢又怎樣?他只是被父母支配的好孩子,乖乖的一天上八節課。
當他在補習班算區域會考數學題,沈坐上男友的GT在市區到處鬼叫兜風。
當他在台上發表英文報告,沈跟男友在KTV沙發上擁吻。
當他拖著疲憊的步伐牽著腳踏車回家,沈頂著剛染好的金髮,男友載著他呼嘯而過。
機車停了下來,沈回頭「嗨」了一聲又問:「杜明峰你覺得好看嗎?」指指自己的金髮。
他回:「騎車記得戴安全帽。」
沈男友回頭打量著他:「他誰?」
沈說:「一個朋友,他喜歡我。」
沈男友笑了笑,用力扭動龍頭,發出爆裂的排氣管聲。
長揚而去前,他聽見那男人說:「沒想到你認識這麼胖的朋友。」
他的喜歡是如此廉價的東西,他不介意沈拿去嘲笑。
畢竟,在男友面前,沈是白嫩清秀美麗少年,有著傲嬌的公主病,很愛鬧也很懂討人喜歡的小可愛。
而在他杜明峰面前,沈始終是那個穿著五指破襪,午餐時到處蹭飯的鄉下窮小孩。
男友認識的沈,是最好的版本。
他認識的沈,最糟的那一版。
誰都想要讓人看見天鵝的美麗,隱藏起醜小鴨的過去。沈的自尊心多高啊,他是不可能被選上的。
這無關愛不愛,而是人性,甚至,他毋須庸人自擾這些問題。因為可能性趨近零。
意識到自己此生不可能,便再也沒什麼能把他擊倒,就算是陌生人一句無心的嘲諷也不行。
之後,他開始拼死拼活減肥,嚴格執行一天八小時內進食準則,杜絕宵夜跟手搖,大量跑步與籃球運動,大量喝水。
當他再見到沈,已經是另一個面貌,沈差點認不出他。
「你也變太帥了吧!哎呦,有腹肌欸!」
「還好啦。」
「哎呦。」沈拍拍他的硬邦邦的胸膛跟肩膀,忽然掂腳湊近他耳畔:「該不會是為了我減肥吧?」
他毫不猶豫的說:「嗯。」
沈笑咪咪的看著他,然後比了比自己的新髮型:「好看嗎?我的新髮型。」
「好看。」新髮型是層次俐落的短髮,保留沈原本的自然捲瀏海線條,看起來十分清新。
沈說:「你如果要剪,我介紹我男友給你,他是厲害的髮型設計師。」
沈的男友一個換一個,上大學以後更是加速汰換的進程。
他在沈工作的髮廊附近星巴克打工,沈知道以後,經常帶著新男友來喝咖啡兼閒聊。
偶爾他還搞不清楚上一個是怎麼認識,沈就帶著下一個新男友推門登場。
每次沈都會跟男友介紹:「這個帥哥是我國中朋友,他以前是個功課很好的胖子,而且他喜歡我。」
那些男人有些傻眼,有些敵意,有些落落大方。
有些男人甚至私下找他約炮,他沒答應,更沒告訴沈。
沈的身邊來來去去,唯獨他始終都在。
他想那是因為,沈並不愛他。
現在,我希望他是創作文了
沈根本是賤人啊!
如果沒辦法在一起,那在身邊不是徒增痛苦嗎?
不,你們不懂。
不是非得要在一起才是感情。
他想要當沈的岸,就算沈永遠停泊在他方。但只要想起他,就會回來瞧瞧。
沈離開髮廊,當造型助理,沒完沒了的出差生活,他們更難見到面。
大三的某天,沈後來帶著新男友推門進來時,他愣了一下。
「這個帥哥是我國中朋友,他以前是個功課很好的胖子,而且他喜歡我。」
「這樣啊,你好。」對方友好對他笑著。
乾淨俐落的寸頭,手掌很厚實,靜靜地聽沈嘰哩呱啦說工作上遇到的鳥事。忽然聽見某人肚子傳出悶悶的咕嚕聲。
他說:「我......」
「你餓了吧?」對方率先說了,朝自己抱歉笑了笑:「沈才剛出差回來,我先帶他去吃飯。」
沈小鳥依人的靠在對方的肩上,喊著:「我要去你店裡吃啦~帥哥下麵好好吃~」
對方無奈地笑著,似乎對沈的黃腔無可奈何。
他心理揪了一下,並不是因為黃色笑話,而是對方說要煮給沈吃。
他問:「你是廚師嗎?」
對方回:「也不是什麼廚師啦,幫忙打雜而已。」
「欸,杜明峰,如果你想吃飯可以去楊的店,報我的名字!」
「別害我......」
「好啦餓死了,快餵飽我啦~」
他們雙雙離開星巴克,他看著一高一矮的背影,忽然明白心中那股不安糾結從何而來,像一把懸在上方許久的刀,終於猛力刺下。
沈的新男友楊,給人的感覺實在太像自己了。就連幫沈準備食物這部分,也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這個岸,終於要被取代了。
那晚,他聽著Coldplay〈Fix You〉整夜循環播放,沒有掉眼淚。
他辭掉星巴克打工,申請了國外研究所,開始補雅思。
沈也沒再找過他,他們只會在臉書上偶爾按按對方讚,像是嫌自己不夠自虐似的,他甚至還加了楊的臉書。
看他們一起穿著奇裝異服去參加同志大遊行,看著楊與沈出雙入對,同志圈的朋友們還給他們起了個稱號「楊過與小龍女」。沈對於這個外號十分滿意,經常用小龍女稱呼自己。
偶爾他能從沈的社群狀態中感應到其他千絲萬縷的關係,他也能從楊的狀態中感覺知情。
然而沈最終總會回到楊的身邊,他知道,那個很像自己的人,會代替自己全心全意的愛沈。
他這個次級品,永遠安安靜靜待在角落旁觀。
在美國念完研究所後,早早被當地企業延攬。如果他想,甚至憑著家裡關係,要拿到綠卡也不是難事。
然而待在國外第五年,就被家裡召喚回去接家族企業,成為二十六歲的新少主。以前國高中同學看到他受訪,都會貼專訪的連結給他,順便虧他大老闆不要忘記賞老同學一口飯吃。
這些人從未跟他真正蹭過飯,從未厚著臉皮挖他豬排吃。從未認識過那個又胖又自卑的自己。從未見過自己狼狽的模樣。
沈在臉書宣布自己要結婚了。
楊看起來在準備開新店,這樣忙得過來嗎?
他從沈的情緒性貼文裡感受到悶悶不樂。
然而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梅雨季偶爾滴滴答答,穩定的關係時陰時晴。他相信楊跟沈,會持續幸福下去。
那一陣子,他會挑一天排開會議,開車離開擁擠的盆地到淡金公路看海。午後三點,沿著台二線奔馳,陽光燦爛像白色的糖粉撒落整個海面,閃閃發光。
車上循環播著〈Fix You〉,默默等著自己全然無動於衷的那一天到來。
某個準備繞去淡金公路的晴朗午後,他接到沈的電話。
「有空嗎?可以來接我嗎?」
他在捷運出口看見孤身一人拖著行李的沈,什麼都沒問。
行李放好,沈自然而然坐進副駕。沈一臉憔悴蒼白,連他最在意的頭髮都沒整理,表情呆然看著前方。
沈沒說要去哪,他就照原定計畫往北海岸開。車上循環播放著〈Fix You〉,主唱孤寂溫暖的聲線緩緩纏繞著車廂內的小小空間。
沈開口:「我可能,真的是個賤人吧。」
「嗯。」
「不要回答這麼快啦,白痴!」沈翻了個花式大白眼。
他忍不住笑了。
秋日天色早早暗去,到淡金公路時,剛好夕陽西下。綿延的海岸線與山脈,像極了墾丁。
沈說:「這裡好像墾丁喔,你常來嗎?」
「還好。」
「你記得我們國中畢旅嗎?」
「記得。」
沈望著海面上的落日,輕輕的說:「欸,杜明峰,我真的,好想結婚喔,但我又逃走了。」
「我知道。」
沈逃婚了,他沒問沈為什麼拋下楊。
他只想著這個贗品般的自己,這次終於要被選上了嗎?
他們開始一起生活。
這讓他滿心激動。對他而言,婚紗、婚宴、派對、蜜月,這些都只是小錢。他還幫沈還錢給楊,那些婚宴支出對要開店的楊來說是重要的資源。沈寫了借據說自己會再還錢,他收起借據,撕個粉碎。
現在的他完全有能力負擔這一切,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原地等待的小胖子。
沈說:「早知道最後回來找你,我幹嘛中間繞一大圈遠路?」
他回:「因為你膚淺。」
沈冷哼表示不屑,隨手從他書桌上拿起小姪女放的海鹽檸檬糖,據說日本最近很紅。沈一入口,臉色就變了:「好酸,這是什麼複雜的味道啊!!」
沈又在書架上看見一個小禮物盒,他還來不及阻止,沈就好奇的打開。
一對銀耳環,那是他十六歲那年原本要送給沈的生日禮物。後來沈已有男友,送不出手。
他沒丟,讓這禮物成為一個刺痛的事實,時時提醒自己:你不是被選擇的那個人。
沈端詳那個耳環良久,看到耳環上印著小小的s,回過頭問:「這是要送誰的?」
現在看起來,那耳環的款式與材質到簡直比地攤貨還差,實在太尷尬了,他不說話。
沈居然瞬間紅了眼眶,難過地問:「你是不是有其他要追的人?」
他一愣。
問到後面,沈哽咽了:「我是不是又打擾了你的生活?」
「你還喜歡我嗎?」
他沈默太久,沈顫抖著雙手把禮物放回架上。
就像那一年,輕輕的把他的喜歡放回去。
他緊緊抱著沈,用力地吻著把眼睛哭紅的小兔子。
沈一邊哭一邊說:「幹這個糖果好鹹......」
從沈紅過的眼眶,他窺見了某個事實正被扭轉中。
看來,沈比自己想像中還在乎他。
他們結婚、拍婚紗、宴客。卻沒說破到彼此底是什麼關係,畢竟凌亂十二年的一團毛線,一時不知從哪個線頭開始處理。
沈不再問他那個問題,就算他回了「喜歡」,沈反而不相信了。
他享受這幸福的焦慮感。
沈,你有看到這裡嗎?
「十二年前,你問我願不願意娶你。」
「現在我的答案是,我願意。」
沈一邊吃著零食,一邊漫不經心看著論壇上的熱文。從一口接一口不停,到動作瞬間停格,沈的雙眼黏著螢幕,嘴唇微張,徹底傻眼。
他拿起滿天星,套在沈的無名指上,就像十二年前那個坐在喜歡的人的旁邊那個小胖子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