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
日光之下，有形便有影，夜裡也在，只消最細微的一絲
光線，便能看見。
他也有。
只他的影子鮮活些，為他而生，必要時為他擋死續命，
又或者，替他活下去。
形影相隨，幾乎比髮妻還親，大概是一種難以言明的，
極其隱晦的信任與親暱。而影的命脈，只牢牢掌控在
家主手裡。
他家族裡確曾有先輩與影糾纏不清，可惜下場都不好，
一個死在了對方手上，導致家族頹敗十餘年，一個守著
他的影的墳塋，孤老終身。
家族裡的規矩是自有幼子誕生伊始，便精挑細選年幼的
「影」悄悄跟在身邊，自有師傅教他規矩，就這樣，
默默地看著，跟著，守著，可以說是一起長大。
從知道有影的存在開始，他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一直
想找到他的影，讓他出來陪他玩。
他試過用食物引誘，用侍女姊姊給他備的香甜軟糯的
花糕，但始終沒有成功。
他抱著吃的，在花園裡頭漫無目的地小聲喊著，繞了
整整一個下午，看顧他的侍女躲懶去了，他又睏又累，
蜷縮在一株大樹後頭睡著了，他睡著之前隨手把那包
花糕擱在了花園邊上的大石上。
半夢半醒之際，他看到了一雙黑黝黝的，屬於小孩的眼，
隱在花叢後頭靜靜看他，他很想讓他過來玩，可惜最終
沒能敵過洶湧而來的睡意，他睡著了。
醒時他躺在榻上，身上蓋著薄被，那包花糕好好擺在
桌上，打開來數了一數，只少了最小的那一塊。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的影。
然而，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影總隱在人的身後。
從那碗被下了劇毒的湯藥，被他最信任的，從他出生時
便開始照料他的侍女遞到他手中，瞬間碎裂開來潑在
地上的時候開始，他便知道，他是有人護著的。
多虧他的影，他幾乎可以說是毫髮無傷，家主震怒，
他身邊的人被肅清，幾乎換了個乾淨，據說多數都
被悄無聲息地處置了。濺出的那一點毒水，沾在他
手腕內側，留了疤，但那是他被保護的證明。
隨著年歲漸長，他開始在各種隱蔽之處，給他的影
留東西，留吃的，留他被師傅誇了的，最得意的
字帖，擔心他受傷，無錢花用，有時留傷藥，留
銀子。
有時在無人之處，他會對著空氣說話，他知道他
不會回應，但他知道他正聽著，也許正看著他。
給他留的東西總會被取走，直到某一天開始，他卻
不見了，那個沉默的，只取走他最小的一塊花糕，
從仇家埋伏在他身邊的暗樁手中把他救下，有著
一對安靜的眼的小小少年，就這樣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落日殷紅如血，父親把他喚去書房，
遞給他一枚鐵牌，只說會有新的影跟著他，並沒有
交代對方的去處。
那天晚上熄了燈，他躺在被窩之中用手輕輕摩娑著
那枚鐵牌，鐵牌的左下角刻了小小的「花」字，那個
他翻來覆去看了無數次的字，也不知是他的影的名，
還是姓，只知道，它可能曾屬於一個愛吃花糕的小小
少年，也許還沾過他身上的體溫，只到他手裡的時候，
卻是冰涼的，用雙手交握著緊緊捂在心口，卻也始終
捂不暖。
他始終不知道，他究竟是傷了，病了，還是死了，
他到底去了哪裡呢？
他很想他的影，可他無能為力。
他沒有追問他的父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父親向來
嚴厲，容不得他對人對物流露出戀棧之意，而且，也許
那枚鐵牌，便是答案，影無姓無名，無親無故，見不
得光，繳回鐵牌，要麼死了，要麼走了。他的影大沒他
幾歲，命被拿捏在家主手裡，能走去哪裡呢？
也許在他的心裡還留有一絲僥倖，不聞死訊，便不是
真死，也許轉過頭，花叢深處，他還會守在那裡。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一季的時光過去，由夏入秋，一年
之中，最顯明亮豐饒，卻又難掩蕭肅淒涼的時節。
在金黃色的日光之中，淡遠明麗的晴空之下，遠遠繞開
墜了一地的殘花，瞇著眼迎著削過枯枝的暖光，慢騰騰
咬著花糕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他的影，唇齒間的甜味，
嘗起來卻有點苦。
他想著，如果能再見面，他想送他一大包花糕，他只拿
這一小塊，多虧呀，如果要燒給他，也可以，只是，好像
更盼著能親眼看著他吃，他要多少，他便給多少。
如果能回到那天下午，他肯定不貪睡了，要記著貪看他
幾眼才好。有時候在夢裡，他總覺得他的影還是守著他。
好在他的影從未入他的夢，他還能安慰自己，也許他還
活著。
******
跟他的第二個影初次的接觸，是在三年之後的冬天，
夜裡他獨自去了書閣，打算取回留給他的「花」的
東西。
在熟悉的機關暗格深處，摸到那朵早已乾涸枯萎的花，
還有留給對方的信籤之後，他閉了閉眼，在黑暗中把
信籤折成兩半，掩住了當年趕在冬天到來之前，他在
滿地落花之中尋到的最美的一朵花，也是它替他續了
三年的妄想，他早該醒了。
折了又折，把早已凋零的落花，同貼著心口放著的
那枚落了花字的鐵牌小心放在了一處。
穩了穩心神，正待往外走，書閣外間卻有人點亮了燈。
他心頭一跳，幾乎是顫抖著聲音問道：
「是你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搖曳的燈光，似是持燈人手不穩，
晃了一下。
「給我滾。」忽然間他意識到，應該是新的影在外頭，
不是他，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無力地靠上了身後的
書架，小聲說道。
只聽聞很輕的「嗤」一聲，書閣又重新歸於黑暗，他
滑坐在地，抱著膝，埋頭哭了一小會，又回去了。
也許新的影也是這樣一路護著他，跟以前的花一樣，有
時候他真是恨極了影這身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說走
就走，也不說一聲，他能去哪裡找呢？
然而，日子仍然持續，日夜從不因人的某處崩解之後而
停止運轉，蓋因苦在人心，而非天地。
新的影像是個溫柔的人，他們第一次在書閣接觸之後，
他第一次收到了來自於他的影的禮物——是一朵木花。
淺淺擱在書閣那道暗格的最外層，是他一打開，便能
看見之處。他再去書閣的時候，是白天，一拉開暗格，
那朵木花便沐浴在了滿室淺白色的光線之下。
他小心翼翼捻起那朵木花，湊到鼻端，仍能聞到木料的
清香。他這一生有過無數禮物，卻沒有任何一件，能讓
他這樣滿心酸澀，卻又想微笑。
所遺鐵花太冷。
木花的話，便不會謝了，偎著手心也不涼。
謝謝觀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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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寫關於影衛的故事，預計可能是中短篇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