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課題
張緯峰的桌邊湊了一群人,本來他只是在和小組成員討論作業題目,但教室裡的其他人聽
見他說的內容,也紛紛感興趣地靠過來一起聽。
或許是社會所一週三小時起跳的討論課的功勞,他學到說話的目的不是為了說話,而是對
話,謹記父親說的要找尋芯,解釋觀點時,他開始放慢腳步,耐心指路,直到確認彼此在
思路上碰面了才會再繼續往下走,希望別人也能發現他訊息裡的芯。
帶路的時候,他會細心指出哪裡是他認為特別的景致,或是提前告知哪段路上的泥濘曾經
膠著他,不要再踏進去。對別人而言險峻未知的路線因他的指引而方向清晰,自然而然吸
引人跟隨他的影子前進,都渴望從他身上汲取學問的捷徑。
被書本充實的日常,他讀接近無機的抽象事實,也讀人如何存在或是物怎麼被擬換為社會
的一環,被他細嚼進肚的養分溢出在他的筆尖和語句,讓原本就出群的他令旁人更加望塵
莫及,只能藉著他的望遠鏡窺得一角落他眼中的風景,一面欣賞一面感覺到差距。或許幾
年後,這些都只會是他們生命裡極為渺小的事情,張緯峰會是他們記憶裡一個厲害的同班
同學,但擺在才經歷人生第二個十年的他們面前,他是一道無法忽略的高牆,用來依靠時
安心,想跨越則難以企及。
和張緯峰同組的成員們認真地聽他剖析研究主題,但周遭受張緯峰吸引而來的圍觀人群卻
同時令他們倍感壓力,他們漸漸不能專心,也越來越少給予回應,小組討論逐漸變成張緯
峰一個人的講堂,等張緯峰發現同組成員們臉上的尷尬,他看見只有自己走過斷橋,伴行
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他立刻停下步伐,從領航的角色抽身,草草將自己的段落作結,把他
的世界收攏,將話權遞出去。
接續在他之後發表想法的人沈默了一會才開始說話,受到周遭目光的影響,他結結巴巴地開口,無法好好說出自己的意見,因緊張而在同一個地方冗餘打轉,把方才明朗的討論方向
拉進漩渦,繞得眾人頭暈目眩,人群因內容的落差散去,離開的舉動並非惡意但涼心。
他們在冷清下來的場面勉力接續討論,但已被打亂的步調使得進展困難,他們約定下次再
繼續,離開教室時,張緯峰深深感覺鬆了口氣。
這是他為什麼喜歡考試的原因之一,考試是自己一人的戰場,不必應付他人的感情和自尊
心。蔣舟說他的個性就像按照成功者的典範所設計的,一顆心如銅牆鐵壁無堅不摧,只顧
著專心。
「但你知道堅強的人會吸引什麼嗎?」蔣舟說,「——挫折。」如果你的課題是堅強,那
命運就會給你挫折。問他為什麼,蔣舟戲謔地說,因為小說都這麼寫,非凡的人需要不凡
的際遇來成就,讓張緯峰白眼他。
張緯峰到研究室時,蔣舟正捧著一本武俠小說在讀,封面是一個騰雲駕霧的揮劍俠客,桌
上還有同書名的另外兩冊,書背都貼著租書店的標籤,仔細一看,這兩集的集數跟蔣舟手
上那本連不起來,甚至差了四十幾集。
「這是給忙碌的人專用的讀法嗎?」張緯峰調侃他。
蔣舟聽見張緯峰的聲音就笑了,他帶著勾起的嘴角嘆氣,「...租書店的一個大叔一直推
薦我看這套,我看了前兩集,真的蠻好看的,但大叔很沒品,自己不斷往後面的集數借,
看完的卻一直不拿來還,所以我借走他還沒看到的集數,等他還書,我就去還。」
蔣舟的反其道而行讓張緯峰哭笑不得,他拿起桌上的其中一本翻,大量的對話框充斥由偏
僻字組成的招式名和正氣凜然的台詞,他對武俠小說不感興趣,翻了兩頁就將書放下。
張緯峰不曉得蔣舟今年打不打算畢業,每次問他的畢業論文進度都被四兩撥千斤地迴避過
去。他好奇,按命運的邏輯,那蔣舟的課題是什麼。
「為什麼都沒看你在寫畢業論文?」其他學長姐勤跑教授辦公室,在門外排隊等著會晤指
導教授,但蔣舟去找陳螳螂似乎都只是為了助教的工作。
「那你期末要考幾科?」
張緯峰思考了幾秒,並不是不曉得,停頓是因為料到蔣舟要說什麼風涼話。「十科。
」他答,或許沒有比畢業論文還要輕鬆。
「加油。」蔣舟用親切可人的表情說,仍然沒有要回答論文進度的意思。
剛認識時,張緯峰認為蔣舟像一杯冰涼澄澈的清水,中性無味,如秋晚略涼而舒暢,但現
在張緯峰認為,蔣舟可能是個深潭。
張緯峰前幾天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一個臨海的教室考試,窗外是空空的海港,題目
很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接近交卷時間,他還有一半寫不完,但他不覺得緊張,反而樂
在其中,享受著心無旁騖帶來的精神滿足。他不是天才,他只是在這裡找到了自由。
他的母親在紡織廠工作,父親開計程車,國小的他沒有參加安親班,每天放學後跟著祖父
學毛筆,在祖父家臨摹各大名家的字,祖父說習字像用心,心定字正,心自由,字才自由
,又說,張緯峰爸爸的心就定不下來,教他寫字蹧蹋墨筆。
學字始於臨摹,然後是拆解,把每個字拆碎再重新拼起來,從中找出自己的風格,等能夠
渾然天成地用自己的字寫出任何東西時,第一步就成功了。祖父很嚴格,這樣才算第一步
。張緯峰磨了六年的柳體,祖父去世後,他也不再寫字了。只在南風天關上的窗,自後四
季都緊閉。
也是那時,他的家因父母經常吵架而烏煙瘴氣,多半是錢的問題,他埋首在課本裡,不去
聽雜音,在紙上發洩情緒,就這麽收集了成堆的獎狀,連做美夢都在考試。
他在交卷前一分鐘完成最後一題,寫上名字時正好鐘聲敲響,他勁力落下「峰」字的最後
一筆畫,差點將考卷劃破。要是祖父在,會拿長尺敲他的手腕,但不要緊,他現在不是在
寫書法。
監考者從暗處走來,和鐘聲的最後一個音同時出現,而當監考者靠近張緯峰的桌子做出準
備收卷的動作時,伏來的人影突然貼著張緯峰的耳問:「張緯峰,你真的知道答案嗎?」
張緯峰抬頭,在看見蔣舟的臉的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整張考卷都做錯了。
醒來時,自己一腳掛在床沿外,再一步就要掉下去。
他找不到哪條路才能離蔣舟更近。
他向老袁打聽了蔣舟在討論板出名的事,老袁給了他一個貼文連結。
他進了圖書館,找了個無人的地方打開那串網址,連進學校討論板的一篇文章。發文的是
一個女生,她抱怨自己的男友被學校裡一個gay搶走,字裡行間充滿怨氣,沒提到第三者
對她男友或她具體做出了什麼事,只描述了她男友坦承變心,兩人吵架鬧分手的過程。留言數很多,張緯峰往下
看。
在公開的討論版抒發心情理應是為了尋求認同和安慰,但留言裡沒人為她抱屈,反而多是
替她男友叫好:「不被愛的才是第三者」、「妳只是個幌子,妳男友本來就是同性戀」、
「祝福他們吧」等等類似的回應。大略看下來,大家要不是幫這個女生的男友和第三者說
話,要不就是開導她性向問題無解,勸她行成人之美。除了對這個女生有點不公平之外,
整體氣氛還算輕鬆。
點開連結前,張緯峰設想了幾個最壞的可能性,但現在看來,事情不如想像中嚴重,有人
說蔣舟搶了她男友,就這樣——而蔣舟現在單身——張緯峰提煉出他在意的訊息,對其他
事不以為意,他不認為這點事能煩惱蔣舟。
留言數很多,張緯峰加速滾輪的速度,不解這件事怎麼會引起這麼多關注。瀏覽器一行行
讀取出後面的留言,張緯峰看見有一個人回了長文,說自己的男友也被一個gay搶走,她
補充這個gay的系名和外貌特徵,召來一直沈默的發文者浮水,說描述全數相符,幾乎得
證是同一人。
接著留言區逐漸失控,「直男殺手」的留言刷了一整面,大家興致高昂,人肉起這個連續
拆散兩對異性情侶的男生,線索很豐富,他們沒多久就鎖定一個名字單名,社會所,不高
,戴眼鏡的人——他們上傳入學榜單,圈出蔣舟的名字,無名氏們拿著截下的一行字站上
制高位,搶著裁定他們不認識的這個人。
留言裡開始有人附圖,來自不同的帳號,這些照片現在都顯示問號,已經無法讀取,但能
從配文「遇到了」、「是這個嗎?」、「我也遇到了」得出是偷拍,有幾十則,持續了一
週。
留言還有幾頁,張緯峰邊看邊希望一切僅止於此。
留言中並非所有人都認同偷拍行為,有不少人跳出來指責,試圖矯正眾人的脫序,但制止
的聲音大不過樂於扒皮別人的隱私嗜血貪肉的蚊蠅,留言區紛亂,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長相曝光後,大量的「我可以」和「我不行」充斥版面,偶有幾個帶攻擊性的字眼穿插其
中,然後最後,可能是熱潮過去,又或是這裡的肉已被啃盡,蠅蟲往更新鮮的話題飛去,
而這篇文沈寂,沒人再回應,但這場風波仍被某些人記得,透過連結不時被提起。
這篇文章是兩年前的,那時張緯峰剛入學。
讀完整篇文章,張緯峰心情複雜。他一面卑劣地感到安心,因為蔣舟在事件裡只是個受害
者,這點指控和傷害只增加了他對蔣舟的好感,沒有毀壞他所認識的那個聰明機巧,讓人
討厭不了,令他在意的存在。他卑劣地鬆了口氣。他不要遇上了一個可能喜歡的人,還來
不及確定自己有多喜歡他就以這種方式結局。
他很普通,他是凡人,他不要挫折。
張緯峰將自己的心情整頓完才開始思考蔣舟當時有多困擾,他好奇事實的真相,而夢裡的
聲音猶在耳邊,不斷提醒他蔣舟很難。
他們說蔣舟是個玩咖,他試著想像,卻因此笑起來,在無人的閱覽室隔間裡,笑得像是發
生了什麼好事。
他不希望蔣舟是玩咖,但當他設想蔣舟是個玩咖,湧進心裡的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厭惡或
失望,而是決定那就把蔣舟盯牢——喜歡,他想,他喜歡這個人。他沈溺在胸口突然被填滿
的下墜感裡,感覺那裡有片宇宙,讓他如得償所願地笑起來。
那就像是背熟了字帖上的每一捺或每道仰橫,以為已經掌握一切,卻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
間發現山不只是山,水不只是水。他心裡有一塊宇宙,在別人眼裡可能不起眼也不浪漫
的契機,卻是他誕生宇宙的瞬間,他被大爆炸找上,被撞個滿懷。
他認為自己是幸運的。
張緯峰坐下,對眼前正翻看閒書的大爆炸源頭問:「寒假你要做什麼?在北部過年嗎?」
問不得畢業進度,問假期總行了吧。
「對啊。」蔣舟翻頁,邊看小說邊跟張緯峰對話,一心二用毫不費力,「留在空城,你呢
?」
「回中部。」
「你家在中部?」
「我媽媽老家在中部,我外公家。」
「所以,」蔣舟放下小說,向前伸了個懶腰,「你整個寒假都在你外公家?」
「可能。」或許會先跟沈淯青碰個面。
「那我去找你。」蔣舟就著伸懶腰的動作趴在桌上,下巴抵在桌面,伸開的手幾乎觸到桌
子的對面,在張緯峰拿出的課本旁邊。
「好啊。」張緯峰看著近在自己手邊的手指,突起的指節和略帶稜角的手指線條,是男孩
子的手,只要他往前一動就能握住。「我開車去車站接你。」
「要是我這段時間交了男朋友,我會跟他報備好,你不用擔心。」蔣舟笑。
「...有完沒完?」
自那天張緯峰那番話,蔣舟時不時就把張緯峰的避嫌申明插入在話題裡,似是取笑,又似
是開心,總之提起這件事時總樂得眼睛彎彎地,喜歡看張緯峰尷尬。
「你現在有選項嗎?」
「什麼選項?」
每當蔣舟把問題拋回來,他就覺得蔣舟在裝傻。張緯峰有些不滿:「男友的選項。」
「暫時沒有。」蔣舟笑著說,彷彿沒對象也一點也不遺憾,讓張緯峰又懷疑蔣舟在呼攏他
。蔣舟可能不把他放在眼裡。
張緯峰沒有繼續問,低頭做起功課。而蔣舟看了他一會之後,戴上了耳機,從背包拿出另
一本書。
原文書,張緯峰偷看,書的封面畫了一朵正在枯萎的玫瑰花,像個負面暗示。張緯峰在心
裡抱怨,蔣舟總是能嫻熟帶過不想回答的事情,他想,蔣舟的課題會不會是坦誠...不,
思及討論版的那篇文章,張緯峰想,或許是信任,又或是和他一樣,是無緣無故被同儕排
斥在外的孤獨。
他想找到蔣舟的芯,找到他那邊的斷橋。
蔣舟坐在對面,心想張緯峰今天的作業很煩啊,臉色這麼凝重,待會讀完書,請他喝飲料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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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結束了
寫了個中秋(有劇透)小番外 放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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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