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黑浪翻攪著,一波一波打在他的腳邊,他的鞋子濕透了,連短褲上都在滴水,可他
還是執著地看往與天空幾乎合為一體的大海。
有人扯著他的手臂,想將他再往後拖一些遠離岸邊,卻反被他拽住手腕拉到眼前。他的力
氣很大,那人踉蹌幾步還是沒有穩住平衡,撞到他的身上。
原來是小趙。他眨了幾下眼睛才終於又看得清楚了些,他瞪著對方,一字一句發音標準,
卻很小聲,還沙啞,不若他腦袋裡預期的氣勢如虹,他皺了皺眉頭,「找到他了嗎?」
「目前還沒有消息。」小趙回得小心翼翼,彷彿害怕著,不想刺激到他,還放了一隻手到
他的手腕上,「小……曉合,我們回去等好不好?」
對方所言令他失望,白曉合搖了搖頭,放開小趙的手臂,目光再次瞪向浪淘不止得海平面
。
「曉合。」小趙又是一嘆,好聲好氣地懇求他,「拜託你休息一下,你需要休息,已經好
幾天了……」
小趙發現自己說錯話了,猛地噤了聲。
白曉合的表情沒有變化,自從那日接到通知以來都是這般的凜然如霜。
但他也只是故作鎮定吧,其實內心不曉得該有多激動呢?小趙想著。他與白曉合同事多年
,一直以來對方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嘴上尤其刻薄,絲毫不懂何謂得饒人處且饒人
,再加上他不同凡響的家庭背景,因此得罪的人還不少。
白曉合只有對待動物的時候是溫柔的吧。這是普遍園區對白曉合的評價,無微不至,盡心
盡力,周到體貼,自然純粹,這幾個都不是一般與白曉合相處時會用到的詞語,但卻最適
合拿來形容工作時候的白曉合,尤其當每天下午海洋秀的時候,與海豚共游的白曉合是園
區內最美麗的風景。
小趙見過白曉合的這個面貌,心慌意亂,情緒不定,當園內最年邁的海豚即將步入盡頭,
白曉合也是這般的激動悲傷。
可是小趙沒有想過白曉合竟然會為了一個人類如此,而那個人還是他們整個動物園的敵人
。
賴訪清是業界極有名氣的獸醫,技術知識一流,在還讀書時便已經大名鼎鼎,因為傳言他
的筆記有如寶典,成功幫助了數不清的學長學姊通過獸醫師的考試。在從事獸醫工作多年
之後的如今則是將所有精神奉獻於動物福利,創立動物權益促進協會,並致力於維護動物
權利。
平心而論小趙學生時期還滿崇拜賴訪清的,但誰叫賴訪清老是找他們動物園的麻煩,因此
漸漸對這人也無甚好感。只是好好的一個人,還這麼年輕便有可能遭遇不測,卻依然叫人
唏噓。
就說他們動物園算是好脾氣的,激怒了以漁業為生的漁民,能怪賴訪清有這樣的下場嗎?
說到底試圖出海阻擋捕鯨船捕鯨本就異想天開,那些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孔武有力的,才不
會把他們幾個做社會運動的倡議人士放在眼裡。
雖然他們堅持是因為風浪關係致使船翻覆,他們也救了不少落海的人,可是怎麼會偏偏就
是領導者的賴訪清沒了蹤影呢?而且還說因為通訊不佳所以隔了一天才聯絡,一天有24小
時,天曉得賴訪清會被洋流帶去何方,這連要找都不知道怎麼找起。
「他會沒事的,賴醫生吉人自有天相,他做了這麼多好事,一定會沒事的。」儘管心裡頭
並不樂觀,為了安慰白曉合,小趙也只能違心地這麼說。
只是,白曉合跟賴訪清到底是什麼關係?小趙不免疑惑,他試圖回想過往的片段,但依然
沒有頭緒。即便是園方與賴訪清的團體爆發肢體衝突,最激烈的那個時候,他都沒見過這
兩人有什麼交集。
好像也不對……小趙更努力地想著,他想起那時候,好像是個陰雨天,連綿不斷的陣雨令
人心浮氣燥,年輕氣盛的小劉因此脾氣火爆地先動了手,踢壞了對方寫著「動物沒有犯罪
,反對動物園終生監禁!」的背板,幾個女性志工要來拉他卻拉不住,賴訪清不得不出手
阻止他,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然後白曉合也出手了,白曉合一出手可就不是鬧著玩的,他那一套空手道練了好多年,於
是轉眼之間在場攻擊意圖旺盛的男性都被他擺平了,躺在地上哀號。
躺著的人影之中也有賴訪清嗎?小趙想不起來,但直覺不太對,賴訪清這個人太不適合躺
下來,他就應該是要站著,雖然是一副討人厭的樣子,依然胸有成竹地,意氣風發地,傲
視著人間。
其實,跟白曉合的形象,有那麼一點像。小趙在心裡暗想,隨即又駁斥了心中的這個想法
,這兩人哪裡像呢,光是賴訪清待人處事的溫度和和善都是白曉合望塵莫及的,他到底在
想什麼。
可是要說白曉合冷漠,小趙又想起三天前,當聽聞賴訪清的不幸命運之時,對方近乎失控
的情緒宣洩,總覺得白曉合也並非真的如他們私下傳聞那般的毫無良心。
他的震驚是真切的,手邊的所有物品都跟著傾倒墜落,他也掌握不住平衡,控制不了身體
的任何一點肌肉,他不停地跌倒站起來又跌倒,嗓音破碎幾乎無聲,眼皮卻眨也不眨,直
勾勾地盯著消息來源的小趙看,眼底是一絲迫切的懇求,希望小趙說的只是一個玩笑。
小趙很不忍心地打破他的奢望。這是真的,賴訪清墜海了,下落不明。
白曉合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此時眾人都被他的失常嚇壞了,蹲坐在他身邊安慰他,問他
有沒有怎麼樣。
而白曉合反應過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去抓他的手機。
他一連撥了好多通電話,他沒有歇斯底里,只是對著每一個線路彼端的人都在開價放狠話
,說錢不是問題,你把人找到就好,動作要快。
然後他站起來,跟大家宣布他從這一刻起他要請特休,人便走出了辦公室。
因為擔心對方,加上自認平時與白曉合關係最好,小趙跟了出來,便看著白曉合繼續馬不
停蹄地找門路找管道,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救回賴訪清。那副急切關心的焦躁,足以不
證自明賴訪清在白曉合心上的份量。
賴訪清對白曉合很重要,所以白曉合不眠不休,甚至幾乎不吃不喝,只求對方一點隻言片
語,一個好消息。
小趙於心不忍,但是該說的他都說了,因為怕白曉合出事他跟著請了幾天假,可是實在也
沒有他能做的,只能陪著對方,看著海洋,希望有點希望。
「第一次見到老師的時候,我高三。」
小趙花了好一陣子才恍然白曉合口中的老師是賴訪清。
「我從小就很喜歡動物,我想開一間動物園,一輩子都在動物園工作。」白曉合的語調緩
慢聲音沙啞,小趙很懊惱剛剛沒有順手帶一瓶水來給他,一邊聽著對方說《我們買了動物
園》是他最喜歡的電影,是他最崇高的夢想。
「但我功課不好,我不擅長念書,大家都說我的成績要當獸醫是痴人說夢,但是因為我就
是想當獸醫,就是想念獸醫系,所以我爸幫我找了個家教。」
那個家教就是賴訪清。
「第一次見面他就不太喜歡我,我家養太多寵物了,還有一些不太合法的品種,都是我爸
爸幫我找來的,為了討我開心,我也都視為理所當然。」
「因為我喜歡啊」這樣的理由對於賴訪清而言簡直惡劣到了極點,於是從初次見面賴訪清
便對他留下極差的印象。
但白曉合一無所知,他單純地覺得自己的家教老師很帥、很聰明、人很好。
「雖然他壓根不期待我能考上獸醫系,也不希望我成為獸醫師,他當家教還是很盡責的,
他把我的分數從均標救起來,還一路拉到高標,甚至幫我練習面試,終於讓我有獸醫系可
以念。」
但他們的這段緣份卻沒有因為白曉合有學校念而結束。
「因為我還是很笨,就算好不容易考上了,教的東西還是很難,我聽不懂,跟不上,我的
同學卻好像都沒有這樣的困擾,他們唸書都唸得很快,也不太花時間複習卻依然可以有好
成績。這讓我很懷疑我自己,這樣的我也可以對動物的生命負起責任來嗎?會不會我根本
就不適合當獸醫?我勉強撐了兩年,第三年的時候快要撐不下去了,可是又不想放棄,畢
竟我從小就想當獸醫,所以我問老師,可不可以再教教我?」
賴訪清竟然說好。
「我以為他不喜歡你當獸醫。」小趙問,如果賴訪清如同白曉合說的一般討厭他,根本不
應該會幫助他。
「對啊,而且他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執業了,週末也會去動物之家做志工,我都不知道他哪
裡來的時間管我。」
「那他為什麼會答應?」
「因為我喜歡動物。」
「什麼意思?」
「他說,我的心意很珍貴,他希望我繼續保持下去,永遠都不要放棄。」
賴訪清不恥他將動物圈養起來當寵物的行為,也不欣賞他想在動物園工作的夢想,但他看
出來白曉合是打從心底的喜歡動物,喜歡到任憑挫折難關都咬緊牙關,想要再奮力一搏。
你不當獸醫太可惜了。這句話成為了白曉合的力量與支柱,在接下來更加艱困的學業與考
試中讓他堅持了下來,他成功一次就通過了獸醫師的考試,並進入了現在的這間動物園工
作。
然後他們的連絡就斷了,白曉合花了一點時間才知道為什麼。
園方討厭賴訪清,賴訪清也恨極了動物園,有事沒事便會到動物園區的門口舉牌舉布條發
傳單,向前來參觀的民眾宣揚動物應當享有支配自己生活的權利,不應該成為娛樂人民的
工具。
他的行為干擾了動物園的營運,警衛的陸先生驅趕了他許多次,但都被他以動物園前方是
公有地,園區不得干預他行使人身自由言論自由堵了回來。
白曉合在上班途中也見過許多次,雖然隔著車流聽不到聲音,但看著賴訪清與遊客說話的
模樣,他完全可以想像那人口若懸河的模樣,眉飛色舞,一如他當家教時候傳授知識的時
候,令人心醉神往。
可是,動物園也肩負教育的責任。白曉合多少也感到不平,倘若不是他的父親為了寵他在
家養了許多動物,他也不會對動物愈來愈有興趣熱忱——這明明不全然是一件壞事。
然而當被上司指派負責演出海豚秀的時候,白曉合也明白讓賴訪清不爽的是什麼。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白曉合依然喜歡他的工作,他投入並且狂熱,他喜歡與他的海洋朋友們
一塊徜徉於水中,無憂無慮,自得自在。
約莫是因為心虛,儘管他心中可惜,他卻也沒有主動與賴訪清再有聯繫。
直到那一天,夜行館的小梅說要幫他介紹對象。
「他介紹賴醫師給你?」小趙震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我不知道是他,他也不知道是我,是一場烏龍。」
小梅當時要辦一場喬遷趴,然後說他有一個朋友的朋友,很帥,剛分手,是獸醫,也很喜
歡動物,要不要介紹試試看?
至於賴訪清那邊版本的故事是,齁我跟你說,我上次去看一個朋友的朋友的秀,他身材超
辣,你一定會喜歡。聽說他最近失戀不太好過,你趁虛而入剛好啊,你不是最喜歡這種打
一砲不用負責任的。
小趙說不出話來,他正在經歷文化衝擊,無福消受gay的直白。他決定先從比較不奇怪的
地方問起,
「……你什麼時候失戀了?」
「我也問小梅這個問題,他說他看我情緒總是不太高,以為我失戀。」
「他不知道你一直都這副……樣?」差點講死人樣,不過現在說死人太不吉利,小趙為了
收回差點咬到舌頭。
「很難知道吧,夜行館跟海生館差這麼遠。」
「……我該說幸好賴醫師不是壞人嗎。」不然聽到兩邊的資訊落差,小趙第一個反應就是
對方是渣男。
「他是壞人啊,他先出手的。」
「呃……」小趙想問,但不知道從何問起。
「大概吧,我有點喝醉了,搞不太清楚狀況,也看不是很清楚。聽到小梅介紹是這個人,
我看滿高滿帥的,覺得可以,想說在寒暄幾句,他已經把我壓到牆上啃我嘴巴了。」
小趙瞠目結舌,表情呆得好笑。
白曉合微微地上揚了嘴角。
他其實對小趙說謊了。
他其實知道是賴訪清,光聽小梅的描述就猜測那可能是他。
雖然兩人很久沒有聯絡了,但是鬼使神差的、不經意的他總還是會聽到賴訪清的消息,因
此知道對方那陣子剛好結束一段關係。
所以會不會是他呢?竊懷著這樣的期待,白曉合在到訪之前先把自己喝了個七分醉,如此
如果真的是對方也不會尷尬;他還在腦袋鋪陳了好多遍,要如何大膽又放蕩,好讓一切都
看起來不過是酒精催化理所當然所以也沒什麼大不了,很周到地把退路也鋪好了。
而事實證明是果然是賴訪清沒錯,可還不待他發揮演技──因為他遲到太久了,賴訪清早
已醉得比他更厲害,白曉合甚至不確定對方知不知道這是他。但送上嘴邊的肉沒有不吃的
道理,更何況對象是賴訪清,他不敢承認其實朝思暮想的一個人。
他們上了床,後來成為砲友,再成為彼此的固砲。
但他們堅決不談感情,因為談了就完了,他們一定會吵架,兩人都篤定地知道。
「我很後悔。」
小趙愣愣地回過神,看向白曉合憔悴的側顏。
「我本來以為夠了,有他的體溫,有肉體關係,最親密的接觸──可是這不是,完全不是
,遠遠不是,還差得好遠──我想要的是更多的,走到他的心裡,了解他的理念,知道他
的想法,明白他的意志,懂得他為何而戰;我想要跟他在一起,分享他的這一切。」
淚水滑過白曉合的臉頰,被強勁的海風吹落地面。
「就算……就算會起衝突,還有可能分手,可是至少還有得分……我現在他媽的連他的手
都還沒有牽過……」
白曉合摀住自己的下巴,牢牢壓緊自己呼之欲出的嗚咽,不肯讓那些始終藏得好好的脆弱
依戀被人看見。
「我不甘心……媽的我好不甘心……」
小趙舉起手臂,將比自己高一顆頭的白曉合攬入懷中。白曉合的額頭重重撞在他的肩上,
身軀不斷顫抖。蕭瑟的呼呼聲繚繞在耳畔,彷彿風聲也在哭泣著。
小趙自知言語蒼白,唯一能做的只能抱緊他。
白曉合哭了好一陣子,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說。」哭泣眼淚無法磨去白曉合要強的臭脾氣,他氣勢熊熊地接起電話。
小百合!找到人了!找到人了!就連小趙都聽到了另一頭欣喜若狂的興奮。
「活的死的?」
小趙暗暗翻了個白眼,聽聽這算人話嗎?若不是他剛剛抱著哭得傷心的白曉合,他也會著
這人的狼心狗肺氣死。
當然是活的我才這麼開心跟你說,他很虛弱,缺水缺營養,可是活著。海巡正在把他送回
來,大概八小時後到。
「知道了。」白曉合應了最後一聲便切斷電話。
小趙聽著懷裡的人呼吸漸漸平穩,很體貼地不打擾他平復情緒。幾乎是在他鬆開手的同時
,白曉合就扭過身去擤鼻涕擦眼淚。
小百合尷尬了害羞了,可謂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他先後退了幾步測好安全距離,才拿出
手機紀錄這一刻。
快門聲換來白曉合凶神惡煞的視線。
「幸好賴醫生沒事。」小趙早就準備好說詞,真摯地表達他的高興之情。
白曉合點點頭,嗯了聲。他的腳在沙灘上畫來畫去良久,才彆扭地說,「我要走了。」
「不急,還有八個小時。」想也知道他想去港口接人,「你可以先回家洗澡睡一下。」
以白曉合愛面子的個性自然也是想要體面一點的出現在賴訪清眼前,他本來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再想下去他又改變心意了。
雖然去了大概也只是等著,但他就是想去,想親眼見到賴訪清,確認他無恙。
白曉合搖了搖頭,「沒關係,我去等他。」
「如果見到他,你要對他說什麼?」
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呢?白曉合開始想像,很多個不同的場景,該煽情一點聲淚俱下,如同
史詩一般亙古永恆;或是該傲嬌小一點維持人設,遠遠地朝他望過一個眼神便足矣。
白曉合考慮了許久,終於定了決心。
「我要去嗆那個王八蛋俗辣,連喜歡都不敢說,還得靠喝酒壯膽!」他笑著,一反方才消
沈的神采飛揚。
你還不是一樣。小趙見他猖狂,默默在心裡吐槽。
但也在心裡向對方獻上祝福,此劫過後,願他們愈來愈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