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紅豆生南國 (下)

作者: goldenink (沒有畫面)   2020-10-08 03:11:05
  「怎麼見我就跑?」
  謝潤眼神亂轉,慌亂道:「我、我攤子上沒人、我得──」
  羅硯嘆了一口氣,「虎毒不食子,難道我比老虎還可怕?」
  還喘不過氣的謝潤瞪大眼,「你、你都知道了……」
  羅硯摟著謝潤的腰,把人抱進懷裡,拍背順氣。
  「我都查清楚了。這些年,你受苦了。」偏頭在謝潤肩上蹭了蹭,哪怕是汗味也讓他
魂牽夢縈。
  稍加鎮定的謝潤在此時殘忍地推開他,言辭更加殘忍地道:「澄兒是我兒子,你別打
他主意。」
  羅硯站在一步之遙沒再冒進,深情與狂喜收得一乾二淨,端著無悲無喜的臉,盯著謝
潤。
  五年不見,謝潤已讀不懂他的神情,只隱約覺得,那張臉和澄兒偶爾賭氣鬧彆扭的時
候,極其相似。
  畢竟是父子。
  「放心,我不是要搶走謝澄。我想接你們父子倆過好日子,一家團圓。」
  「一家?和你的公主兒子?」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說的就是現在的謝潤。
  羅硯有些想笑,刻意淡漠地回:「小時候你要我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長大後又要我娶
妻生子傳宗接代……這些我都做到了,你呢?你說過的話,做到沒有?」
  「我答應過你的事,哪件沒做到?」
  羅硯冷笑出聲,「我相公都叫了、孩子也有了,你還想始亂終棄?」
  謝潤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想起羅硯那聲相公是何時叫的,不由得老臉一紅,「那是、
那……作不得數。」
  羅硯深吸一口氣,捺著性子溫聲道:「久別重逢,我也不逼你。讓你緩個幾日,改天
再來。」
  「硯──」謝潤咬了咬舌尖,板起臉道:「羅硯,你別再來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怨
你,你就當發個善心,放我們父子一條生路,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哈哈哈哈……」羅硯大笑出聲,「還沒成親就要寫離緣書給我?賤妾當真面目可
鄙,讓相公如此厭棄?」
  話說得卑微低下,羅硯的態度可不是如此。他往前一步,低頭緊盯謝潤。
  謝潤扛不住那氣勢往後一退,撞上門板,無處可退。
  羅硯緩下臉色,幫謝潤拾去髮間沾上的柳絮,順勢摸了他的臉一把。
  他輕聲吩咐:「往後別讓人靠那麼近,我會吃醋。」
  謝潤想起昨日,趕緊解釋道:「我和魏商是清白的。」
  「我知道。但你也清楚,吃醋這事不講道理。當年我和那些姑娘去賞燈,發乎情止乎
禮,連手都沒摸,你不照樣打翻醋桶折騰我到天亮?」
  牽起謝潤的手,撫摸上頭因為生活勞作磨出的粗繭,羅硯有些心疼。
  他柔聲道:「給我一個機會補償你們,讓澄兒吃穿無虞,日後能有名師授業解惑……
你就算不愛惜自己,也該幫澄兒打算。」
  被一腳踩中心窩要害處,謝潤垮下肩頭,「……你讓我仔細想想。」
  知道這事急不得,羅硯放開手,拉開門閂,「回去找澄兒罷。等不到你,他肯定著
急。」
  提起寶貝兒子,謝潤自信不少,「我教過他,要是我不在身邊,他知道該去哪裡找人
幫忙。」
  「杏林醫館?」
  謝潤點頭。
  羅硯連兒子的醋都吃,「你當年怎麼沒教我這個。」
  謝潤冤得很,「怎麼沒有?我明明告訴過你,有事就去找隔壁林大娘。」
  羅硯想起這檔事,接著道:「大娘她去年過世了。」
  「啊!怎麼會?她不是身子骨一向硬朗?」
  「長年操勞多半帶病,年紀也大了。」知道謝潤重情,羅硯道:「我有派人去幫忙後
事,將她厚葬。柱子後來不跑船,回家照顧林大爺了。你若掛心,今年清明我陪你回去看
看。」
  謝潤望向羅硯,腦中一瞬掠過某個猜想。
  沒等謝潤開口,羅硯自個兒先招:「我想過嚴刑拷打,甚至拿林大爺或柱子的性命威
脅她,但你日後知道肯定會恨我,只得作罷。」
  這是其一,其二就如當年韶華所言:他既想見,又不敢見。
  「……那你如何得知我的下落?」
  眼下不好解釋韶華的部分,羅硯只好含糊帶過:「自然是查出來的。我在京裡這些
年,也不算白混。」
  謝潤忍不住抱怨,「我懷疑你不僅查明我的行蹤,連一日三餐的菜色都查個澈底。」
  羅硯被逗笑了。「那倒沒有。我不在這些年,有人煮紅豆湯給你嗎?」
  謝潤搖頭。
  羅硯笑容溫柔,「那太好了。我幫你煮一輩子。」
  除了當初被叫去問話,還沒想好該怎麼應付就被看穿的杏娘和她家初次見面就被記
恨的傻大個夫君,兩個孩子對彼此爹爹的真正關係,尚不知情。
  謝潤始終沒答應羅硯的請求,卻沒阻擋他牽著羅錦,三天兩頭帶親手煮的紅豆湯去串
門。
  為此,羅硯甚至在白石橋附近開了一家舖子,只賣一款紅豆湯,其他配料都不加。每
天賣完一大鍋就打烊,也不管客人在門外大排長龍哀鴻遍野。
  只有謝家父子有福氣,每次都能喝到添加不同配料,店主親自熬煮的甜湯。
  約莫黃昏,羅硯會盛好三碗湯,一手牽著羅錦,一手拎著食籃,去接準備收攤回家的
謝潤和謝澄。
  他們會窩在收拾好的書畫攤後,一人捧著一碗,聽著不遠處傳來客人們的拍門和哀號
聲,喝起來格外痛快。
  那時的羅硯會背倚橋欄,望著那一大兩小,笑得柔軟。
  從一開始的互看不順眼,到後來能並肩喝湯,食量小的謝澄甚至常常佯稱太飽,分出
半碗給嘴饞吃不夠的羅錦。謝潤看得出來,雖然面上嫌棄,從小孤僻的謝澄其實挺喜歡這
個天真直率的小玩伴。
  溫馨氣氛常常要等到從飯館收工的魏商出現,才變得雞飛狗跳。羅硯的甜湯舖子開張
年餘,自栩老饕甜鹹都愛的魏商從沒買到一碗,就連來謝潤攤上想分一口,也被羅姓店主
嚴辭拒絕。
  某日好脾氣的魏商動了怒,大嚷:「你到底哪裡看我不順眼?說啊!」
  只見羅硯慢條斯理地把傻大個從頭到腳看一遍,面無表情地說:「哪裡都不順眼。」
  兩個孩子或同一戰線,或各投明主,你一言我一語地參戰幫腔,而謝潤難得壞心眼,
只負責笑。
  認識羅家父子後,謝澄添了許多新衣服、新玩具,往常只能撿他爹不要的紙筆玩耍,
現在已經擁有一套自己的文房四寶。
  謝潤依舊勤勤懇懇地擺攤賺錢,羅硯送給的禮物一件不留全讓常景退回,害他每次都
被罵得狗血淋頭。但只要是指名送給謝澄的東西,不管多麼貴重,謝潤來者不拒。
  面對謝澄的疑問,當時謝潤若無其事地回:「那是大表哥疼你。澄兒喜歡就收下,沒
關係。」
  謝澄還是覺得不對勁,他一把抱住親爹的腰,「要是爹不喜歡,我就不收。」
  謝潤揉揉兒子的髮頂,柔聲道:「只要澄兒喜歡,爹就喜歡。」
  謝澄用那雙黑白分明神似羅硯的大眼睛盯著他,認真說道:「我最喜歡的是爹。」
  「爹也最喜歡澄兒了。」
  謝潤笑著把兒子抱個滿壞,親了好大一口,心裡卻不免想:這甜言蜜語的貼心勁兒,
約莫也是父子天性。
  幾次下來,羅硯學了乖,吃穿用度各式精品全部一大一小準備兩份,都指名送給謝
澄。
  既然要給謝澄,謝潤也沒資格過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收下。
  兩人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攪和三年,毫無進展。
  夏末某日傍晚,羅硯照例帶羅錦去謝家吃白食,用過晚飯被謝潤送出來。
  臨別時,謝潤彎腰捏捏羅錦胖嘟嘟的小臉蛋,偷塞一塊芝麻糖給他。
  羅硯一把搶過那塊糖,酸溜溜地道:「不准吃。再胖下去,下個月就宰了祭祖。」
  糖剛到手就被親爹打劫,羅錦張嘴要哭,謝潤連忙變出第二塊給他,還捏了羅硯的腰
一把。
  「就知道欺負孩子,幼稚!」
  摀著腰往旁蹦了一步的羅硯不敢對謝潤發火,只得粗聲粗氣地訓道:「還不謝謝舅
公?」
  就怕又被打劫,羅錦拆開糖紙火速把糖往嘴裡塞,口齒不清地嚷:「些些九溝!」
  哭笑不得的謝潤趕緊將這父子倆送上馬車。
  上車還依依不捨,羅硯掀開窗簾,正好瞧見謝家門前的大榕樹生出一窩白蟻,樹心被
蛀蝕大半,眼看是沒救了。
  「得盡快找人處理,省得哪日突然倒下,砸傷人。」
  謝潤覺得可惜,但也只能答應。「過兩天我找人來弄。」
  「需要幫忙嗎?」
  謝潤笑道:「我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羅硯趕緊澄清,「我沒那意思。」
  「行了。時候不早,快回去罷。」
  他始終沒鬆口讓羅硯留宿,羅硯也不急,享受文火慢燉的曖昧,以為來日方長。
  屋子是租的,就算謝潤要砍樹也得經過屋主同意,偏偏屋主去外地遊覽,書信聯絡不
上,家人又不敢作主。他等了幾日,沒等到回信,先等來暴雨。
  夏季暴雨並不罕見,罕見的是雨下整月,打雷帶閃電。
  附近有大河流過,謝家位處低窪,連日累積讓水漫上小腿肚。謝潤眼看不是辦法,正
打算帶謝澄去投靠住在城北高地的羅硯,就在風雨呼嘯中聽見有人拍門。
  明明還沒過午,屋外暗得驚人,風狂雨驟雷電交加,宛如修羅地獄。
  謝潤開門一看,來人竟是羅硯。
  他穿著蓑衣,帶了一輛馬車和幾個壯漢,準備接謝潤父子離開避難。
  風雨聲實在太大,被淋成落湯雞的羅硯狼狽地在雨中大吼:「東西別收拾了,馬上跟
我走!聽說河水已經淹過堤防,再不走就晚了!」
  謝潤不敢耽擱,趕緊回屋把謝澄帶出來,先把孩子塞進車裡,轉頭要叫羅硯,就眼睜
睜看那棵被白蟻蛀蝕的大榕樹不禁風雨摧殘,迎頭向自己倒來。
  暴雨糊花視野,他甚麼都看不清,只聽見有人撕心裂肺喊著:「溫玉──」
  數日後雨停風止晴朗無雲,就連積水也褪得一乾二淨,不久前的淒風苦雨彷彿噩夢一
場。
  無奈,這回是真的。
  昏睡數日的羅硯終於醒轉,被嚇得不清的羅錦撲上前大哭,差點把羅硯另一隻腳也壓
折了。
  身為人父的羅硯只能忍痛支撐,跟謝潤一人扮黑臉、一人扮白臉連哄帶騙,才把小肉
包哭成小籠包的兒子哄好,交給謝澄帶出去。
  精通醫術的老管家總算能上前為羅硯診視。他看了又看不敢怠慢,愁眉深鎖叫人請來
城裡最好的大夫。
  那大夫正是杏娘。
  不到半個時辰,穿著杏黃衣衫的嬌小婦人舉重若輕地提著兩只藥箱,走到榻前。
  提過幾個問題再仔細把脈、拆開夾板檢查那條傷腿,翻出隨身的針灸包扎了幾針,靜
候片刻後,杏娘嘆了一口氣。
  守在床邊幾日不曾闔眼的謝潤臉色大變。
  杏娘趕忙安慰他道:「別緊張,他沒大礙。」
  謝潤提著的心還不敢放下,「但是?」
  「但是這腿恐怕沒救了。」
  「沒、沒救了?怎麼會!」羅硯那條腿還沒好,謝潤的雙腿先軟倒,差點跪在他床
頭。
  眼明手快的杏娘把人扶住,索性讓他坐到床沿,讓羅硯去安撫。
  屋裡都是自己人,羅硯牽過謝潤的手,輕摳他的手心,「沒死就是萬幸,哭甚
麼呢?」
  「我沒哭,我就是、我……」
  「好好好,你沒哭,沒哭正好,笑一個給大爺瞧瞧?」
  「都甚麼時候了你還貧嘴!」
  羅硯還在笑,雖然因為疼痛有些扭曲,不復往日俊朗,「不貧嘴,那親嘴成嗎?你親
一口,我就不疼了。」
  謝潤只顧著聽想聽的話,「你很疼?是腳疼還是哪裡也傷到了?有內傷嗎?杏娘妳能
不能給他仔細看看?」
  總算有人想起她還沒走。
  杏娘笑嘆,「兩位要打情罵俏可以,能不能讓我先走?醫館還忙著呢。」
  「對不住、妳別生氣,我向妳賠不是,妳能不能──」
  杏娘抬起一掌,牛頭不對馬嘴地道:「相識多年,甚麼叫關心則亂,我算是見識
到了。」
  謝潤眼睛一亮,像在地獄底層見著一束光,「妳剛剛是跟我鬧著玩的?他的腿還有
救,是不是?」
  杏娘搖頭,「醫術不精已經很慚愧,我不會拿病人開玩笑。這條腿……」她伸手扳動
羅硯露在紗布外的腳趾,「真不行了。」
  謝潤朝羅硯望去,他神色未改,毫無知覺。
  謝潤的眼淚刷地流下來。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
  半坐在床的羅硯把人攬進懷裡,轉頭對杏娘說:「麻煩林大夫迴避。」
  杏娘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羅硯臉上有隱隱壓抑的怒氣,他進一步說明:「我要親人了。」
  要不是杏娘耳音靈便,光看羅硯的表情還以為他要揍人。
  一旁的管家連忙拎起那兩個大藥箱,開口把人領出去,「林大夫這邊請,您看這後續
要怎麼……」
  閒雜人等走個乾淨,羅硯二話不說捏起謝潤的下頷,狠狠吻住他。
  驚聞噩耗的謝潤哭得傷心,上氣不接下氣又被捲住舌頭掠奪呼吸,末了嬌嫩的舌尖還
被刻意咬破,嚐到血味。
  羅硯瞪著淚眼朦朧的謝潤,咬牙怒道:「下回再亂說話,我就在人前這樣罰你,聽見
沒有!」
  謝潤正欲反駁,不過癮的羅硯又親過去。這一回,他溫柔許多,軟舌掃過敏感的上
顎,纏著謝潤受傷的舌頭,在傷處來回舔舐。
  民間傳聞口水有療傷神效。吻著吻著,舌尖的傷口漸漸止血,不疼了。被吻得暈頭轉
向的謝潤只能捏他的手臂抗議,好不容易才讓羅硯住嘴。
  獸慾得逞心情大好的羅硯突然有種壓斷腿還挺值得的感想。
  謝潤在他懷裡掙扎著想說話,雙手沒廢的羅硯只能更用力地把人按進懷裡,威脅道:
「我被你氣得全身都疼,別亂動,乖乖讓我抱一會兒。」
  哪怕這話有九成是假,謝潤也不想賭。他嘆了一口氣,放棄抵抗安靜下來。
  大起大落的情緒穩下,待羅硯抱過癮,奇怪謝潤怎會如此乖巧,才發現那個好幾天沒
睡的男人,在他懷裡睡沉了。
  他低頭親了親謝潤的髮頂,由衷感嘆:「這條腿斷得值得。」
  大概是與主人心意相通,那條左腿自膝蓋以下被鋸斷,一去不回。
  羅硯剛鋸腿那時,他說一謝潤不敢喊二,他指東謝潤就不往西,千依百順有求必應。
  「我這時要你做甚麼,你都不會拒絕我,對嗎?」
  確實如此的謝潤望著躺在床上,因為傷勢反覆疼得食慾全無,總要連哄帶騙才肯進
食的羅硯,咬著脣不吭聲。
  他知道對方想提甚麼,也確實不忍拂逆心意,雪上加霜。
  不料羅硯微微一笑,「但那樣太卑鄙了。」
  謝潤沒說話,算是默認。
  羅硯接著道:「可我向來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卑鄙之人。」
  謝潤將調羹遞到羅硯嘴邊,「別胡說,喝藥。」
  年近而立的羅硯像個貪甜怕苦的小孩,撇過頭道:「不喝,太苦了。」
  謝潤哄他:「乖,還剩半碗,喝完給你吃糖。」
  「我不想吃糖。」
  「那吃白糖糕?山楂餅?喝茶會跟藥性起衝突,喝酒更別想。」
  羅硯搖頭,「都不要。」
  謝潤只能嘆氣,「那你要甚麼?」
  「你親我一口,我就喝藥,一口喝光。」
  「你!」
  羅硯笑道:「就說我卑鄙。」
  謝潤不敢拿他的傷賭氣,磨蹭片刻只得不情不願地放下藥碗,湊上前。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羅硯抬手摸摸謝潤的臉,壞笑道:「你越是不情願,大爺欺負起來
越帶勁。」
  謝潤被氣笑了,「去甚麼不三不四的地方學的?淨不學好。」
  不過逞逞口舌之快,羅硯只舔了謝潤一口,就把人放開。
  清苦的藥汁被抹在脣上,謝潤伸舌一舔,確實苦得讓人難受。
  羅硯看著謝潤舔舌的模樣,悄悄吞了一口唾沫,慢上幾拍才想起後話。
  「我想告訴你,正因為我卑鄙到骨子裡,才不趁火打劫。」羅硯接過瓷碗,用灌酒的
豪邁仰頭將那碗濃稠發黑的藥汁一乾見底。接過清口的溫水喝了半杯,再一字一句續道:
「我、要、你、心、甘、情、願。」
  雖然話說得霸氣,羅硯也沒再做出其他踰矩之事。
  自從羅硯傷後,謝潤每天去照顧,能力所及之處從不假手他人。每日天沒亮就起床磨
豆汁、做豆腐,踏著晨露趕早集。鄰近中午收攤,謝過幫忙照看的鄰居後,開始張羅午飯
和謝澄一起吃。哄他小睡片刻,醒來再帶著孩子去橋邊賣字畫。一路忙到黃昏,帶著謝澄
趕到城北的羅宅,直到羅硯吃過晚飯喝過藥,才帶著昏昏欲睡的謝澄回家。回家後他還要
揀豆子、泡豆子,整理筆墨紙硯和補充賣出的字帖畫作,然後洗衣掃地做家務……待他隨
便沖過涼,把自己挪上床時,通常已過子時。
  如此日復一日,持續月餘,直到有一天,謝潤在哄羅硯喝藥時,強撐不住昏睡過去。
  羅硯捨不得喊他,痴痴望著他的睡顏忘記時辰,直到謝澄來敲門,才發現他爹早就累
癱在床沿。
  羅硯朝他招手,謝澄遲疑片刻後走到床前,卻仍保持兩步之遙的警戒。
  羅硯看在眼裡,笑得益發溫和,「你爹累壞了,我們讓他睡,別吵他。」
  謝澄點頭。
  羅硯繼續問:「你是想回家,還是在這裡過夜?」
  謝澄沒多考慮,「我陪我爹。」
  「好。」羅硯道:「你去找管家伯伯,他會幫你安排。」
  「可以跟羅錦一起嗎?」
  羅硯有些意外,「你喜歡他?」
  謝澄沒回答,只說:「他挺好玩的。」
  羅硯樂觀其成,續道:「那你們好好相處。我會照顧你爹,不用擔心。」
  謝澄走到床邊,向前豎起小指頭,「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
  羅硯同樣伸手,用尾指勾住謝澄白嫩細小的指頭,與他完成君子之約。
  「駟馬難追。」
  那日後,羅硯特地為謝潤父子準備一間客房,方便他們留宿。起初謝潤不答應,堅持
每日往返還要擺攤,直到某回在書畫攤上昏倒,嚇壞往來遊人,被動怒的羅硯狠狠教訓一
頓,才肯妥協。
  夏去秋來,距離羅硯受傷已過三個月。
  鋸腿的傷口痊癒後,羅硯找來巧匠打造假腿,用軟革皮帶與黃銅環扣跟大腿固定後,
再穿上長褲套上外衫,乍看與常人無異。
  他像是返老還童,扶著家具搖搖晃晃,重新學習走路。
  起初在屋內練走時總摔得灰頭土臉,但他不准別人攙扶,堅持靠自己。謝潤沒辦法,
只能提心吊膽地看著,頂多事後幫忙擦點金創藥,治治皮肉傷。
  那陣子的羅硯變得多夢,夜裡常抱著傷腿夢囈。謝潤起初不知情,是某次謝澄夜起聽
到怪聲去叫他,他才發現聲音來自隔壁房的羅硯。
  羅硯躺在軟枕錦被堆中,神色痛苦不斷扭動,嘴裡模糊嚷著腿疼,一會兒叫舅舅我
疼、一下子喊溫玉救我……謝潤只得趕緊把人喚醒。
  渾身汗溼像從井裡撈出來的羅硯卻在回神後面色如常,反過來安撫謝潤。
  謝潤知道他逞強,像小時候噩夢嚇醒後摟著他,一遍又一遍輕撫羅硯的背,輕聲呢
喃:「硯兒不怕,舅舅陪你。」
  第二天,杏林醫館剛開門,杏娘打著呵欠的手還沒放下,就被候在門外的人影嚇了一
跳。
  揉揉眼仔細瞧,居然是謝潤。
  「有急事叫門啊!怎麼在外頭傻等?萬一我今天沒開門呢?」
  杏林醫館的林大夫仁心仁術,全年無休,這是全縣百姓都知道的事。
  雖然從羅宅做好豆腐一路挑上街,但實在沒心情做生意的謝潤站在擔子旁,滿面愁
容。
  「倒也不急……」
  「不急就進來說。」杏娘將他拉進門,「早點吃了沒?阿商蒸了珍珠丸子,分你一
些?」
  知道杏娘食量大,怕她吃不飽,見到人才想起自己也沒吃早飯的謝潤勉強笑道:「我
不餓,妳吃。」
  杏娘沒再跟他客氣,進後屋端來三層還冒著熱氣的蒸籠,打開一看,一層十顆總共三
十顆珍珠丸子擠得密密麻麻。
  她取了筷子自顧自地吃起來,「你說,我聽著。」
  「關於羅硯的腿……」謝潤喝了口杏娘推過去的藥草茶,續道:「他昨夜作夢喊腿
疼。但他的左腿不在了,怎麼還疼呢?」
  杏娘的筷子頓了頓,將食物嚥下才道:「那是假的。你也說了,腿都鋸了,傷口也
好了,怎麼還會疼?」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作夢說胡話?」
  迅速掃光第一層,打開第二層蒸籠的杏娘道:「真要說,這是心病。患者還不習慣或
沒法接受自己失去某個部位,所以以為會疼。」
  「那該怎麼治?能治好嗎?」
  「針灸能減緩疼痛,但也只是治標。」吃光第二籠,揭開第三層準備開動,杏娘道:
「至於能否痊癒,這點我沒法保證。有人過一陣子就沒事,也有人疼了十幾二十年。」
  謝潤低頭望著茶水,好半晌才說話:「我能幫他甚麼?把我的腿換給他成嗎?」
  杏娘笑了,「你當是補衣服,褲腳太短,裁塊布接上去就行?沒那麼簡單。」
  吃飽的杏娘擦擦嘴,滿足地長嘆一聲,「他現在需要的就是時間和你的陪伴。但你也
別傻傻讓他欺負、占盡便宜。他能撿回一條命已是大幸。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那能勞煩妳,兩三天就給他扎一回針,讓他好過些嗎?」
  「扎針這事也用不著我。」杏娘道:「別看羅硯那個老管家鬍子花白走路不穩,早年
是待過太醫院的聖手呢。會請我去估計也是看你的面子,我倆的診斷差不多,只能盡人事
而已。」
  「盡人事,然後聽天命嗎……」
  杏娘也跟著嘆氣,「別把大夫瞧得多了不起,那些活死人肉白骨的醫聖醫仙,都是傳
奇話本寫來騙錢的。病人自己爭不爭氣、想不想好,才最要緊。」
  言盡於此,杏娘拍拍他的肩道:「我看你昨夜也沒睡,今天休息一天,回去陪
他吧。」
  謝潤想了想,搖頭,「澄兒今天醒得早,我回去陪陪他。這段日子都在照顧羅硯,冷
落他了。」
  「唉呀,你居然想起來了!本來我還在跟阿商打賭,要是你繼續有了情郎忘了兒郎,
我們就把澄兒搶過來,不還你了。」
  謝潤只能苦笑。
  「請問,林大夫在嗎?」門口探進一顆腦袋,似乎是求診的病患。
  「好啦,我先去忙。有事看是找我或找我家傻大個都行,別自己硬扛著又扛到當街昏
倒嚇死人,知道嗎?」
  「杏娘,謝謝你們。」
  杏娘擺擺手,「要報恩就幫我把那蒸籠收去後頭洗吧。我最討厭洗東西了。」
  謝潤笑著應下,「好的,林大夫。」
  被心上人發現做噩夢疼到哭終究太損顏面,羅硯那幾天練走路練得格外勤奮,就連固
定隔一日幫他扎針止痛的老管家都忍不住多嘴,勸他別把自己逼太緊。
  羅硯嘴上說好,態度不見放鬆,老人家也莫可奈何。
  短短半個月後,羅硯已和那截假腿培養出感情。平常站立還瞧不出異狀,邁步行走間
有些遲緩怪異,看得出是個跛足之人,但即便如此,也已遠超杏娘與老管家的預期。
  那日正好休市,在羅家用過午飯的謝潤陪謝澄睡了個午覺起來,讓孩子去找羅錦玩,
轉身去找羅硯。
  兩人在羅硯門前碰個正著。
  「你要去哪?」
  「去煮紅豆湯。」
  謝潤簡直無奈,「讓廚娘去煮不行嗎?不然,叫人從鋪子帶回來?你傷剛好,沒事別
瞎走動。」
  羅硯眉頭一挑,勉強恢復點受傷前的意氣風發,「我親手為你煮的,外人怎麼比?」
  「我不想喝。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羅硯知道這段日子以來謝潤也是受盡折磨,退一步道:「我小心點走,你跟在旁邊看
著總成吧?」
  拗不過羅硯,謝潤只能眼看他闖進廚下把廚娘趕跑,佔地為王。
  無事可做的謝潤乾脆沒正形地坐在門檻上,看羅神廚大顯身手。
  羅硯熟練地淘洗好紅豆,準備浸泡半個時辰再下鍋。懶得一去一回再折騰讓謝潤操
心,左右也沒要緊事,他硬是擠到謝潤身邊,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他們聊京裡的日子、聊分開的時日。
  「……汲汲營營繞一大圈,到頭來想做的事、想要的人還是沒變。」羅硯抬頭望向悠
遠長天感嘆,那兒似乎是京城的方向。
  「享盡榮華富貴,還不如跟你坐在門檻上,等一鍋紅豆湯。」
  覺得自己難得講了句人話,羅硯等待片刻,沒等到任何表示,轉頭一看,不禁莞爾。
  秋高氣爽的天氣,午覺剛醒的謝潤還有些昏沉,貪戀他的溫暖,不知不覺越湊越近,
聊著聊著竟然靠在他肩頭又睡著了。
  羅硯善盡靠枕之責在那裡枯坐半個時辰,才輕輕把人挪開,起身煮湯。
  謝潤是被紅豆香喚醒的。
  看似跟從前一樣的羅硯站在鍋邊,已經煮好紅豆要放糖,聽到動靜溫聲問道:「還
睏嗎?還睏回屋裡睡?」
  沒醒過神的謝潤搖頭,抓著蓋在身上的外衫用臉蹭了蹭,聞到一股極淡的桂花熏香,
才想起這是羅硯的衣服。他窘了窘,趕緊扯下物歸原主。
  羅硯笑得很壞,沒打算接,「晚了。我都瞧見了。」
  謝潤不想理他,起身把上衫披到羅硯肩頭,就當還了。
  加完糖,羅硯舀了半勺進小碟,遞給謝潤,「嚐嚐。」
  不嗜甜的謝潤皺眉,「有些過甜。」
  羅硯拿過碟子喝一口,「會嗎?我覺得剛好。」
  想來是羅硯這幾個月喝藥喝到舌頭都木了。謝潤拿回碟子品了品,口是心非道:
「嗯,是我還沒醒。」
  羅硯摸摸謝潤壓出睡痕的臉頰,望著他不說話。
  被那雙太深邃的眼神越看越驚心,謝潤努力尋思,想在被摸得六神無主當下,揀出一
件正事討論,未果。
  手掌緩緩往下滑,按住謝潤頸側。那兒的脈搏跳得厲害。
  羅硯湊近他,輕聲問:「你很緊張,為什麼呢?」
  「我、我為何要緊張?」
  說完,謝潤伸手要推開羅硯,想起這人大傷初癒,又生生煞住。不像他投鼠忌器,羅
硯用另一隻手抓住謝潤,直接往自個兒胯下按去。
  羅硯自嘲:「雖然是個廢人,該精神的地方還是挺精神的。」
  這下謝潤怒了。「不許你這麼說!」
  他放開那隻輕薄謝潤的手,轉而環上他的腰,把人摟進懷裡。
  「沒事,我不後悔。哪怕為你死也很值得。」
  謝潤崩潰吼道:「你就是要我一輩子自責,愧疚到死!」
  羅硯還在耍嘴皮子,「不用有愧,有我就行。就算不心疼我,澄兒有我一半血脈,你
忍心讓他沒有另一個爹疼?」
  這些年掩耳盜鈴閉目塞聽,如今被人強拉開雙手,端正視聽。
  謝潤嗓音嘶啞,「我……經過這些年相處,我要怎麼跟他解釋,那個送上一堆禮物,
疼他愛他的大表哥……其實是他親爹?」
  「你有沒有想過,澄兒早就心裡有數?」
  「不可能!」
  羅硯點頭,「嗯,甥舅亂倫生子也是不可能。」
  「你!」
  他輕拍謝潤的背安撫,「兒孫自有兒孫福,到時再說。」
  謝潤可不敢那麼豁達,「澄兒……要是澄兒接受不了,不要我這個爹怎麼辦?」
  「不會的,澄兒那麼敬愛你。再說,他雖年幼,或許比那些被教條禮法束縛的大人,
還通透事理。」
  這已經不叫指桑罵槐,而是指名道姓了。
  「我倆身分如此、血緣如此、這世道倫常禮教如此,你叫我怎麼辦?」
  「我倆不偷不搶,安分守己,誰也沒去禍害招惹,不過兩情相悅,憑甚麼不准?」
  謝潤咬著牙,嘶聲:「就憑……我是你舅父……」
  羅硯壓抑滿腔怒火,沉聲道:「我從小父母雙亡,懂事以來沒見過其他親人,整個謝
家只認得一個你。你自小把我養大,教我育我憐我愛我,我對你也是一片真心,你是我舅
父或是隔壁鄰居、千里之遠的某個人又有何區別?」
  「……外頭年輕漂亮賢淑聰慧的姑娘那麼多,你何苦執著於我?」
  「因為弱水三千,我只願取你這瓢,否則寧願渴死,行嗎!」羅硯抹了抹臉,知道自
己太失控,放柔聲音道:「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還是像從前同睡一屋,若你沒那念頭,
我絕不勉強你。在人前,我們依舊是舅甥,頂多親暱些,我絕不踰矩。哪天你看我厭了煩
了移情別戀,我就帶錦兒連夜搬走,永遠消失在你面前。如違此誓天打雷劈、五馬──」
  「行了行了!我答應你就是!」
  羅硯沒那麼好騙,「真的?不是隨口哄我的緩兵之計?」
  謝潤瞪了他一眼,「我又不像你!我言出必行。」
  這個出爾反爾的傢伙!說好要等他心甘情願,到頭來還不是軟硬兼施,逼他就範?
  「溫玉。」
  謝潤不說話。
  「溫玉……」
  「有話快說!」
  羅硯笑得很甜,摟著他的腰輕輕搖晃,「好久沒親你了,讓我親一口?一口就好。」
  已經被磨得澈底沒脾氣,謝潤沒好氣道:「這種事就甭──」
  「爹,你們在做甚麼?」
  發話的謝澄站在門口,身旁是滿臉好奇的羅錦。
  看兩個大人抱成一團,羅錦興奮道:「你們在玩甚麼?我也要玩!」
  羅錦像枚圓滾滾的小砲彈,撞得謝潤差點沒站穩,反倒被羅硯拉了一把,看來已是經
驗豐富。
  望著說完就撲過來的羅錦,再看看盯著他們若有所思的謝澄,羅硯一手按住想掙脫的
謝潤,一手朝謝澄招了招,溫聲道:「澄兒也來。」
 
  謝澄盯著被大表哥摟在懷裡動彈不得的親爹,在他點頭示意下,才勉強加入投懷送
抱的行列。
  被一大兩小團團包圍的謝潤正要說話,又聽到一聲驚呼。
  「哎!你們這家子怎麼回事?都還沒下雪呢,有這麼冷?」 
  因為謝澄前兩天提起,傍晚醫館休息後,杏娘特地帶上魏商親手搓的湯圓來探。整棟
宅子繞一圈找不到人,結果一個兩個全擠在這裡,抱成一團像在取暖。
  「杏娘妳怎麼來了?來看羅硯的?」
  考慮到心上人的薄面皮,人都還沒抱暖的羅硯只得鬆手。一左一右抱在兩個大人腿
邊的孩子倒是沒這顧慮,依舊摟得很緊,趁機撒嬌。
  聞言,身為醫者的杏娘勉強施捨一眼,隨即擺手道,「他滿面春風得意得很,我瞧他
做甚麼?我是帶湯圓來給澄兒……欸,湯圓人呢?」
  在娘子眼中還不如湯圓的魏商拎著食籃,長腿一邁跨進門檻,隨傳隨到。
  聞到陶鍋傳來的甜香,始終未曾一嚐傳說美味的魏商眼睛一亮,「是紅豆湯?」
  平生宿願得償,這會兒看甚麼都順眼的羅硯難得大發善心,神色倨傲地點了點頭。
  謝潤招呼道:「才剛起鍋,大夥兒一起喝?」
  謝澄扯了扯親爹衣角,「爹,我要加湯圓。」
  羅錦跟著嚷:「我也要。」
  謝澄糾正他,指向羅硯,「那才是你爹,去找他。」
  兩爹默默對看一眼。
  羅錦嘟著嘴:「借我一下,有甚麼關係!」
  謝澄難得孩子氣地堅持:「這是我爹,不借你。」
  羅錦的嘴嘟得更高,眼中有委屈的淚花打轉,「我都把我最心愛的紙鳶借你了,你為
什麼不把你爹借我?」
  事到如今羅硯才知道,原來自個兒在兒子心中跟只破風箏差不多。
  餘下四個大人你瞧我、我瞧你,既好奇孩子們究竟怎麼想,又怕真吵起來傷感情。
  聽到後面越扯越遠,連幾月幾日多吃一口山楂餅這種事都從箱底翻出來,羅硯只得乾
咳一聲,雙手按上兩個孩子的髮頂揉了揉,安撫道:「行了別吵,都是一家人。往後澄兒
可以叫我爹,錦兒也可以叫……叫他爹,大夥兒和和氣氣的,嗯?」
  接過羅硯的眼神,謝潤趕緊附和,「是啊是啊,都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
是你的,有甚麼好分彼此?」
  一旁的魏商沒見過這麼長幼不分打迷糊仗的,正要開口,被自家娘子踩了一腳。
  「唉呦!」
  面對眾人詢問,魏商只能乾笑,「我、我那個……」他難得聰明一回,急中生智道:
「我想起那湯圓不耐放,一路提來耗了好些時候,再不煮,怕得壞了。」
  羅硯完全不感激他彆腳的救場,一把搶過食籃,對大夥兒道:「去廳裡候著。等等就
好。」
  饞了好幾天的謝澄先發話:「我在這裡等。」
  學人精羅錦跟上,「我也要!」
  羅硯沒轍,只得以灶火危險為由,叫幾個大人把孩子帶出去等。
  謝錦帶著孩子們在後院的青石椅坐下,杏娘夫妻倆站在不遠處的樹下說話,杏娘捏著
魏商的耳朵念念有詞,約莫忙著訓夫。
  謝潤想了想,從懷裡掏出兒子們方才提到的山楂餅,一人分一塊。
  羅錦道過謝後歡天喜地啃起來,謝澄卻拿在手上沒吃,用那雙清亮澄透的眼睛望著親
爹。
  謝潤被兒子看得心虛,只得低頭牽起他的小手捏了捏,半晌才開口:「澄兒……喜歡
大表哥嗎?」
  啃得正開心的羅錦不自覺停下,轉頭望著這邊。
  謝澄也不怕他看,盯著他爹反問:「爹喜歡大表哥嗎?」
  沒想到被八歲兒子反將一軍,謝潤苦笑,極輕地應了一聲。
  謝澄點點頭,將手上的山楂餅掰了一半,看也沒看就遞向身旁,回道:「我也喜
歡。」
  收到賄賂的羅錦趕緊開口:「我也喜歡舅公!舅公都會對我笑得很好看,還常給我很
多好吃的,比我爹爹好多了!」
  謝澄轉過頭,面無表情地望著玩伴,掏出帕子往羅錦嘴邊擦去,邊擦邊嫌棄:「髒
死了。」
  被嫌棄慣的羅錦沒惱,笑嘻嘻地坐在原處,任謝澄幫他把嘴邊的餅渣子拭淨。
  羅錦接過那條帕子,「洗乾淨再還你。」
  「本來就是你的。」
  羅錦低頭一瞧,帕角確實繡著一個錦字,「欸,真的!怎麼在你那兒?害我找了好
久。」
  「上回我跌倒,你給我擦傷口。」
  原本想靜靜聽孩子們聊天的謝潤急忙插嘴:「甚麼時候的事?傷哪了?」
  謝澄回:「幾天前玩紙鳶摔倒,小傷而已,爹你別擔心。」
  謝潤還是堅持掀起孩子的褲管,在膝頭處找到一個拇指大的淺色結痂,這才放下心
來。
  他叮嚀著:「下回不管大傷小傷,都要給爹知道。」
  謝澄抿著嘴笑,點了點頭。
  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多餘的羅錦摸摸鼻子,打算離開,被謝潤一口叫住。
  「澄兒常跟你玩在一塊兒,要勞煩你多照顧他。往後有甚麼事不方便找你爹,就來找
我,我們一同想辦法。」
  羅錦盯著謝潤片刻,像要確認承諾真假,很慢很慢地點了頭,突然問:「那……我也
要跟小澄一樣喊你爹嗎?」
  謝潤愣了愣,展開笑顏,「你想喊就喊,不想的話,照舊喊舅公也行。」
  羅錦捏著帕子,用指頭磨蹭上頭的繡字。那是他娘臨走前為他繡的最後一條手帕。
  羅錦低著頭說:「我已經有一個爹爹了。我、我比較想要一個娘……」
  謝潤起身,蹲在羅錦跟前,望著這個成天笑口常開像是無憂無慮的孩子,輕聲道:
「你娘跟澄兒的娘一樣,去了很遠的地方,沒法回來看你。但你身邊還是有很多人疼你、
愛你,你可以在心裡把他們都當成你的親人。」
  羅錦抬起紅通通的眼睛,嗚咽道:「那我、我也可以把你當成我娘嗎?雖然、雖然夫
子說……說娘都是女的。」
  謝潤笑嘆,「可以啊。」
  「嗚嗚嗚……娘!」
  羅錦一頭衝進謝潤懷裡,撞得他直接往後翻倒,摔個四腳朝天之際,他還不忘護住懷
裡的孩子。
  一旁吃醋許久的謝澄忍不住吼道:「快放開我爹!」
  「我不要!」
  「放開!」
  和樂融融沒多久又吵成一團,魏商夫妻倆只得趕來勸架,直到羅硯彷彿濟世梵音的聲
音傳出。
  「湯圓好了。」
  孩子們拋下新仇舊恨,歡呼著衝進屋裡,大人緊追在後。
  煮滾熟透的湯圓被撈起,渾圓雪白的糯米糰擺進紅豆湯,看起來圓滿又熱鬧。
  大夥兒一人捧著一碗,圍在暖呼呼的灶邊,歡聲笑語隨甜香飄得好遠,將過往的心酸
離別拋在後頭,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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