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人和劇場人
一個短故事
陳奕格喜歡在開拍前喝一杯薑味的香料奶茶，他會想起很多事情。
他出道之前在旅遊節目當製作助理，那時他二十一歲。
他本來在劇場，有一個小劇團，劇團裡有八個人，年齡分佈在十八歲到三十八歲。他們和
九成的劇團一樣最大的問題就是財務困難，劇團裡的每個人都身兼多份工來維持劇團營運
。
當時他們有一個原創劇本，所有人都喜歡這個劇本，只欠資金。為了籌經費，陳奕格和劇
團
假，到劇組做服裝管理，拍三個月的戲，月薪四萬。
陳奕格以為三個月後他會帶著十二萬光榮地回到劇團，但沒想到他的下一齣戲卻不在劇台
上，而是五年後，出現在1比1.85的投影布幕裡。
他的劇團在他進劇組後的一個月解散了，因為編劇把劇本賣給了別人。
陳奕格最後一個得知消息，當時他在山上拍片，rundown拉得很滿，每天的休息時間只有
三、四個小時，劇團解散時，團長甚至不願意打一通電話和他說明來龍去脈，只傳了一封
簡訊祝他前程似錦。
好吧，至少下山後他還有十二萬。
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經三十幾個小時沒睡了，幹他媽的。
結束為期三個月的拍攝，陳奕格在家昏睡了三天，第四天，他去了一個政府開辦的文化中
心，他們劇團在那裡租了一間空教室當據點。
他到的時候，看到劇團裡年紀最小的洪珵安兩眼惺忪，黑眼圈深沉，坐在他們租的教室門
口，手上抓著一個黑色垃圾袋。
洪珵安見到他時的表情，就和他在散著臭霉味的服裝間裡見到劇組副導的表情一樣，副導
來的意思就是今天拍完了，要跟他對隔天的表，那是疲憊不堪的短暫解脫。
「這裡退租了，這是你的東西。」洪珵安把那袋東西交給陳奕格，他從地上爬起時，陳奕
格彷彿聽見了他骨頭發出喀喀的聲響。
陳奕格打開垃圾袋，裡面有他記滿燈圖和台詞走位的筆記本，有他的毛巾水壺，有他第一
次上台的道具，有幾張拍立得合照，有他們去影印店印刷得醜醜的演出宣傳單。
他把袋口打結，離開時步伐比在組裡一日未休還沈重。
經過垃圾場時，他想，要不要把這袋東西丟了，但後來他還是把裝在垃圾袋裡的夢想帶回
家。
此事之後，相隔不到兩週，他進了一個旅遊節目的製作組擔任助理，節目製片透過關係火
速處理好他的護照，而手頭寬裕的他買了一個頂級的行李箱和一雙鞋步上旅程，跟著節目
遊走東南亞，穿梭在濕潤的雨季和坑洞的馬路以及不會亮號的紅綠燈，他曬得黝黑，去哪
裡都喝得到masala tea。
每個地方的masala tea都不一樣，千變萬化。
影視圈也是一個千變萬化的地方，變化很快，出其不意的事層出不窮。
「奕格，你認識洪珵安嗎？」經紀人阿貓突然問他，「他的經紀人問你有沒有空，想邀你
...當...他的......」
阿貓的表情很怪，陳奕格理解，演藝圈裡，眾所皆知大演員陳奕格和大歌手洪珵安不和。
「他的什麼？」陳奕格放下手裡的馬克杯，眼睛笑笑的，他往後躺，好整以暇地說：「他
說了什麼讓你嚇成這樣？」
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演藝圈。在陳奕格成為旅遊節目助理的第四個月，他們的節目主持人
在拍攝時受傷，傷口感染成蜂窩性組織炎，不得不回台灣治療，製作單位負擔不起中斷節
目的成本，亂七八糟地要團隊中最年輕又上相的他接下主持棒，說好只是暫時頂替，誰曉
得，這主持棒他一握就是三年，還給他得了個主持人獎。
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演藝圈。陳奕格再見到洪珵安這個名字是在娛樂新聞上，他得獎那年
，洪珵安出道成了歌手。
他一開始還沒認出電視裡的人是洪珵安，印象中，洪珵安是搞實驗音樂的，鍋碗瓢盆瓶罐
廢鐵都可以是他的音樂取樣來源，在劇團裡，時常能見他身上帶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各類材
質碎片，說是來的路上撿到的，配上不修邊幅的外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撿破爛做回收
的。
陳奕格把電視的音量調大，螢幕上的洪珵安畫了妝，穿著打歌服，被打點成奶油型偶像，
在鏡頭前拿著麥克風對嘴唱芭樂情歌。
第一年，洪珵安迅速竄紅，第二年，洪珵安改變曲風，成功轉型，再後來，他成了歌壇巨
星。
陳奕格站在T字標位上，等攝影機開機。
他在想，洪珵安為什麼會找他當演唱會嘉賓。
陳奕格得獎後一炮而紅，大家注意到這個旅遊節目的主持新人，在當時遍地是奶油小生的
影視圈裡，他這種能上天下地、漢草好、形象又正面陽光的新秀珍貴不已，他本來就有演
員夢
，也有底，當他決定以主持為跳板，全心全意投入影界時簡直如魚得水。
這或許就是星運。
他和洪珵安第一次在演藝圈裡交集，是在他演第二部電影的時候，他是主角，而洪珵安寫
主題曲，同時也在電影裡客串配角。
他們沒有對手戲，但那是一個非常愉快的重逢。
洪珵安進組時，陳奕格已經在組裡兩個月了，外景已經殺青，剩下搭景的棚戲。
洪珵安的戲份很少，只需要拍兩天，他所有的戲都在B棚，而陳奕格在A棚。他們理應不會
碰面，是洪珵安特地去找陳奕格。
當年不諳世事的小弟弟變得通曉人情，洪珵安提前到片場，一到就去B棚找陳奕格敘舊。
他們在片場的後門抽菸，兩人在堆放廢棄道具的空地旁回憶往事，笑個不停。
「你的第一張專輯真的好難聽。」陳奕格說。
「是不好聽。」洪珵安說，然後他比了一個數字，「但我賺了這樣。」
「不瞞你說，這個數字，我也有奉獻。」
「你是說......」
「我有買。」
「不會吧。」
「我有買，買了一千張。」
「求你丟了吧。」
「那你說，我第一部電影你有沒有去看？」
「沒有。」
「你沒有？」
「假的，我有看，演得蠻好的。」
「蠻好的？」
「演得很好，你很會演，我很早就知道了。」洪珵安把菸抿熄，「老天欠你這行飯。」
陳奕格想，當時在劇團裡，他為什麼沒和洪珵安變成朋友。
這份友誼雖然來得晚，但它選在更好的時機發生，現在兩人都是富有餘裕的大人了，想必
這段感情也會比當初那個一拍就兩散的劇團更穩固。
他們私下經常一起去看劇或喝酒，然後某個酩酊的夜晚，也不知道是誰先撩撥誰，他們睡
了。
後來他們成了傳聞裡反目成仇的對象，決不合作，因為兩個人都覺得尷尬，也漸漸斷了聯
絡。
兩個都在演藝圈裡有一席之地的人，要真想不見到對方也不容易，但他們總是能在一個場
所裡很有默契地避開對方，此舉卻更坐實他們的不合傳言。
下戲後，陳奕格打電話給洪珵安，洪珵安沒接。
陳奕格飛速打字，發給他一封簡訊：『洪先生您好，我是演員陳奕格，今天稍早您的經紀
人向我詢問是否有意願擔任您的演唱會嘉賓，我十分震驚，特此告知有人冒用您寶號詐騙
，若您要報案，我方可以提供證據，請再聯絡我的經紀人，謝謝。』
十分鐘後，陳奕格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對方劈頭就是「詐你媽騙」四個字。
陳奕格拿著電話，找了一處無人的地方說話：「怎麼想到我？」
電話那頭沈默了一會，才有人說話：「你有空嗎？十一月二十三號，場地已經訂了，
正式消息還沒對外公佈。」
「有。」管他那天本來要幹嘛，全部推掉。
「好。」
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演藝圈，陳奕格掛斷電話，隔天，他覺得手裡的masala tea喝起來變
甜了。
十一月的最後一週，娛樂圈的最大新聞本該是洪珵安和陳奕格同台，破解不合謠言，但那
天最大的頭條卻是洪珵安宣布退居幕後，不再進行幕前工作。
剛從升降機關離開舞台的陳奕格在通道裡聽見洪珵安在台上宣布這件事時停住了腳步，現
場歌迷的尖叫聲到他耳邊成了耳鳴，他一時聽不見任何聲響。
那晚，因為門外滿是記者，洪珵安沒有出席慶功宴。
陳奕格飯食無味地吃完慶功宴，被保鑣護送離開時，他收到洪珵安的簡訊，約他去真正的
慶
功宴。
陳奕格循著地址到了一家酒吧。
洪珵安卸了妝，洗了澡，一身輕便，在酒吧頂樓的露台座位等他。頂樓清了場，除了洪珵
安
有其他人，陳奕格這才發現，洪珵安只邀了他。
「你來了。」
「為什麼？」陳奕格一坐下就問。
「錢賺夠了，我想要回劇場，你呢？」
陳奕格揉了揉太陽穴，回想那年洪珵安抱著一包垃圾守在門口等他回來的模樣，想起眼前
的人，是一個把沒人要的東西當寶物的天才怪咖。
「那我投資你吧。」陳奕格笑。
「投多少？」
「十二萬？」
「一個月？」
「好？」陳奕格又笑。
「外加擔任劇團首席主演？」
「合約多久？」
「你想要多久？我們可以談。」
「劇團包吃住嗎？」
「包，包吃包睡覺。」
「包睡覺。」陳奕格畫重點。
陳奕格喜歡在上台前喝一杯薑味的香料奶茶，他會想起很多事情。
他退出了螢光幕，在一個什麼都包的劇團演出，什麼都演。
和洪珵安談戲，談夢，談戀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