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南竿(下)
馬祖真是個好地方。不過來短短半天,謝詠旭已經數不清多少次這樣想。
如今的他斜斜坐倒在大漢據點的碉堡上,聽著浪潮看著水花,以一種極致愜意的方式享受自己與天地之間。時間是下午接近五點之前,陽光已經沒有稍早那般炙熱,就著堡壘渾然天成的陰影,他可以不必再帶墨鏡便能直視橘紅的日頭。
是這塊土地的神奇嗎,人煙稀少卻充滿故事和記憶,尋幽訪勝也終歸回到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不需要導覽與解說,只是用習慣的語言和想像力,為眼前所見添上各式各樣的色彩。
他們順著路騎,不管路徑引領他們前往何方都欣然前往,就這樣環了南竿一圈,甚至用不上謝詠旭30分鐘,往後等他回到本島,他都能自豪地說南竿每一條路他都走過。即便行至盡頭其實已經沒有路了,碎石讓他們的車顛坡得厲害,謝詠旭依然百折不撓,堅定地想要實踐把馬祖每一條路都騎遍的雄心壯志。
而一路上季雨生都由著他任性,雖然他在後座肯定震得更加厲害卻毫無怨言,只是單手摟緊他的腰,一邊舉起相機捕捉曇花一現的風景。
當謝詠旭反省自己騎太嗨了,偶爾才體貼地問他要再騎回去再看一眼嗎,季雨生都說沒有關係。
當下只是當下,雖然錯過了或是不完美,攝影也能成為永遠。季雨生這樣說。
那一席話令謝詠旭不禁感到一些激動。
畢竟之前他是駕駛人他不好分心,沒有餘裕深思這段話,但眼下季雨生在不遠處擺弄著相機,拍山拍海拍天拍地,看來一時半刻是不會想走了,謝詠旭放手讓自己浸入了思緒之中。
過去的他眼光總在未來裡,以後要如何將來想怎麼樣,他老是想著那之類的事。儘管人人都說他個性隨和好相處,但是謝詠旭卻很了解自己,他其實是個喜歡有計畫的人。
他知道他想得多,但他喜歡有所準備的自己。
也許是習慣使然吧,日子長了他忘了謙卑,忘了最重要的事──很多事情不會如他安排,命運的洪流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為什麼老是要順你的意呢?交往十四年,這大概可以算得上是路歸帆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至少時至今日他對這句話的印象最為深刻,隨時隨地都可以在他腦海中迴盪播放,宛如原音重現。
謝詠旭從來不覺得自己霸道,或獨裁什麼的,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除了路歸帆,一次一次地說他難搞。
也許吧,也許是有所期待的錯,因為期待了便會希望成真,這是人之常情;而看在謝詠旭眼裡,他覺得自己並非對方說的傲慢,至少明明他們每一次吵架,先低頭的都是他。
終於他不想再低頭了,也不想再期待了,於是一段關係就此結束。
安慰季雨生的時候謝詠旭可以理直氣壯,斷言他與前男友就是不適合,無關是非對錯,所以分了也好。
可是他自己呢?他跟路歸帆當然適合,不然也不會交往這麼久。
所以錯的是誰呢?又錯在哪裡呢?這是好難的問題,分手以來謝詠旭已經想過了上百回,他想如果錯的是他,那大概就要怪他太嚮往天長地久了,這世界上唯一不變的東西便是改變,他該知曉的,可是還是自負了,以為愛情──他的愛情──能夠亙古雋永。
其實沒有,他遠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不渝。謝詠旭不禁笑了,對自己感到可笑。
清脆的快門聲近在耳邊,謝詠旭轉過頭,明亮的相機鏡頭正對著他的臉。
「幹嘛?」他笑著問鏡頭後面的那顆腦袋,季雨生很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在這一瞬間回神,羞窘的紅暈浮上臉頰。
「我……」季雨生傻傻笑著,有些尷尬,「抱歉,因為你剛剛……很好看,所以我……」
「我以為我一直都很好看。」謝詠旭說得驕傲,倘若不是有他的好皮相作為他最有力的證明,此番自以為帥的言論相當欠揍。
不過季雨生聽了卻只是笑了,因為他認同對方,謝詠旭是真的很好看。「是這樣沒錯,但你剛剛……我不會形容,但你剛剛的樣子,會讓我想要問你『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
「嗯,有些人、有些畫面……會讓我有疑惑,有好奇心,渴望明白,什麼在你的心裡,我想要了解你。」季雨生摳著相機,無意義的動作,嘗試表達自己之所以被吸引的原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好,但我喜歡那樣的瞬間,看起來有故事,充滿可能性,是我不知道的。也許我也永遠不會知道,就像薛丁格的貓。」
他似乎很不滿意自己的口拙,乾脆叫出畫面給謝詠旭看。謝詠旭看著螢幕上他的側顏,面向大海,那可以是個很安靜的畫面,倒也可以加上旁白與註解,因為他的眼神若有所思,憂鬱並且哀傷。
謝詠旭懂了季雨生的意思,無恥點來說,他的確看起來很引人入勝。
「我剛剛在想路歸帆。」
季雨生遲鈍了好幾秒,他聽過這個名字不只一次,知道是謝詠旭的前男友。「想他什麼?」
「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們吵架,因為他懷疑我出軌,我想到那件事。」
「你想說嗎?」
「沒什麼不能說的。」謝詠旭從容不迫地拉起季雨生的手,牽引他一塊坐到矮牆上,畢竟這是一個不短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他突然把手機砸到我臉上,指控我跟別人亂搞。我剛醒過來,根本搞不清楚狀況,我知道他氣瘋了,我也想安撫他,但其實被這樣吵醒我也很火,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
「我才知道他看我的手機,看到我跟學弟的對話紀錄,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就一張我的自拍,但他很氣,他覺得說話就說話傳照片想要幹嘛。」謝詠旭輕輕笑了一聲,「我還真沒想要幹嘛,我就只是剛跑完山,有點累,拍一張我快要虛脫的照片,真的沒有什麼意義,但他聽不進去。後來我也生氣了,我反問他幹嘛看我手機,看手機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謝詠旭頓了一下,「如果是你,會給你男朋友看你的手機嗎?」
「如果他想看的話隨便他看呀。」季雨生說得坦然,但其實有點哀傷,因為他前男友對他沒有興趣,自然無意看他手機;兩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謝詠旭不住又把手放到他頭上,「我不耶。」
「你不會嗎?」季雨生面露訝異。
「不會,以前路歸帆湊過來看,我會閃開。」
季雨生眨了眨瞠大的眼眸,在他印象中謝詠旭一直都是豁達的人,對許多事情都無所謂那樣,他想不到他竟會在意被人窺看。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我大概不會閃吧。」
「為什麼會這樣?」季雨生覺得荒謬。
「我也不確定。」謝詠旭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他沉吟著,「我大概是覺得,就算你來看我手機,你也不是真心的?這樣說好像不太對……」
「我基本上不會想看人手機啦。你是這個意思嗎?」
「喔、對,有可能。」
「所以他不是這樣?」
「不是,他看我手機都是想看我跟誰聊天,聊些什麼。」
「也許他想了解你?」
「你不用挑好聽的說,我知道歸帆是懷著什麼心態看我手機的。」謝詠旭輕輕笑了一聲,「所以他愈想看,我偏不給他看;雖然我沒什麼好隱藏的。」
在謝詠旭心中,隱私權是很重要的,還有尊重和信任。
小時候,他的父母親並不是一般社會價值上那樣恩愛非凡的典型。儘管現在老夫老妻了感情開始回溫,然而早年他們各自因為事業打拼,自然顧不上親密與激情,甚至對彼此之間有些冷漠。
但是他們之間有信任──他們深刻地信賴彼此。
他們也信賴謝詠旭,相信他能夠把自己照顧得好。
因此謝詠旭從小便格外獨立,雖然自我,可他也自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需要也不希望別人管他。
雖然隨著年紀漸長他社會化了不少,至少不會隨時隨地冒出「關你屁事」這樣失禮的想法,可是隱私權就是他的底線,即便親密如路歸帆也不應該越界。
「他大半夜的偷偷摸摸,代表他也知道我會生氣,但他還是看了──這不只是不尊重我,他也不信任我,所以他從我的訊息裡面看到了他所有早就在那邊的懷疑,我百口莫辯。他說我成天撩來撩去的,我有這麼飢渴?我澄清過很多次我真沒那個意思,大家就是我的朋友,但他根本不鳥我,他說我長什麼樣我自己不知道嗎?我不用有意思,我的臉自會幫我說話。」
季雨生抿起嘴唇,想要說點什麼又不知道從何下手,「他這樣說太過分了。」
「對啊,我那次真的超火,大概有一個禮拜的時間都不想看到他吧,直接搬去我阿姨家住;那時候我爸媽還沒在臺北買房子,我只能投靠我阿姨。」
「那後來呢?」
「後來我想了很多,朋友也在勸我,說我對誰都好,路歸帆當然會不安,所以我開始反省我是不是真的沒有掌握住距離。」
「嗯……」季雨生猶豫了兩秒鐘,「但是他看你手機。」
「是啊,但是他看我手機是不是我逼他的呢?」
「當然不是啊。」季雨生用力駁斥這番說法,他不可置信謝詠旭會這樣說,「他的行為是他的決定。」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激動。」謝詠旭安撫似地笑了笑,「我的心情跟你之前是一樣的,我喜歡他,我會盡我所能調整我自己,讓他舒服,只是這樣的想法。他不喜歡我跟個中央空調一樣,他希望我可以再區別一些人際之間的分界,這有點難,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好人,但我還是可以做到。」
「所以你這樣跟他說嗎?」季雨生呼出一口氣,他還以為真的當局者迷,明明之前這麼理性在寬慰他的人遇上自己的情關也是難過。
「是啊,不過隔了一個禮拜啦──我真的氣滿久的。」
那是頗為百感交集的一段時間,不只是純粹氣憤惱怒,還有困惑疑問,也有心疼甚至自責。
路歸帆的行為是他不能接受的,可是路歸帆行為背後的動機呢?
早在他們交往以前,即便是難以捉摸的青春期,他們的想法都很契合。一個人說了上文另一個便能接下文,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付諸文字,自然而然地就能想到一塊。
更何況他們還無話不談,對彼此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說的。
因此他很了解路歸帆,路歸帆敏感聰明,自尊心尤其高,講究尊嚴與體面。如果能夠好好溝通,兩個人也許坐下來妥善的交流,把自己的想法表達清楚,給雙方一個機會調整理解,沒有人喜歡吵架。
所以路歸帆最不堪的一面從何而來呢?
路歸帆愛他,在乎他,那樣的情感產生了排他性,又變成了佔有慾,也許有一點偏執,導致了他後續的行動,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只能發洩一般地任由自己醜惡的忌妒心凌駕一切。
事情之所以發展到這個地步,不會只是一時衝動,應該是長時間的隱忍所致的失控。
直到路歸帆再也忍無可忍。
那樣的認知令謝詠旭感到心疼──路歸帆心裡有事,卻沒有跟他說,而是自己默默承受。
這樣不對,他們是能交付一切的伴侶,該讓彼此感到安心與安全。
這算是他力有未逮,所以他會改。
「你能想這麼多真好欸。」季雨生由衷地說。
「也不過都是事後才有空想這些,你如果當時看到我爆炸的樣子,大概就不會用現在的眼神看我了。」
謝詠旭不是暴力份子,可是當他氣極了總克制不住自己。他不會對人動手,所以會有其他東西遭殃,以前他跟路歸帆的租屋處牆壁上便有幾個他捶出來的洞,他對此並不感到光榮。
是以季雨生的目光讓他感到沉重,還有心虛,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什麼眼神。」季雨生沒有自覺,傻傻地問。
「很喜歡我的眼神。」
季雨生的臉龐一下子就紅了,他很尷尬,不知所措,眸光閃爍著,只能逼迫自己不要移開視線,欲蓋彌彰。
謝詠旭有點後悔,他知道這句話過頭了,過於急躁,就算是明擺著的事實,他也不該說的。他們還要一起玩個四天呢,今天就尷尬了,那往後該如何是好,他所嚮往的一趟無憂無慮的旅程就此成為泡影,而他咎由自取。
謝詠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衝動,可能是因為一路上季雨生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令他一下子著急了,渴望一個應該要再等等──等對方也等自己,真的做好完全的準備了──才能夠迎接的答案。
他正想著要怎麼用玩笑圓回來,季雨生卻歪了歪頭,笑容依然尷尬,可是靦腆了不少。
謝詠旭看出他有話要說,因此閉上了嘴巴,揣著自己也晦暗不明的心情,等著他的話。
「因為我很崇拜你,之前跟你說過,我最喜歡的電影是One Day,真愛挑日子。我很喜歡那樣的感情,一次就刻骨銘心。」
「嗯。」其實他也是。
「所以我剛剛其實想說的是我很感動,雖然你口中的你衝動暴躁,可是我覺得我聽到的是敏感纖細,又更加洗鍊所以堅韌,照顧自己也照顧所愛的靈魂;我覺得那樣很成熟,我希望我也能和你一樣。」
季雨生說得很直率,沒有扭捏做作,也沒有逃避自己的心情;他是喜歡謝詠旭,顯而易見,但是比起對一個人的情意,更多的是對戀愛純粹的期待,他希望自己不只是投入情網,而是也有能力能好好愛人。
「你已經是了。」謝詠旭微微一笑,知道他們之間沒事了,「我聽到的你也是一樣的。」
「我沒有啊,我還有得學呢。」倘若不是謝詠旭,他大概會繼續哭,自我懷疑,放不開手,遠沒有事過境遷的一日。
是謝詠旭讓他可以回歸正常的自己,感到自在,最舒服的狀態。
「我相信你沒問題的。」謝詠旭說。此時陽光的角度令他猛然回過神來,他緊抓起季雨生的手,看向後者不明所以的眼睛。
「我們該走了,你不是要拍日落?抱歉啊我花太多時間了講我的事了。」
「喔、喔不會啊,沒關係。」季雨生還回不過神來,但聽著他的話反射性地跟著站起來。
「不行沒關係,我們要拍日落,還要拍日出。」此趟旅程季雨生聽天由命毫無意見,唯一一個要求就是希望有時間讓他可以拍日光。他畢竟是個強大的雨男,生平出遊很少陽光普照,難得跟謝詠旭出來有機會能拍到太陽,他想把握住。
謝詠旭自然不會讓他失望,抓著季雨生的手掌強勢加快對方慢吞吞的腳步。季雨生哭笑不得地讓他拉著走。
但是毫無疑問心情是感動的,自己的願望被人慎重的放到了心上,並且努力地想要一起實現,這感覺前所未有的好。
他們來到王大哥熱情推薦的一處觀夕秘境,從地圖上來看本來該是旅館的,可是卻沒有人煙,就像荒廢了,只有高高架起的瞭望平台,正好為賞景提供完美的視野。
風勢比起剛剛更大了,謝詠旭一個跨步,正好踩到了傾倒的角架旁邊,給了他一秒的餘裕搶在落地前抓住它。驚險的過程令他不禁慶幸季雨生的相機還沒擺上去,不然這一摔可不得了。
「謝謝,你反應好快。」季雨生伸過手,一起把腳架扶正了。然而風實在太強,只要他一放開手就會搖晃。
謝詠旭幫忙扶好了,「我抓著,你架你的。」
兩人分工合作,與風對抗,讓平常不過幾秒鐘的功夫硬生生拖長成了幾分鐘,一番手忙腳亂雖然有趣,但還是讓他們都忍不住苦笑。
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相機穩定了,兩人也乾脆亂七八糟地席地而坐,欣賞正要沉入海面的火紅日頭。
「這個好像很適合拍縮時。」謝詠旭想做就做,整個人趴了下來,哀在腳架旁邊讓其中一隻腳協助他固定手機。
「你手要撐很久喔。」雖然有腳架輔助,但是謝詠旭的手卻也離不開手機;萬惡的風鼓足了勁吹個不停。
「大不了半小時,跟他拚了。」日落時間會是六點半,距離現在也不過40分鐘,謝詠旭壓根不放在心上,他的耐力可好著呢。
季雨生看著平常怎麼帥怎麼來的人如今毫無形象地拍在地上,心裡好笑不已,拿起閒著的手機捕捉下難能可貴的畫面。
「待會傳給我。」謝詠旭隨便他拍,只是他要這張照片,今天的限時動態就決定是這個了──他喜歡好玩的東西。
「真的要PO這張?我有很多你帥的欸。」
「我就PO這個。」謝詠旭很堅定,他文要打什麼都想好了,就寫,馬祖的地板好趴。一貫很廢的文字,可想而知會得到什麼很廢的回應,他已經可以預見了。
他還可以預見會有不少人,或直球或旁敲側擊,想要知道他跟誰出來玩,對方與自己是什麼關係,那他跟路歸帆怎麼樣了還有在聯絡嗎,這之類順其自然的八卦與閒聊。
然後也許他們會再把消息傳遞給路歸帆,或是路歸帆自己會得知──路歸帆應該還在追蹤他,他之前聽不知道哪一個人說的。
那就來吧。謝詠旭望著季雨生凝視相機的專注容顏,已經做好面對的準備。
TBC
* 我在兩個地方看夕陽,第一天去了勝天公園附近,夕陽也很不錯,第二天是文中描寫的這個,在55據點,根據Google地圖他應該要是旅館,可是我去的時候真的很想廢墟,我其實也不清楚他有沒有在營業XD
不過夕陽很驚人,還可以眺望津沙聚落,覺得美哭
*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