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大坵
隔天的謝詠旭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興致勃勃的，充滿朝氣，迫不及待想要船班快點開。
季雨生見他興致如此高昂，不免取笑，「你怎麼這麼興奮？」明明昨天跟活屍沒兩樣。這
句失禮的真心話他留在肚子裡，沒有說出口。
「心情好啊。」其實這倒是謝詠旭的通常狀態，他一向對日子很有熱忱──前提是要睡得
飽。
而昨天他睡眠品質的確是極好的，幾乎在沾了枕頭的那一刻便陷入昏迷，一夜無夢。也許
是馬祖的海浪聲很舒服，有助於舒緩壓力與煩惱，因此他一覺好眠，直到天亮。
這樣好睡還真是久違了，謝詠旭很感動，單就這一點來說，馬祖來一趟確實值得。
而更值得的還是旅伴吧。謝詠旭接過季雨生遞過來的安耐曬，往手臂上擦。
「你的防曬好高級。」他不禁有感而發。謝詠旭其實也有帶自己的防曬，不過是尋常的不
到三百塊的品牌，既然季雨生的比他高檔這麼多，也大方借他，他自然從善如流。
「我弟要我帶的，他說我黑了很醜所以絕對不能曬黑。」季雨生笑得無奈，卻也縱容，看
起來他們兄弟感情的確是很好。
雖然季雨生不認同黑了會醜的觀點，但他挺喜歡季雨生現在白白軟軟嫩嫩的模樣，因此他
心有戚戚地點點頭，「最重要的是不要曬傷。你上次爬山曬成那樣會痛嗎？」
「其實還好，不太痛，但有脫皮，我現在曬痕還在。」季雨生拉下領口給他看脖子上明顯
的色差。
「你弟看了有沒有崩潰？」謝詠旭戳了戳那處的肌膚。
「有啊，差點被他揍。」
「喔。」謝詠旭突然恍然大悟，「所以你晚上在擦的那些保養品……」
「都他給的，逼我一定要擦。」季雨生嘆了口氣，他其實沒這麼講究膚況，也沒這個追求
，都不過是弟弟堅持。所以每次出遊當他從包裡掏出整套的保養品並開始往臉上抹，都會
接收到無數震驚的目光，他已經習慣了。
這兩個晚上謝詠旭默默看在眼裡，若有所思，卻始終沒說什麼，倒是讓季雨生一顆心肝七
上八下，因此趕緊把握住機會解釋一下他的行為；雖然他也知道以謝詠旭的個性是不會評
論他的。
但他還是在意，畢竟是喜歡的人的目光。
「不愧是從事美容工作的呢。」果然謝詠旭的語氣中毫無批判，只有單純對於對方專業的
敬佩。
「對啊，他眼光很好。」提及自己的兄弟，季雨生的五官更加柔和了不少。
「該不會你的衣服也都他買的？」
「你怎麼知道？」季雨生愕然地瞪大眼珠。
「因為你看起來是那種襯衫穿到底的人。」猜中季雨生的心思，謝詠旭很是得意。
「我真的是欸。」季雨生用力點頭，「我有超多件一樣的襯衫，頂多不同顏色。」
「我想也是。」謝詠旭大笑，「對了、我剛剛一直想問，你知道他們手上那些草是什麼嗎？」
他們最後目的是北竿，但是會先繞去大坵島上看據說可以媲美奈良的梅花鹿群，約莫許多
人都與他們打同一個主意，因此候船室滿滿的都是人，有像他們一樣形單影隻的旅客，還
有成群結隊的旅行團。
而有滿多人手上都有茂密的一把枝葉，因為如果說他們是當地人吧，那也許可以歸類為地
方風情，可是偏偏拿的許多人看起來就像觀光客，還有不少老人小孩也拿著。謝詠旭觀察
很久了，還是不明白是什麼。
季雨生跟著他的視線看了看，「我不知道。查查看好了。」
「你要怎麼查？」謝詠旭其實蠢蠢欲動，想說問得最快。
「打『馬祖』、『北竿』、『大坵』、『一把草』試試看。」
「好直白。」謝詠旭笑出聲來。
「搜尋引擎就是愈簡單的文字愈好。找到了，是牧草，可以吸引鹿的。」
「你看東西好快。」謝詠旭將腦袋擱在季雨生肩膀上，看他拿過來的手機螢幕，目光還在
標題呢，那廂已經直接看到底了。
「還好吧。你會想要買嗎？」季雨生既然看完了，便直接把手機放到謝詠旭手上，讓他慢
慢讀。
謝詠旭卻不接，偏要就著這樣黏糊糊的姿勢看完整篇文章，還指使季雨生往下滑，佔盡人
家便宜。
「你呢？你想買嗎？」根據過來人的經驗，如果買了的話就一定吸引得到鹿來，也許季雨
生會有興趣想要拍鹿？
謝詠旭回想起對方的Instagram，季雨生拍風景比較多，尤其聚焦在光影在建築與土地上
的變化，人物很少動物也少，謝詠旭勉強記得在上面看到的活物還是螢火蟲，亮燦燦的綠
色微光散布在黑暗的山野間，非常美麗。
「好像還好，跟在有買的人後面也是一樣的。」
「你是不是不太喜歡花錢？」謝詠旭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沒有必要的錢幹嘛花？」季雨生反問，一臉茫然。
「嗯……因為花了很爽？」謝詠旭的發言與敗家子沒有兩樣。
其實他也真的是，除卻公司上的營運，他從不記帳，尤其現在電子支付盛行，對於金錢的
流動更加沒概念了，全部都在他看不見的帳戶來來去去，即便花錢如流水，他沒有自覺也
根本不在意。
季雨生沒有說話，只是用慈愛的目光看著他。
「什麼意思啊你？」謝詠旭又氣又好笑，伸出手臂勾緊季雨生的頭顱，即便後者笑著瑟縮
說投降也不放手，「說、什麼意思？」
「沒、沒有……」季雨生喘不過氣來，臉頰紅撲撲的，「就是覺得你很可愛啦。」
「怎樣？覺得我會大手大腳散盡家財孤老終生是不是？」謝詠旭也知道以他的年紀來說，
同齡的人都開始有理財存錢的規畫了，甚至不少已經付了房子的頭期款。
本來他也有類似的想法的，可是與路歸帆分手之後他對未來感到失望，索性都不管了，快
快樂樂遊戲人間。就算被家父怒斥難不成要住你爸的一輩子嗎？也會皮皮地說好啊請繼續
養我謝謝，然後被恨鐵不成鋼的老爸痛揍一頓。
可能因為他有後路吧，他家裡環境好，而他爸媽也不會真的放他去死，所以謝詠旭一直都
很安心自得，甚至可以說是隨便的。
這樣下去不行。這樣的念頭不是沒有過，可是消逝得也很快，直到此時此刻面對季雨生的
笑容，才又重新回到謝詠旭的腦袋瓜裡。這是一件他該下定決心做好的事情，不知道第幾
次他這樣想，但跟前幾次不一樣的是他是真心的，而他知道他會做到，這是一個起點。
「你不會、孤老終生啦。」季雨生反抗不了他的蠻力，只能乖乖被謝詠旭牽制在懷中，兩
人的額頭幾乎貼到了一塊。
謝詠旭心頭一動，感情呼之欲出，所以他付諸行動。
「那你會陪我嗎？」
季雨生眨著眼睛，眼神中有些許的驚訝。
還有喜悅，於是謝詠旭再接再厲，壓抑著內心的緊張，刻意放沉放緩的嗓音也有點沙啞，
「你會陪我一起老嗎？」
好蠢的問法，謝詠旭在心理失笑。
午夜夢迴時明明告誡自己多少次，這次要記取教訓，不要期待了，就好好地活在當下，把
握住眼前的就好了。
不再想以後，未來都是狂言，都是虛妄，人類自以為是的執著。人生能擁有的只有現在，
許自己一個今天開心的諾言，小心翼翼地呵護它，不強求再多，直到當明天成為今天，再
來一遍。
可是當真的心動的時候，如何能克制自己，不去展望將來。
如果心有期待是奢望，那就讓他傻吧，他心甘情願。
只要季雨生也願意將眼光投放在他的方向。
因為被牽制在謝詠旭懷中的關係，季雨生沒有辦法做太多動作。他握著謝詠旭的手腕，認
真並且慎重的點頭。
「我陪你。」季雨生的聲音也啞得厲害，他吸了口氣，堅定不移地再次保證，「我跟你在
一起。」
「太好了。」謝詠旭很開心，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將額頭抵在季雨生光潔的腦門上。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呼吸，也感受季雨生噴灑在自己臉上的鼻息，如同昨天在自由的莒光
所體會的一樣，他存在──並且季雨生也存在。他們在一起。
「你很緊張嗎？」季雨生問。
「這不是廢話嗎我當然緊張了，我這輩子只跟人告白過兩次啊。」
而且謝詠旭本來沒有準備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告白，他想的是也許再隆重一點，比如在他們
明天在壁山觀景台欣賞日出的時候，映著東方乍現的朝陽，向對方表達自己的心意。
而不是在座位狹小人來人往的候船室，聞著汽油的廢氣聽著刺耳的廣播，還有一堆人在看
──他已經注意到不少人的視線了，都往他們兩個舉止親密的男人飄過來。
謝詠旭自大四出櫃以來就沒再怕人看了，而季雨生雖然一向誠實坦蕩，卻搞不好沒他這樣
的厚臉皮。他將人更摟緊了些，用自己的背脊阻擋那些好奇的視線。
「但你告白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耶，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好緊張的。」季雨生笑著說，他並
沒有就著對方的動作順勢躲入他懷中，而是將下巴靠在他肩膀上，完整這個擁抱。
「我是不是這輩子都說不過你了？」謝詠旭莫可奈何，心情卻還是花枝招展地在飛揚。
「我也不知道耶，日子還長著。」季雨生笑著說。
「我喜歡這句話。」謝詠旭也跟著一起笑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季雨生的語氣突然很認真，可能還有一點嚴肅，謝詠旭心頭一凜。
「你覺得這會是吊橋效應嗎？可能也不是吊橋效應……可是也不是浮木……呃、我是說……」
他說得糾結朦朧，謝詠旭倒是很快理解他的意思，「你怕這只是錯覺？」
「我不知道……」季雨生並不膽怯，可也沒有自信，他的笑容帶上了些許苦意，「我當然
不希望是，可是……對不起說這個好像很掃興，我們剛剛明明好好的，可是我……」
「沒關係。」謝詠旭把他抱得更緊了，「你對我說什麼都沒關係，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季雨生點點頭，謝詠旭給予他的安全感是巨大的，一直以來都是。
「你問我是不是錯覺，這我也不確定，「但我也覺得沒有什麼不好，兩個平凡人，喜歡跟
對方在一起的感覺，舒服並且自在，我覺得光是這樣都很難得。」
交友軟體的茫茫人海之中，季雨生的檔案頭一個跳了出來，他一看就喜歡，而且季雨生也
選擇了他。以宿命論的角度來說，這就是命中註定吧。
而他真的是個命很好的人，在這個時間點，遇上了季雨生。
「每個人都有過去，如果要說我們是兩個受了傷的人，依賴對方的體溫互相取暖，這沒什
麼不好，也沒什麼不對，生命很長，我們能讓彼此好過一點，為什麼不。」謝詠旭撥開季
雨生額前淺色的瀏海，細軟的髮絲就算被他梳理了也總會回到原位，不若季雨生本人一樣
聽話。謝詠旭為他的發現笑了，同時深深看盡季雨生的眼底，「我是這樣想的啦，你覺得
呢？」
季雨生回望著他，鼻頭和眼眶有點泛紅，卻勾起了釋然的笑容，「我也覺得。」
而後他情難自抑地傾向前去，再次投入謝詠旭的懷抱，手指勾在他的背心上，抓皺了他的
衣服。
謝詠旭同樣收攏了手臂，輕撫他的後腦勺。
最初他們想要的可能不過是這個——一個溫暖的、踏實的擁抱，多少安撫心裡頭所有的悲
傷痛楚，知道自己並不孤單，有人就在這裡，讓他們涼透了的內心回溫。
而擁抱的感覺太好了，他們意猶未盡，即使以前正在走遠，他們也在復原，卻捨不得離開
對方的懷抱。
於是他們繼續依偎著，倚靠在彼此身上，相偕來到溫柔的馬祖。彷彿反璞歸真，他們吃喝
玩樂，踏著太陽的腳步作息，也吹風眺望潮汐。天賜良辰好景，還有不可多得的良伴，因
此他們渴望將人生的故事再延續，與對方一起，一切都自然得不可思議。
謝詠旭在心裡感激上天，同時想到也許季雨生可以背出謝天完整的課文，努力忍住不要笑
出來。
此時登船廣播在候船室響起，提醒前往大坵的旅客前往二號碼頭登船。
他們終於放開彼此，望著對方情緒激動的雙眼，都不由得有些羞澀。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開
臉龐，季雨生低頭檢查行李，謝詠旭則確認船票，「我們是一號船。」
「好啊。」季雨生還在忙著把包裡的東西放好。
謝詠旭沒有那麼多東西好整理的，他率先站起來，朝季雨生伸出手。
季雨生卻愣愣看著他的手掌，一時沒有動作。
「怎麼了？」謝詠旭問。
好半晌，季雨生經歷一番天人交戰，終究放棄了，謝詠旭總是希望他能誠實的，「剛剛……我想到前男友。我跟他告白那天，也是他先伸出手要牽我，他說，我們要習慣這件事。」
那時候兩人都是彼此的第一個，幾乎沒有牽手的經驗，季雨生起初也覺得牽手走在路上很
卡很麻煩，完全不能理解那樣的親密感。而好不容易他習慣了也喜歡上了，前男友卻放開
了他的手。
好像不應該想到前男友。季雨生看著沉默的謝詠旭，臉上表情諱莫如深，他反省自己不受
控的思緒。就算謝詠旭想要他們之間無話不談，可是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他還是得分清楚
，又不是小孩子了。
謝詠旭沒有說話，手也還是伸在半空中。季雨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一股勁道拉扯他往前，季雨生腳步不穩，撞在謝詠旭身上。
有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才認知到這一點，謝詠旭的臉便朝他靠了過來。
淺淺含了一會兒季雨生的嘴唇，謝詠旭退了開來，笑著舔了舔自己的上唇，眼睛彎彎的，
眸中光芒閃爍。
「這他就沒有做過了吧。」他笑得狡猾，一臉蕩漾的滿足。
季雨生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他蹙起眉毛，鼓起臉頰，「你太壞了。」
「嗯？這不會是你的初吻吧。」
「就是啊。」季雨生嚮往戀愛好久了，也期待愛人之間的親密行為好久了，然而好不容易
交了個男朋友，後者卻始終不肯碰他，儘管事過境遷，這件事情還是令他很在意。
而今終於與謝詠旭確認了心意，他又開始期待了，那些可能發生的事。可是他期待中的接
吻不應該是這樣，蜻蜓點水適可而止，還轉瞬即逝，他甚至來不及感受。
這還是他第一次呢。季雨生忿忿不平。
「不對，我昨天就親過了。」說起自己趁著對方睡覺時竊玉偷香，謝詠旭一點都不心虛。
聽到其實初吻是在沒有知覺的時候早就發生了，季雨生更氣了，他心有不甘，卻不知道怎
麼化為言語表達，15級分的國文能力在惱羞的時候完全派不上用場。
「你這麼想要我吻你？」謝詠旭讀懂了他流瀉出來的情緒，有些驚訝，表情也變得有些若
有所思。「你不介意有人在看的話，我是沒問題啦。」
他當然想要親吻季雨生，最好他的嘴唇黏在季雨生身上分不開，可是時間地點都不對，馬
祖也不似臺北開放，因此他好歹忍住了也想脫疆的慾望，卻沒想到季雨生比他還要飢渴。
季雨生這才恍然，他們正要登船，還正排隊等著量體溫。他們的動靜讓他們停下了腳步，
與前方的人差了一大截，後頭的人莫不墊起腳尖想看他們這裡發生什麼事。
季雨生咬著下嘴唇，撿回自己的羞恥心，把拉到下巴的口罩戴了回去，只露出一雙水潤的
目光。
謝詠旭也帶上了口罩，就著這層阻礙又朝前碰了碰季雨生的嘴唇，手指勾緊了他的指節，
季雨生自然也握緊了他。
「對了。」謝詠旭想到什麼，低頭靠到了季雨生的耳邊，「你包裡有帶嗎？」
「帶什麼？」
「套。」
季雨生猛然回過頭，控訴一般地瞪著他。
謝詠旭的眼睛還是彎彎的，他心情極好，低聲又問了一次，「真的沒有？」
「……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季雨生又氣惱又害羞又期待，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話了。
「你包裡東西這麼多怎麼就沒套。」謝詠旭攬著他的肩膀，手指摩娑著季雨生同樣發紅的
耳朵，「那去北竿要找7-11了。」
季雨生沒有回應他，卻也沒有阻止他，有些內八，也有些同手同腳，僵硬地跟上前方的隊
伍。
他們要去看鹿，他是要去拍鹿的。他在心理一遍一遍地說，自我說服，將謝詠旭放進他腦
袋瓜裡的旖旎思想鞭數十，驅之別院。
　ＴＢＣ
　* 大坵島是個好地方，鹿不少，可是船有點小又擠很多人，我很會暈船所以有吃藥才好一點
*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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