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巴士終於從小鎮的那頭姍姍來遲,車開不進狹窄的巷子,只能在路口的廟埕停下
,旅客魚貫下車,推遲的行程讓大夥臉色都不太好看,尤其午後的陽光強烈毒辣,更讓他
們的臉上帶著怨容。
「來~各位嘉賓辛苦了,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啦,因為行程有點delay了,剛剛才用
過午餐,就不讓大家自由行動,我們直接往下一個地點『芳豆花』前進。」
旅客們聞言,紛紛拿起手上的設備開始動作。手機,專業相機,GoPro,穩定器,收
音麥,各種花樣齊出,即使導遊薛熙這些年來已經帶過不少部落客團,仍為近來隨著不同
的社群媒體而興起的Youtuber、IG網紅等職業感到神奇。
尤其這團「文化之旅」是新進來的企劃妹妹做的專案,招待知名部落客與網紅免費參
加國內線旅遊,以此來迎上因為疫情而升起的國內旅遊熱,希望為他們這個小旅行社打知
名度順便轉型,因而參加的團員幾乎都是年紀小他很多的年輕人,甚至有不少人還只是大
學生,用他感到匪夷所思的熟練度操作著各種三C產品。
薛熙朝後方脫隊的幾個男女呼叫提醒,同時聽見身邊有人在嘟囔著「都是那群人在拖
時間,還脫隊」,他朝那人眨了眨眼微笑,沒說什麼便拉開導遊旗,往紅磚砌牆的小巷子
邁進。
小巷不長,他們的其中一個目的地就在巷子中間的豆花店,還沒走到店門口,遠遠便
聞見若有似無的豆漿香,薛熙因為這熟悉的味道而勾起微笑,轉身為旅客們解說。
『芳豆花』已經有八十年的歷史,從日治時期由第一代頭家阿芳伯開始挑扁擔在街市
賣,戰後由兒子文福伯繼承,騎三輪車在整個市區販售,現在則是趁著這個小鎮社區再造
,由年輕人接手在原本的住家改造為店面,古早味都沒改變,不管是在地人或觀光客都很
喜歡。
薛熙引著透過鏡頭觀看小巷的人群往前,有幾個人已經倚著牆壁照起美照,他不得不
邊介紹邊提醒,「這條老巷子幾乎延續過去的樣子,很好拍照齁,不過這些住家除了有特
色商家進駐,很多地方都還有住人,請大家盡量不要打擾到在地民眾;待會在豆花店的廚
房參訪的時候,除了拍照攝影之外,也要小心手邊腳邊,不要受傷也不要影響店家……後
面的跟上哦。」
他話剛說完,店裡頭就跑出一個小孩迎上來,一看見他就奔過來抱住他的腳,抬頭叫
他:「些西叔叔你好慢!慶芳叔叔已經等好久了!」
「哇啊廷廷長這麼大啦!」薛熙笑著一把撈起小孩抱起來,「叔叔快抱不動了。」
「我都快上大班了!」廷廷宣告完自己的成長後便迫不及待地掙動下了地,牽著他的
手往店裡走,「快進來!」
薛熙收起導遊旗,探頭進店裡看,熟悉的身影果然已經坐在木製的客席上等待,他打
招呼,待那人回覆他一個笑容後,才踏進店內轉過身招待旅客進入。
「後面的都進來了嗎?來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芳豆花目前的老闆慶芳,待會他會
親自示範製作豆花的過程,也會準備小型的體驗組讓大家動手做做看。」
薛熙介紹的同時清點人數,這才看見這幾天一貫脫隊的幾個人踏進豆花店,「當然一
定會招待大家吃豆花,不過你們還是吃老闆做的就好了,因為如果你們做失敗了覺得不好
吃,會砸老闆的招牌。」
大家因為他的話而笑了起來,慶芳也在這時上前接手解說,他戴著眼睛,氣質沈靜,
若不是因為穿著方便工作的衣服和雨鞋,很難讓人聯想他是製作豆花的老闆。
「我們的街屋保留算滿完整的進落規格,前半部裝潢成店面,中間天井的部分就是平
常工作的地方,等一下就在天井示範和體驗,地上溼滑要小心腳步,因為要煮豆花所以到
處都有高溫的用具,請大家小心。」
慶芳說話仍是老樣子,比起豆花店老闆更像個課堂教書匠,不管薛熙帶幾團客人來,
這一點似乎都沒有改變。這個認知讓他感到心安,忍不住看著慶芳一直笑。
對方注意到薛熙的笑,拋給他一個無奈的眼神後轉身領著旅客走過店面,踏進天井;
薛熙感受著心底如老闆的手工黑糖粉粿般清香的甜蜜,笑著墊底跟上。
天井不大,羅列著各種桶子和機器,有爐火還開著,水氣蒸騰,即使豆香四溢,一踏
進這個空間便感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在燠熱的午後更讓人感到氣悶,有幾個人忍不住發
出好熱的呼聲,最後踏進院落的年輕男女在感受到上升不少的溫度則立刻發出抱怨。
「有沒有搞錯?這種天氣這種時間來參觀做豆花?這裡超熱的耶!」
說話的是頗有人氣的IG部落客,向來以甜美外表和直爽犀利出名,她身邊同行的友人
也同聲附和,老闆就在眼前,導遊就在身後,卻這麼直白地表達不悅,讓站在慶芳面前的
幾個旅客有點尷尬地面面相覷。
「豆漿要沸騰,所以一年四季工作都很熱。」慶芳沒有理會那些抱怨,而是走到豆桶
旁邊繼續介紹,「備料和過濾過程時間很長,這邊我就放了各個步驟中途的樣子,等一下
會沖豆花給大家看。」
每天的工作從前一天的挑豆、泡豆開始。泡過夜的黃豆黑豆在當天磨成漿,必須經過
幾次的再磨、過濾的程序才能完成,這就是基底的豆漿。
天井上撒下的陽光落在慶芳的臉上,他講得簡單輕巧,但薛熙知道每一句他輕描淡寫
的工序都非常耗費體力,尤其他做事龜毛,一個氣泡都不允許出現,每個動作都下足了功
夫,也隱含著不為人知的辛勞。
但他就是喜歡這個男人隱藏起辛苦的部分,甚至連喜好都少顯於色,惟有對豆花的用
心與熱愛,在他恬靜的目光中藏也藏不住。
「接下來最後的步驟就是要將豆漿凝固,這是剛剛就已經調好的凝固劑,要快速把豆
漿倒進去凝固劑裡,一股作氣,才能成功。」
一個拿著手機錄影的Youtuber此時出聲詢問:「老闆,請問凝固劑是用什麼做的?」
「是用番薯粉和石膏——」
「石膏?!」拔高的聲音打斷了慶芳的介紹,是從方才就一直抱怨空間悶熱的網紅,
「你是說我們吃的豆花裡面,都有加石膏嗎?」
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回望著慶芳和驚呼出聲的女孩。
薛熙沒想到這團會有人那麼快就先提出質疑,連忙想出聲解釋,慶芳卻用眼神制止了
他,看著女孩解釋:「是,但這個石膏不是我們平常認知、用來固定骨折或做雕像的石膏
,它是食用級的硫酸鈣晶體,是中醫也會用來入藥的藥材。」
「你講什麼硫酸沒有讓人比較放心啊,而且之前不是才爆出來什麼中藥裡都有重金屬
,你們這種是不是要省成本才會加那種東西啊?!」
這個質問一出來,有些人也開始露出疑慮的表情,看著那一桶桶原料的眼神染上了不
信任,這讓慶芳感到刺痛的不快,再開口也帶了點情緒,「所有的原料都有檢驗合格的證
明,用這種傳統製法的成本甚至更高,如果更喜歡鹽滷或其他膠類食品做出來的口感,那
也可以去市區的連鎖店吃。」
「喂,你講話也不用那種態度吧——」
在同夥開始有人幫腔之際,薛熙連忙上前打斷雙方,一手拍拍慶芳的肩膀安撫他,一
邊向旅客們解釋:「好了好了,天氣熱大家火氣也大,只是一點認知上的誤會而已啦,我
第一次聽到凝固劑的原料有石膏也嚇到,但是後來我有一次剛好遇到來送貨的廠商,問清
楚才知道真的是我自己懂太少,現在要大量做豆花的,很少有人用這種傳統方法了。」
有拿著攝影機的年輕youtuber趁機增加自己影片的素材,「那放石膏和放鹽滷的有什
麼不同呢?」
「鹽滷其實在現在比較常見,吃起來口感有點不同——小心!」
意外發生只有一瞬間的事,大夥只來得及看見慶芳飛奔到右方推開剛才那個提出異議
的網紅,女孩跌倒在地,發出驚慌的尖叫,而旁邊一桶還冒著熱氣的豆漿隨著他們的動作
被推翻在地,全部打翻飛濺出來。
地上溢滿高溫的豆漿,旅客們慌忙四散,而跌倒的女孩在石地上磕撞出一個不小的傷
口,當場血流如注,她的同伴手忙腳亂地一邊找衛生紙一邊咒罵這個鬼地方,場面十分混
亂。
薛熙愣住的兩秒間,慶芳已經當機立斷,「保險起見還是送她去醫院,你去拿我車鑰
匙,我車停在路口而已,這裡交給我。」
「但是我的客人……」
「這段時間本來就在我這裡參訪,客人交給我,小姐就麻煩你了。」
情況緊急,這個小團也沒有其他同事隨行,薛熙沒跟慶芳多客氣,點點頭後上前去交
代女孩的朋友將人扶出店面,自己則到櫃台去拿鑰匙、取車,把人送到附近的小型醫院治
療。
傷勢並不嚴重,只是皮肉痛少不了,天井的地板是室外的石子路,摩擦造成的傷口不
小,也流了不少血,把注重外表的女孩子嚇得半死。
薛熙繳完費用領了藥,回到坐在診間外的三個客人身邊,「幸好沒什麼大礙,好好上
藥應該不會留疤,你們後續看醫生的藥費都有保險理賠,我們會再跟劉小姐連絡。」
釋出的善意並不被接受,同行的一位男性惡狠狠地怒罵:「排那什麼爛行程,要不是
這是免費的業配,誰會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旅行?找那種店家合作態度還那麼囂張!」
薛熙愣住一秒,仍是好脾氣地賠上笑臉,「不要這樣嘛,慶芳師傅比較頇顢講話,但是
豆花原料的部分確實只是誤會,而且剛剛也是師傅把劉小姐推開才沒有被豆漿燙到……」
「你現在是在檢討被害者嗎?」
「不是……」
「反正豆花店應該本來就沒什麼生意,你們旅行社也是,做國內的小旅行社硬要裝文
青排這種行程,到最後一定還是整團帶去強迫購物不是嗎?」
「我看我們也不用告旅行社,等我們FB、IG或影片公布出來,你們也不用玩了!」
薛熙嘴角的笑再也維持不住。低聲下氣是為了什麼呢?
成團數,小費,還是名聲?是公司的利益,自己的收入,還是看不見的潛在客戶?待
在這種跑國內的小旅行社,必須靠整團帶到觀光工廠或購物中心賺取傭金,這麼多年來,
他漸漸失去帶著旅客探索不同文化的熱情,是自己生長的小鎮給了他持續的動力,期望在
全球旅遊早已普遍的現今,讓更多人看見這個島嶼的美麗。
探索一個地方的生活與文化,透過鏡頭、影像與文字,到底能夠到達多深入的地方呢
?無論是國內線還是國外線,臺灣人還是外國人,有多少人能夠慢下腳步,用心體會小巷
的紅磚、廟宇的剪黏石刻、手工製作的一碗豆花,產生靈魂的共振?
「自己沖出第一桶豆花的時候,我這輩子才第一次有踏實的感覺。」
「每一碗都不是僥倖,不只賺到那二三十塊,也賺到吃到的人一句好吃。」
「做好一桶豆花很難,但這樣的生活很簡單。」
薛熙握緊手上的鑰匙,再抬起頭,依然是溫和的笑臉。
「公司有申訴專線,如果真的需要,你們可以使用,不過,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昨晚鬧
到太晚又破壞飯店設施,早上又拖了全團兩個多小時,本來就不會在下午正熱的時候到豆
花店的。而且剛剛好像有一位旅客有拍到,是劉小姐在其他旅客和師傅在對談時,走到旁
邊去亂碰東西,才會翻倒豆花的。」
座椅邊三個人都露出錯愕的表情瞪著薛熙看。
薛熙笑著拿出車鑰匙,轉身之前不忘回過頭招呼,「我們快走吧,說不定還來得及吃
豆花,芳豆花真的是我吃過最棒的豆花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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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芳將最後一個碗洗乾淨放上碗架,用抹布再次擦乾工作臺,最後就只剩下結帳的工
作了。他掛好抹布,思考是否該打個電話給薛熙向下午的事再次正式道歉,雖然他並不覺
得自己有錯,但畢竟是生意合作,如果讓對方難為了,他還是應該向對方賠個禮……
彷彿感應到他的想法,門外傳來敲門聲,慶芳抬頭望向門口,薛熙拉開已經打烊拉上
的木門走進來,對他笑著打招呼。
「哈囉,我今天沒吃到豆花,現在來補個貨。」
慶芳看了眼時鐘,「今天住市區的飯店?」
薛熙點點頭,關上門走進店裡,在吧檯桌前落坐,「對,明天早上吃完早餐才走。」
「現在來這裡沒關係嗎?這團感覺要小心一點……」
「我借機車來的,騎車距離才五分鐘。」薛熙趴在桌上對慶芳翻了個白眼,「而且都
在臺灣,也不是學校團,是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不擔心他們,我擔心你。」
「那就更不必了。」薛熙說著朝慶芳伸出左手招了招,「你才讓我擔心。」
慶芳的頭上彷彿浮現一個問號,薛熙無奈地嘆了口氣,手橫過桌子抓住他的右手,翻
了個方向,果然在前臂內側看見一小片稍微淡去的紅腫痕跡。預知到慶芳一定會想收回手
,薛熙用了點力握住他的手,從口袋裡拿出一管藥膏為他上藥。
「你今天在把那個女生推開的時候,有被豆漿稍微潑到吧?」
「……你有看到?」
當然有看到,因為我的眼睛總是跟著你啊。「就知道你一定會不當一回事,下午去醫
院的時候順便在路上買的。」
「客人進去的時候我就把火關了,溫度已經下降很多了,真的沒有很嚴重。」慶芳對
被抓包隱瞞燙傷、還被抓著手上藥的場面感到有點羞恥,講起話也不像平常那樣面無表情
,而是帶著點歉意,「謝謝。」
這句羞澀的感謝讓薛熙原本沉悶的心情好轉許多,甚至心臟跳得更快了起來,他小心
翼翼地上藥,把視線停留在慶芳的手臂上,避免因為看他而讓心跳更加速。「請我吃碗豆
花就好了。」
「你下午回來沒吃到嗎?」
「沒有,本來時間就已經因為那群人大delay了,你給我的那碗我後來給廷廷吃。」
藥塗好,心情也平撫了一些,薛熙才抬頭對慶芳笑,「我要老樣子,只要加粉粿,大碗的
。」
慶芳瞇眼笑了起來,打開冰箱拿出剩下的豆花和糖水,邊笑著調侃他:「每次來都吃
一樣的,吃不膩嗎?」
薛熙喜歡慶芳那樣的笑,很放鬆自然的模樣,淺淺的笑便能讓他平常嚴肅的氣質鬆動
許多,讓他澄澈的眼睛更加明亮。
剛來到這個小鎮的慶芳是不會笑的。
他也已經忘記是多久以前了,有一年他返鄉經過來吃豆花時,這個看起來斯文卻一臉
憂愁、和傳統小鎮氣氛完全不契合的男人已經進駐芳豆花,他跟在第二代老闆文福伯身邊
學做豆花,一待就是三年,直到文福伯正式退休,慶芳才接手後代無意繼承的豆花店,持
續至今。
慶芳站在文福伯身邊時,總是皺著眉頭,和老是笑瞇瞇的文福伯呈現強烈對比,每次
薛熙代替老母親來探望文福伯時,都好奇這個年輕人為什麼會甘願待在這種鄉下地方的豆
花店學藝,從他的臉色看來似乎學得也不愉快,聽說他是阿芳伯帶回來的,薛熙還私底下
偷偷問過是不是阿芳伯騙了人家來繼承店的,被文福伯用豆花勺敲頭笑罵了幾句。
「啥物款人做啥物款代攏無稀奇,逐人有逐人的坎,你敢毋是仝款?」
(什麼樣的人做什麼事都不稀奇,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坎,你不也是一樣嗎?)
文福伯說的事,薛熙比誰都懂。於是每一次再來芳豆花,他都偷偷觀察這個很明顯是
在城市裡成長工作的男人,看著他如何一步步融入這間店、融入這個城鎮,看他沖出一桶
成功的豆花,看他不嫌勞累地攪拌出香甜軟Q的粉粿。
他有機會回鄉就會到豆花店報到,漸漸和慶芳成為久久見一次面的朋友,甚至工作上
互相合作的對象,他開始辨認出慶芳的嚴肅寡言是因為他認真看待文福伯交給他的手藝,
他每一個沉默但講究的工夫都是對工作的在乎。
某個休假的午後,他坐在店裡陪文福伯閒聊,看見一個小朋友吃完豆花被媽媽牽著離
開前向慶芳說:「叔叔豆花好好吃!」
慶芳在吧檯桌後方愣住,隔了兩秒才回過神來,走出工作區,蹲下身對小妹妹露出一
個大大的笑容,對她說:「謝謝,歡迎妳再來吃。」
製作豆花是很神奇的事,前置作業這麼辛苦又厚工,到最後一個環節卻那麼乾脆俐落
,刷一下倒進去,豆漿就開始凝固,一切水到渠成。這個步驟不管他帶多少人來看過多少
次,都從心裡感到佩服又溫暖。
喜歡上一個人大概也是類似的過程,一點一滴熬成的在乎,在體會到那個笑容的瞬間
便讓他像被沖入桶中的豆漿,期待這個男人用同樣認真的目光注視著他。
「在想什麼?」
回憶中斷,薛熙搖搖頭將目光集中面前的碗,白嫩的豆花澆上帶著些許焦味的香甜糖
水,黑糖粉粿還因為剛上桌的慣性而微微顫動著,色澤誘人。薛熙舀了一匙豆花入口,終
於平撫了一段時間沒吃的渴望,視線則往上移想滿足另一方面的想念,不想卻碰上慶芳回
視的目光,不過對方卻是皺著眉頭、滿懷心事的模樣。
「怎麼了?」薛熙錯愕,「該不會豆花已經過期了吧?」
「不是啦……」慶芳嘆了口氣,往前趴在桌上俯視薛熙,「今天下午的事,對不起
啊。」
薛熙隨即了解對方的歉意所為何來,慶芳很清楚他自己不擅交際言辭、總是直言自己
的想法,這也是對方來到這裡的原因之一,剛接手芳豆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老顧客向文福
伯抱怨這個年輕人的不苟言笑,但有文福伯掛為慶芳的手藝掛保證,加上翻新的店面和不
變的味道,才留下了客人。
不知道慶芳整個下午擔心地胡思亂想了多少,這座小鎮和這間豆花店平靜了慶芳的心
,薛熙已經不知道多久沒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幹嘛啊?還讓你受傷,要道歉的是我才對吧?」
「我真的沒事……你帶團來是讓我增加生意,我卻沒管住自己的脾氣,讓客人這麼生
氣,他們最後會刁難的對象還是你。」
他在這個城鎮待久了,遇見的大多是和善的居民和有禮貌的旅客,過度放鬆,忘記過
去應付那些惡意的經驗,才會猝不及防,同時發現自己的脾氣還是老樣子,只是被和平的
日常掩蓋,其實一點也沒變。
送走客人後的午後,他一邊為常客們送上一碗豆花,一邊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那
些被數據追著跑的日子,為了上司的目標而承受壓力,為了不是自己的錯而道歉,工作除
了得到薪水之外沒有任何意義,日復一日,他連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的動力都幾乎失去。
直到某天,他任憑自己錯過車票上的目的地,隨著火車來到這個城鎮,正看著鐵軌發
呆的時候,他在車站遇見了年邁的阿芳伯。
阿芳伯帶他回到豆花店,請他吃豆花,甚至招待他吃鎮上著名的小吃,邀請他在小鎮
住宿。「咱的名攏有一字芳,誠有緣呢。(我們的名字都有一個芳字,很有緣)」阿芳伯
用他滿是皺紋的的眼角笑著這麼對他說。
在他遊手好閒地待了一陣子後,阿芳伯問他:「你欲綴我做豆花無?(你要跟著我做
豆花嗎)」從此開啟了他在這裡扎根的生活,他找回每日清醒的目標,找回對四季時序的
感受,找回了心靈的平靜。
「雞有慢啼的,花嘛有慢開的,沓沓仔來,毋免趕。」這句話,一直到阿芳伯過世後
的現在仍深深記在他的心裡。
在這個找回自己的漫長過程,薛熙是個奇妙的存在。這裡是他的故鄉,因為工作的關
係他並不常出現,不過阿芳伯家是他們家的遠房親戚,只要回來小鎮,便會過來打招呼、
吃碗豆花,漸漸地他們也變得熟稔。
在他因為不擅長和老顧客互動而生意下滑時,是薛熙不斷地鼓勵他、幫忙招呼鎮上的
居民,陪他裝修老舊的店面,甚至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和他工作的旅行社合作成為鎮上
旅行的景點之一,增加店內的收入。
拚命做出白嫩香濃的豆花,是他沒說出口的心意,感謝這間豆花店接住當時失去目標
的他,感謝薛熙從旁協助,給予他靜下心、重新落地生根的機會。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喜歡看你做豆花?」
薛熙沒有回應他的道歉,而是默默吃完半碗豆花後,突然這麼說。慶芳愣住,搖了搖
頭。
「從幾年前開始有團來這裡觀光,芳豆花就一直都是我堅持要加的點,就算上面好幾
次跟我說排不進去、沒有效益,我也硬排進去。」薛熙用鐵湯匙彈了彈QQ的粉粿,看著
它抖動了一會兒,才抬頭迎上慶芳的目光,「因為我從第一次看你沖豆花開始,就一直覺
得很感動,很喜歡。」
全心全意,專注且熱愛,充滿生命力。很美。
薛熙的心裡滿是柔情,和夾帶隱晦告白的緊張,然而慶芳卻是一臉疑惑地問:「你吃
阿芳伯和文福伯的豆花那麼多年了,我做豆花的時候才第一次看到?」
「不是……」薛熙無奈地失笑,他都忘了這個男人就是個遲鈍的豆花宅,要求他體會
到藏在話語裡深意大概太勉強了吧。「大概因為是看著你從什麼都不會學到出師吧。而且
你做豆花很認真,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個工作。」
「喜歡嗎?」做豆花被稱為一個工作、被肯定他的付出,讓慶芳害羞的同時也感到些
許自豪,能夠對一項工作自在地感受他人的認可,這是他多年前難以想像的生活,「大概
是吧。不過,我也很喜歡你帶團工作的樣子。」
薛熙差點被「我也很喜歡你」這幾個字嗆到,聽清整句話後默默擦掉噴出嘴邊的豆花
,抬頭問:「我?」
「雖然我沒看過你在別的地方工作的樣子,但是你在帶旅客來鎮上的時候,是真的很
用心,有一次你帶到阿火伯的金紙店去介紹,我剛好去買香,聽到你介紹那間店和小鎮的
歷史淵源,還有很多不是在地人就不知道的小故事,聽了真的很感動,可以感覺你花很多
心思整理那些資料。」
薛熙很難得聽到慶芳一次說那麼多話,而且還是稱讚他的,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慶芳
對他工作上的想法,得到他人肯定,而且還是來自自己喜歡的對象,讓他輕飄飄地好像躺
在豆花上,胡亂回了句:「雖然大部分的人比較關心可以去哪裡買拌手禮啦。」
「上個月店裡來了一組客人,就是因為參加過你們的團來過這裡觀光,後來又自己帶
家人來的。薛熙,一定也有因為你而覺得收穫很多的客人。」
「是嗎……」薛熙含了一口豆花,嘴裡甜甜的,心則滿滿的,「那就好啊。」
「當初沒有你在旁邊幫忙,大概我也走不下去吧。」慶芳瞄了薛熙一眼,因為實在太
難為情,說出最後那句話時還是別開了目光,「謝謝你啊。」
慶芳用折出方正四角的抹布在已經很乾淨地不鏽鋼工作臺上來回擦拭,那是他遮掩害
羞的表現,和平時無表情的模樣大相逕庭,薛熙忍不住又低頭吃豆花掩飾自己上揚的嘴角
,感覺心裡的甜都比過嘴裡的黑糖水了。
雞有慢啼,花有慢開,也許在這漫長的前置作業後,一切也能像沖豆花一樣,一股作
氣,水到渠成。
在那之前,就先慢慢來吧。
Fin.
___________
本來要參加上個月的「行行」,30號才出現想法實在是來不及
就慢慢寫了,BL點薄弱,大概寫工作、文化觀光的想法更多
旅行團導遊的部分沒有查很多資料,希望沒有太偏離現實
標題「沓沓仔開花(tauh8-tauh8-a2 khui-hue)」是諧音「豆花(tāu-hue)」
送給每朵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