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爆頁。雖然這章應該只有輔導級。
他彷彿可以看見馬直亮在螢幕那端,單手拿著手機,就像那天在旅館裡那樣,露
出那種淡而隱忍的笑容。
那週五鍾世平請了半日特休,去慣常的理髮店剪頭髮。
理髮師幫他燙直瀏海時,鍾世平用手機連上了臉書,他想在和馬直亮見面前,多
少做點支語警察的工作,倒也不是為了討好他,但至少見面時能增加說話的機會。
他登入自己的臉書帳號,訊息通知他在兩天前被人TAG。
鍾世平好奇地點開TAG他的文章,發現是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小馬——在Le Vagin
2天前
哭哭 被BF @鍾世 封所LINEㄖ
我做錯了什麼 哭哭
#像極了愛情
鍾世平忍不住額冒青筋。雖然他發現自己被小馬訓練了這半年,竟也變得能夠閱
讀火星文了,被這種文章TAG還是讓他感到煩燥。
再說他以為小馬已經跟他分手,再怎麼說也應該標注「前BF」吧?他實在不懂這
個小他七歲的男孩在想些什麼。
底下還有一堆人回覆他:「怎ㄇ了?有事來跟哥說」、「難怪我那天在Vagine看
到鍾世一臉7pupu的」、「鍾世不是這種人啊,有話好好談,不要沖動」。
鍾世平嘆了口氣,他瞪著文末那句「像極了愛情」,毅然決然地按下手機的截圖
鍵。
把截圖上傳到平臺時,鍾世平還有點緊張,擔心自己漏做了什麼。
要勾選錯誤類型也讓他煩惱了一下,最終勾了「錯字或誤用」和「非正統用語」
這兩項。
正要按下傳送鍵時,理髮師拍了他的肩,說是要替他沖水,鍾世平正全神貫注,
差點沒嚇到從椅子上跌下來。
他忐忑不安的看了眼臉書上的「小馬」二字。人真是奇妙,雖然明明就沒有人看
著、也不可能被發現,但背著人說壞話、做不利於他人的事時,總會感覺背後有雙眼
睛盯著。
好在截圖最後還是順利傳送了出去,鍾世平看見後臺網頁上出現一行字:
『語言的消滅就是文化的消滅,文化的消滅就是認同的消滅。』
他想起馬直亮在旅館說這句話時,那種唇角帶著笑意、但卻看不出想笑意圖的表
情,忽然覺得指尖有點發冷。不是因為理髮師把水不小心沖進他耳朵裡的緣故。
#
週六那天,鍾世平起了個大早,對著鏡子梳理剛剃高鬢角settle好的髮型。
他慎重地挑了套比較隨興的襯衫,搭上休閒褲。不選牛仔褲的原因是這樣看起來
比較文青,畢竟要去的是書展,不是Le Vagin。
他還慎重地戴上清潔過的黑框眼鏡,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個文藝青年。
他在刷牙時抽空看了下小馬的臉書。他的前男友是個熱愛社群軟體的人,不愧是
男子大學生,小馬有臉書、IG、推特、Snap,鍾世平記得他連抖音都玩,網路朋友一
大堆。
以前跟小馬出去約會,小馬幾乎眼睛不離手機螢幕,幾乎每小時都會看到小馬發
文。就連去便利商店買杯檸檬可樂,小馬都要特別發文昭告天下。
就連鍾世平跟他做愛,小馬都會自拍做紀念。有次鍾世平對他發脾氣,說不希望
私密情事被公告周知,小馬還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
「為什麼不能告訴大家?」他問鍾世平。
鍾世平試著跟他說明隱私這重要性,但小馬顯然無法理解。
「不發文的話的話,有些朋友平常不會見面不是嗎?如果一年都沒有見面,又沒
有發文告訴他們你在做什麼的話,那你在他的世界裡,跟不存在不是沒兩樣嗎?」
鍾世平實在難以理解年輕人的邏輯,雖然他自認為還沒有老。
他滑了下臉書,小馬那篇文章還是在那裡,沒有任何變動。
但奇妙的是小馬從他檢舉那天到現在,竟都沒有發文到臉書。這讓鍾世平有點忐
忑不安,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檢舉了前男友的關係。
雖然小馬也有可能是剛好在忙,或是去收不到信號的地方旅遊,鍾世平自我安慰
地想,何況鍾世平現在的心思也放不在他身上了。
馬直亮自從那天邀請他之後,又是數日沒有回應。
鍾世平只好自我安慰是工作忙,而他現在才發現,他連馬直亮做什麼工作都不知
道。
鍾世平比約定時間早了將近四十分鐘到捷運站。他本來想隨處晃晃,找間咖啡館
坐一下,但他才走到捷運站出口,手機就出現提示音。
他趕忙把手機拿出來一看,是馬直亮。
大馬:太早到的話,二號出口出來過對面有間我很喜歡的咖啡館,可以去裡面坐
坐,跟老闆說我的名字有折扣。
鍾世平傻在那裡,他忍不住抓著手機四下查看,當然是沒有馬直亮的身影。
他只好依言去了馬直亮推薦的咖啡館,咖啡館的名字是「月亮先生」,鍾世平點
了杯熱卡布,坐在咖啡館裡發呆了三十分鐘,就看到咖啡廳外有個身影朝他招手,正
是馬直亮。
鍾世平忙飲盡杯中最後一口卡布,匆匆結了帳。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主要是咖
啡館外的男人看起來好整以暇,好像算好了時間慢慢走過來一般。
「早安。」馬直亮和他打招呼。
第一次和馬直亮見面時,因為各方面都太過衝擊,鍾世平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裸
體,雙方雖然做了最親密的身體交流,但鍾世平說實在對這個人連正式認識都還算不
上。
馬直亮穿了件直格紋的襯衫,搭著靛色的休閒西裝外套,下半身則是隨興的牛仔
褲和白色球鞋。
簡單俐落的穿著,鍾世平卻發現自己移不開眼,特別是透過那件初秋的薄襯衫,
馬直亮訓練有素的胸膛線條變得更明顯。
然後如果鍾世平沒記錯,在旅館見面時,馬直亮的頭髮比較長,他看著對方那頭
剪得更為清爽的短髮,一時說不出話來。
「抱歉,讓你到這裡來等。」馬直亮先開了口,伸手撈起略微潮溼的額髮。
鍾世平難以平復那種既蹩扭、又莫名有些煩燥的感覺。從咖啡館一直到南港展覽
館的路上,鍾世平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兩人在門口買了票、走近展館裡頭,周圍有
了人群,鍾世平才終於忍不住。
「你、你怎麼知道……我這次會早到這麼多?」他問。
馬直亮看了他一眼,把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
「我想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以朋友的身分。你是在意細節的人,在意細節
的,在需要表現自我的場合,會特別容易緊張,緊張會讓你比平常更謹慎,你會預設
各種突發狀況而提早出門,但那些狀況通常不會發生。」
「你是……心理醫生還是什麼的嗎?」鍾世平終於忍不住了。
馬直亮笑起來,仍然是那種游刃有餘的笑。
「當然不是,我只是比你還了解你自己而已。」
鍾世平心臟漏跳一拍,他看著邊向工讀生拿傳單,邊側首詢問路的馬直亮,覺得
一切或許都是自己想得太多。
打從脫離學生時代,鍾世平不知道多久沒來書展這種場合。
他和外商接觸,有時也需要閱讀一些專門知識的參考書籍,畢竟廣告商會接觸到
各行各業,如果對該行業不夠瞭解,就無法寫出好的打動人心的文案。
但現在電子書太過方便,鍾世平自己也買了閱讀器,在幾家網路書店也有會員,
只要一根指頭就能下載龐大的文字資料。
這年頭還有人會特地舉辦實體書展、把那些重得跟磚頭一樣的東西挪來搬去,鍾
世平由衷感到敬佩。
鍾世平發現馬直亮也沒有認真在看展,只是散步一樣行進在人群間。
他於是開口:「我……我開始做了,警察的工作。」
馬直亮的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只是瞥了他一眼。
「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看得到我檢舉的內容?」鍾世平一驚。
「我看不到,所有檢舉內容會送到委員會,以匿名的方式送到各個委員面前做審
查。但我身為你的監察員,會知道你的檢舉筆數,我們用這種方式監督每個警察的工
作狀況。」
「你是我的監察員?」鍾世平一怔。
他想起在旅館時,馬直亮確實向他說過,協會的工作分成三種,負責檢舉的警察
、負責審查的委員,還有監督警察工作的監察員。
「嗯,一般來講委員無法兼任監察員,但我比較特殊。」
馬直亮邊走邊說。
「我是延攬你進來的人,你和協會其他人也沒有接觸,再加上協會的人對你加入
協會這件事還有疑慮,不確定能否讓你再接觸其他成員,所以才破例暫時由我擔任你
的監察員。」
「有疑慮?」鍾世平忍不住問。
「嗯,你對於這份工作似乎還不是很能認同,不是嗎?這一週你只檢舉了一筆。
」
鍾世平沒有答腔,確實他對於支語協會的理念,還存在著許多疑問,但他卻不敢
直接在馬直亮面前說出口。
兩人一路逛到中午,馬直亮看起來也不像要去買書,只是隨意在幾個出版社的攤
位間穿梭,甚至也沒有什麼蒐證的動作。
這讓鍾世平再一次疑惑,馬直亮邀自己來書展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中午兩人隨意吞了兩顆飯糰,午後人潮漸多。馬直亮說要去買咖啡,鍾世平便坐
在攤位旁的橫桿上等他。
他看著正前方寫著「文青振興卷該怎麼用?振興卷三倍送!」的廣告橫幅,盯著
那個錯誤的「卷」字發呆。
他確實厭惡那些奇形怪狀的中文,但鍾世平充其量只是要求「正確」,像是組員
老是會犯的錯誤,「得」和「的」、「再」和「在」不分、老是「戴便當」和「帶帽
子」、還有永遠被寫成「因該」的「應該」。
以前鍾世平還會在意組員把「雇用」寫成「僱用」,或是「紀錄」寫成「記錄」
之類的錯誤。
但現在他已經懶得挑了,因為挑不完。
但對廣告文案而言,新興字彙和用詞是某種醍醐味,這些詞彙不論起源為何,對
鍾世平而言,能夠吸睛的詞彙就是好的文案。
就像上週,鍾世平他們為一個賣醬油的客戶寫文案,其中有句台詞是釋演父親的
男主角要說「道歉啦,哪次不是被道歉?」,鍾世平提出異議,認為「被道歉」不是
正確的中文。
『我以為只有及物動詞才能使用被動式。』
當時鍾世平說。但他的年輕組員一聽都笑了。
『組長,這是現在很夯的用法耶,意思就是那個人不情願道歉、被強迫道歉的意
思啦!』
『那可以直接用「哪次不是被迫道歉」不就好了?』
『那味道就不對啦,組長,你真的很ㄎ一ㄤ耶!』
鍾世平今年剛滿二十八,在注重創意的廣告文案組已經是最年長。
從五年前入行開始,鍾世平就被教導文案必需字斟句酌。畢竟廣告文案和小說不
同,小說動則數千字、數萬字,即使有一、兩個錯字,對整體而言也無傷大雅。
但廣告文案不同,鍾世平剛入行時的文案組長就告訴他,廣告有時只有短短兩行
字,但卻會長期的、反覆的、強調性的出現在受眾的視野裡,是受到最高度關注的文
字。
哪怕只是錯一個字、誤用一個非主流或非正統用語,都會被客戶放大檢視。
當時鍾世平的文案常常被組長挑剔,一下子說他的中文像英語翻過來的、一下子
說不可以在國外品牌客戶的廣告詞中使用偽台語用語,像是「假掰」、「拍謝」之類
的,甚至連句法都受到質疑。
以前鍾世平常用「某人就做了個揮手的動作」或是「我們真心覺得你應該嚐試」
,都被組長否決,認為根本不是中文常用的句法。
這讓鍾世平有陣子嚴重神經過敏,看什麼句子、什麼用語都覺得蹩扭。
就連客戶寫電子郵件給他,他第一時間也是看到郵件裡有哪些錯字、有哪些用語
是不正確的。走在路上看到「讓歐巴都回頭看妳」的標語,都會很想拿黑筆去把「歐
巴」劃掉改成「哥哥」。
最嚴重時,鍾世平甚至一度到了無法閱讀文字的地步。
那陣子鍾世平非常痛苦,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幾乎不接觸任何文字,報章雜誌
書籍一概不碰,連去餐廳吃飯也不敢看菜單,只跟服務生說「點你們店裡最多人點的
」。
他甚至因此去看心理醫生,被診斷出有思覺失調症,為此公司還准他三個月的特
休,當時公司還盛傳組長職場霸凌鍾世平,把鍾世平逼到都發瘋了。
後來鍾世平的組長高升了,去母公司擔任行銷顧問,鍾世平才獲得解放。
他本來文采就不錯,加上前組長的調教,三個月前在一個大專案中獲得客戶賞識
,被拔擢為文案組的組長,一直到現在。
鍾世平一直以為,使用「正確」的用詞用語,是身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最基本的事
,是不待討論、自然而然的真理。
但馬直亮讓鍾世平再次認真思考起來,自己過去所認為「正確的中文」,究竟該
怎麼定義。
如果說「支流及非正統」的中文用語、用詞應該被禁止,那麼「主流及正統」的
用語,又是什麼呢?
#
鍾世平感覺有人碰觸他耳際,他嚇了一跳,回頭才發現是馬直亮。
馬直亮手上拿著兩杯咖啡,他才發現自己坐在某間出版社的攤位前,已經發呆了
好一陣子。
「你耳朵真的很敏感。」馬直亮見他嚇得不輕,揚起了唇角。
這話讓鍾世平想起了那天旅館裡的事,他脈搏加速,腦門有點暈暈的,馬直亮把
其中一杯咖啡遞給他,趕緊啜了一口,是熱的卡布其諾,這人連他喜歡喝什麼也猜得
如此準確。
「走吧!簽書會快要開始了,先去排隊,比較能夠佔到前面的位置。」
鍾世平有點意外,和馬直亮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只覺這男人自恃甚高,什麼事
情都有自己一套主見。
這種人很難想像他會崇拜什麼人。鍾世平看馬直亮神采奕奕,竟似相當期待的樣
子。
這讓鍾世平感到好奇,同時也莫名生出一股鬱悶感。他實在不知道他從何時開始
這麼容易情緒低落了。
「這是……什麼樣的作家?」
鍾世平跟著馬直亮排在等待工作人員安排座位的行列裡,卻發現前後排的都是女
性。唯一的男性只有他和馬直亮,因此特別惹眼。
排在他們後面的一群女孩子還交頭接耳,時不時把目光瞥向他,讓鍾世平老大不
自在。
那些女孩子手裡還都拿著書,料想是那位作家的書。書的封面鮮豔,標題好像有
「本土」之類的字眼,因為太長了,鍾世平實在看不清楚。
「是紀實小說家,正確來講,這個作家是兩人一組,其中一人負責蒐集資料、擬
定大綱,另一人則負責寫作。今天來的就是負責執筆的作家,他也是我們協會重點觀
察的對象。」馬直亮詳細地解說著。
他和馬直亮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身後的視線和私語變得更明顯,「長得
很帥耶」、「是真的男生,不是女扮男裝吧?」、「水屏老師也有男讀者啊……」,
讓鍾世平有種很想挖個洞躲起來的衝動。
工作人員在舞台上放了麥克風,放了簽書用的筆。
這時作家出場了,鍾世平本來以為這麼多女性粉絲,多半也是女性作家,結果沒
想到是個看上去小自己三、四歲的青年男性,跟馬直亮年紀相彷。
鍾世平是第一次參加作家簽書會,開頭主持人訪談了作家。鍾世平一邊注意馬直
亮的反應,一邊可有可無地聽著。
那作家就如馬直亮所說,寫的是社會紀實小說的,主要以台灣的田野調查為基礎
,寫一些旅情、地方異誌還有美食,故事和故事之間用人物串連。
讀者口中的「水屏老師」,是負責執筆的作家水屏。而還有另一位負責替水屏收
集資料、擬定寫作大綱的,筆名是「憂話」,據說他從未露過臉。
鍾世平聽主持人強調了幾次「本土」,作家也對自己想深入鄉間、呈現臺灣本土
文化的企圖侃侃而談了將近半個鐘頭,依稀主持人還提到使用方言創作的議題。但鍾
世平平常不大關切文學的人,半途差點睡著。
他瞥了一眼馬直亮,他倒是聽得很專心,唇角和在飯店裡一樣微微上揚著。鍾世
平看他視線一直停在那個小夥子身上,不知為何有點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訪談完畢,到了Q&A時間,他們身後幾個女粉絲特別踴躍,問了很多關
於小說人物的問題,像是「A跟B有沒有可能再一起去旅行?」、「C和D的系列還會再
繼續寫嗎?」等等鍾世平覺得好像不是重點的問題。
整個提問過程,鍾世平看馬直亮都一直坐在座位上,沒有任何動作,他不禁懷疑
他說的「執行協會任務」,指的究竟是什麼。
整體提問時間氣氛很愉快,主持人看問題問得差不多了,拿起麥克風正要宣布簽
書時間開始時,馬直亮卻忽然舉手了。
「抱歉,我可以再請問作者最後一個問題嗎?」
鍾世平有些意外地看著馬直亮,主持人和作家都望著他。
「我問的問題,和剛才的方向可能有點不同。我是水屏老師長年的粉絲,從老師
《藍白拖總裁放長假》、《彰化舅舅鹿港姪》還有《北港香爐不是只能拿來插》都是
我很喜歡的系列。」
馬直亮如數家珍,彷彿有備而來。
「我知道水屏先生長年致力於本土小說創作,也深深為水屏作品中的台灣味、在
地化著迷,但我在閱讀您作品的過程中,一直有個疑問,想趁這個機會提出來問老師
。」
主持人做了個「請」的手勢,鍾世平看那個作家看起來有點困惑,但馬直亮已經
逕自開口。
「您的文筆非常好,這個是當然的,但我在閱讀過程中,常發現您寫的雖然都是
在台灣發生、台灣人和台灣人之間發生的故事,當我在閱讀他們對話的時候,常常感
受不到他們是台灣人。」
馬直亮頓了一下,現在氣氛有些安靜,主持人只好開口問:「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的用詞用語。」
馬直亮說,鍾世平見他站了起來,側臉上的光芒和當初他們在汽車旅館時相遇一
樣,充滿著某種尖銳著、挾帶著怒氣著的自信,卻又有某種讓鍾世平解讀不出的悲傷
。
「比如您在《藍白拖總裁放長假》第二回第四十五頁部分,總裁說了:『沒想到
現在在河堤上騎單車這麼有人氣』,我讀到時覺得很困惑,我想老師的意思是『單車
這麼受歡迎』,『人氣』顯然不是正常的台灣中文,從一個穿著藍白拖、標榜自己很
台的總裁口裡說出來,實在讓人越想越不對勁。」
鍾世平聽見背後傳來女粉絲的騷動聲。主持人看起來有幾分尷尬,但又不便制止
,而且馬直亮的語氣自有一股魄力,讓人很難打斷。
「像同部作品第十回第八十頁的部分也是,裡面提到總裁過去的下屬到鄉下找總
裁,希望總裁回去主持公司,但總裁不肯。」
「那裡的描述是這樣的:『他整個人暴走,差點沒給他的老闆一個過肩摔』,我
實在讀不懂,『暴走』是什麼意思?」
「應該就是情緒失控的意思吧?」主持人圓場似地說道。
「那其實直接用『失控』就能表達了,類似的狀況還有很多,像是極力表達出鄉
土味、角色都使用本土方言溝通的作品《彰化舅舅鹿港姪》,裡面竟然多次出現像是
『單品』、『最高』或是『這樣的事情也可以嗎?』這種嚴重不是台灣人說話方式的
句子,讓人在閱讀之餘感到困惑。」
「呃……最後那句有什麼問題嗎?」主持人忍不住問。
「如果是正確的中文,應該不會把表達肯否的『可以』放在句子最末,詢問的助
詞通常只能擱在句子最前端。『我可以這麼做嗎?』,才是正確且正統的中文。直接
將外文語序照搬成中文,如果老師是寫留學生的故事也就罷了,但像老師這麼標榜本
土創作的作者,犯這樣的錯誤,讓人覺得格外遺憾。」
馬直亮強調了「遺憾」的語氣,鍾世平覺得坐立難安,特別他看見那個男作家已
經神情茫然,臉色有點蒼白。
他從後面拉了下馬直亮的衣襬,但馬直亮說到興頭上,根本渾然無覺。
「啊……水屏老師說過,他很喜歡日本的動漫文化,也很羨慕日本能擁有自己的
文創產業,所以才會有撰寫台灣本土故事、原創角色的企圖心。因為大量閱讀了翻譯
作品,在創作上受到影響,也是一種文化交流吧?」
主持人還在試圖圓場,但馬直亮立即接口。
「如果水屏老師寫的是二次創作、或是輕小說、或是和外國文化有密切關係的小
說,那當然無妨。」
馬直亮說著。
「但是誠如我一開始所說,作者標榜的是本土創作,作者書中的人物、場景、服
裝、風土和食物,全部都與台灣有關,但是角色說出來的對白、作者的筆觸,卻不是
正常台灣人會用的字句,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鍾世平看作家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不禁浮現當年當年自己入行時,被主管把文
案摔在他臉上,罵他「你到底是不是台灣人,用這什麼中文啊!」時,那種彷彿跌入
什麼泥淖、看不見頂也踩不著底的感覺。
他正想插嘴說些什麼,作家本人終於開口了。
「我、我以前曾經寫過日本作家作品的二次創作……可能是從那時候開始受到影
響,寫作的時候,會不自覺地使用自己最熟悉的文字和語言,有時候不會想那麼多。
」
鍾世平看那個年輕作家艱難地解釋著。
「有時語言和文字已經內化成自己語言系統的一部分,寫作的時候,腦內就不會
區分成哪些是外來的、哪些是與生俱來本來就有的……」
「所以作者的意思是,不去思考也沒關係嗎?」馬直亮打斷對方的話。
「呃,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但是……」
「因為閱讀和接觸的都是那些非正統、支流的語言,所以不用去思考怎樣使用中
文才是正統的、本土的、正確的也沒關係。只要用得舒服習慣就好、只要讀者看得懂
就好,作者現在的意思是這樣嗎?」
「我沒有這樣說,只是……」
「語言的消滅就是文化的消滅,文化的消滅,就是認同的消滅。」
馬直亮再度打斷他的話。
「如果立志於『本土』創作的作家,也認為使用正統的文字語言那麼不重要,認
為只是寫個陣頭、八家將,寫角色去吃蚵仔煎、喝珍珠奶茶,或讓主角穿著藍白拖鞋
,就是所謂『本土』的話,那我無話可說。」
年輕作家臉色蒼白,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
鍾世平明白他的感受,當初他在旅館裡,第一次被馬直亮指摘對話中的「錯誤」
時,也是這種感覺。
這男人就是有這種魔力。鍾世平覺得那力量來自於語言,馬直亮的語言自有一種
讓人屈服的力量,鍾世平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啊,我想我們座談會的時間有限,水屏老師待會還有簽書……」
主持人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但馬直亮視線一轉,把矛頭指向主持人。
「還有,不太明白主持人為何要稱呼作者為『老師』?如果是從日語的『先生』
來的,那麼主持人應該完全誤解日文裡稱呼有地位、有專業的人『先生』的用法,中
文就各種專業者有相應不同的稱呼……」
鍾世平終於忍耐不住,他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伸手抓了馬直亮的手腕,硬是把他
拉離了座席。
「這位讀者……」
主持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鍾世平頭也不回,甚至也不敢看馬直亮的表情,一
路把他拖出了簽書會場,一直到攤位與攤位的夾縫間,確認會場已經看不見了,鍾世
平才鬆開手。
鍾世平回過頭,發現馬直亮正直直瞅著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意外或是生氣的
表情,彷彿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鍾世平只好開口:「……為什麼這麼做?」
他喘著息,馬直亮剛才那一番言語造成的負面反應還迴盪在他腦子裡,讓他無法
好好呼吸。
「怎麼做……?」
「就是……」
鍾世平欲言又止,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到最確切的語句。第一次體認到組織語言
原來這麼困難。
「……你特別去讀了他的小說、還讀得那麼詳細,只為了讓他在公開場合難看?
」
「我說過了,那個人是我們協會的重點觀察對象。」
馬直亮顯得很平靜。
「他的作品嚴重違法支語協會的理念,我們已經注意他很久了。」
「就算是這樣,那也可以不要用這麼激烈的方式不是嗎?」
「我們試過很多方法,試圖提醒和糾正他,用協會的方式,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些
。」
馬直亮說,但說真的鍾世平至今還不知道,協會會怎麼對待被警察檢舉的對象,
依照剛才馬直亮的行動模式,肯定不是發私訊提醒對方這麼簡單,鍾世平開始認真擔
心起小馬來。
「但是對方對協會的糾正視若無睹,甚至變本加厲,所以我們才會希望跟該名作
家當面談清楚。」
「但是……但也不用選在簽書會或是座談會上啊!對那個作者而言……雖然我對
小說家這行不大理解,但簽書會這種東西,對小說家來講應該是很重要的活動,不是
嗎?」
鍾世平不知該如何措詞。
「你這樣當著他的面批評他,萬一他因此留下陰影,以後……以後不能創作了還
是什麼,那不是不太好嗎?」
「提出問題的不只有我,現場還有很多書迷,他們都喜歡作者的作品,你不是聽
見那些書迷對他的稱讚了嗎?」
馬直亮振振有辭。
「我對他的批評,充其量也只是眾多意見中的一個,不能代表所有人。他可以自
己判斷哪些是對他有用的評論,哪些他能接受、哪些他不能。要是真覺得我說的不對
,以可以反駁我。」
「就像他有他的言論自由,我也有我的。沒理由他有出書表達他言論的自由,我
就沒有批評他的自由。」馬直亮又說。
鍾世平心裡亂成一團,他知道馬直亮說的有理,但理性上服了,胸中那股莫名不
快的情緒卻揮之不去,亟待宣洩。
但在馬直亮面前,鍾世平發現自己所有語言能力都不管用。
「書展逛完了、簽書會也結束了,我得先離開了,我還有工作。」
馬直亮雙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鍾世平轉過身。鍾世平有種感覺,或許這是他和
馬直亮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也不知哪來的衝動,伸手拉住馬直亮的右手,乘著對方踉蹌重心不穩,一手押
住馬直亮的後腦杓,對準他的唇吻了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