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若有來生
第二十章 告別(下)
陸言曾經期盼過這一天的到來,期盼他能夠和安面對面,親口向安道歉,然後也許、
也許他們能夠繼續走下去。
他們約好了要一起去吃台菜,像是從前那樣一起看部電影,之後安要給他一個驚喜─
─在找尋到第一份記憶的時候,陸言才知道安所謂的驚喜並不是安古的股份(他早該意識
到的,那畢竟太不像是安的作風),而是一份解釋。
敲定了時間、敲定了地點,安發了訊息說:「晚安,阿言。」彷彿已經能夠預見與安
攜手的未來,卻沒有想到命運有其他計畫。
「他一直期待著。」Q 說:「預演了好多次他想對你說的話。」
陸言沉默了好幾秒,「我也一樣。」
他們身處的空間不在蜂巢,或者應該說是不在開放給大眾存取的區域,裝潢簡單大方
的餐廳裡沒有其他顧客,但有不少服務人員。AI 不能創造 AI,設定出這個場景的並不
是 Q,而是安。陸言可以想像安練習點菜、練習對陸言說話的樣子。當時陸言也對著鏡子
演練過,擔心自己無法好好表達內心的想法。
尚北辰原本要找個座位獨自坐下,給他們一點隱私,但陸言把他叫了過來,讓他坐在
他們之間。到了現在陸言已經沒有什麼話是在尚北辰面前不能說的,他見過陸言人生的低
點,見過他最脆弱的時刻。
尚北辰會是個很好的記憶擷取師,陸言想,善於觀察、情感收斂,卻又富有同理心,
讓人能夠放心把最重要的記憶交給他。
「你們想吃什麼?」陸言拿著菜單問,雖然他們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食物,在蜂巢上
飲食也不會真的有飽足感,但這頓晚餐對他意義非凡,他不想隨意對待。
「他計畫要點套餐 A,主食選石斑。」Q 說:「飲料點烏龍茶。」
陸言對他笑了笑,「嗯,但你想吃什麼?」
Q 像是沒有預期到這個問題,硬生生愣了將近一分鐘,連眼睛都忘了眨。
這個時候他才顯露出少數非人類的那面。即便在蜂巢上眼睛不會乾澀,沒有風沙微粒
刺激,一般人依舊會像在現實中那樣眨眼。Q 的話也許是透過自動程序在控制吧,突然要
挪用運算能力回答陸言的問題,眨眼這樣非必要的功能也就停擺了。
「我們可以點不一樣的。」尚北辰提議,「三種主餐分著吃,Q 你就選你有興趣的前
三名吧。」
Q 點點頭,認真地盯著菜單看,像是他的選擇攸關全人類的命運。最後他挑了醉雞、
糖醋排骨和清蒸石斑,囊括了菜單上口感和口味差異最大的幾道主食。
「這畢竟是我最後的晚餐。」Q 說,之後頓了頓,「我是不是說了個笑話?」
陸言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臉上的表情大概不是太好看。
尚北辰倒是捧場地笑了聲。
前菜是很典型的小菜:涼拌小黃瓜、干絲、毛豆。紐約並不難找到台灣人開的店,但
大多都經過包裝,少了巷口美食那樣容易親近的感覺。他想念台灣嗎?也許是想念的吧,
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去了,擔憂著記憶中的城市變得完全不同;但也擔憂環境沒有太大的
變化,自己感覺卻像是個陌生人。
當初他來到美國之前就下定了決心要在這裡和安一起生活,現在,他已經不明白自己
到底是自願選擇留下,還是單純不敢回去。
「你不吃了嗎?」Q 問,看著陸言盤子裡孤苦伶仃的一塊小黃瓜,被他戳了好幾個洞
都沒有夾起來吃掉。
陸言微哂,把小黃瓜夾到 Q 的盤子裡。
「我想和他道歉。」陸言開口:「你可以聽我說嗎?」
Q 一邊咀嚼一邊用紙巾擦嘴,點了點頭。
陸言知道現在不管說什麼,安都已經聽不見了,但昨晚他還是沒怎麼睡,整夜想著自
己應該怎麼向安道歉。
「安。」他說:「我愛你。」
在安過世之前,當安剛過世不久,還有安已經過世多年的昨夜,無論是什麼時候,他
在想像中總會這樣開場。
「好久以前我就想對你說了,但我害怕一旦說出口,我們會連朋友也做不成。」陸言
自嘲地輕哼,「看電影時吐槽主角不敢告白的是我,這麼多年來都不敢親口表達自己感情
的也是我,我總是這個樣子,一腔孤勇不過是藏起了滿心的恐懼。」
「我一向自詡是你的保護者,不願意顯露軟弱的一面,當時你到醫院來探視我,我腦
中卻只想著趕你出去,害怕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崩塌。」陸言揉了揉眉心,「害怕在你
臉上看見憐憫。」
「我知道你不會因而厭惡我,卻擔心你會可憐我。」
他搖搖頭,「不,我就是情緒失控了。」
他閉上眼睛,想著安在撞見病房裡的荒唐事之後躲在樓梯間哭泣的模樣,「我明明不
想傷害你的,但這不是藉口。」
善意也可能建造出通往地獄的道路,何況當時的他心中幾乎不存在善意,更做不出善
舉。
「對不起,讓你難過了。」
如果安在這裡,他會說什麼呢?
「沒關係。」他會這麼說吧,在陸言認識他的幾年間,陸言未曾見他為什麼事情紅過
臉,或是有意傷害過誰,做過最出格的舉動大概就是在設置記憶時偷替陸言報仇,還有在
意外間創造出了 Q。
「沒關係。」Q 說,或者應該說是在替安回應,印證了陸言的猜測。他們對看一眼,
像是在交換只有他們兩個知情、關於安的秘密。
現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安的大概就是他們了,Q 知道得更多,陸言理解得更深。
「不過,」Q 話鋒一轉,「雖然說了沒關係,你一定還是會怪自己。」
「你總是喜歡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傷害你的人錯了,那天發生的事不是你自找的,你會不開心很正常。」
「那時候在醫院──」Q 頓了頓,「我是很難過,但我們也沒有、你不算是──」
他抹了抹臉,認真地說:「都過去了。」
「那時我沒有──」
「嗯,我相信你。」
Q 伸出手,圈著陸言的手腕捏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對不起,逃了這麼久,卻又
在自己快要沒有時間時才自私地想回到你的生命中。」他笑了笑,「我也讓你難過了。」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陸言眨眨酸澀的眼睛,「我寧可在你過世時痛一點,也不希
望我們一直不相往來,最後也許還得在新聞看到你的死訊。」
「我的律師還是會先連絡你。」Q 眨眨眼,「畢竟要處理股份轉移的事情。」
陸言失笑,「也對。」
他們的手指自然而然扣在一起,陸言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眼前坐著真正的安,彷彿
他們沒有錯過那次約定,彷彿上天垂憐,讓他們能在最後面對面告別。
但他的理智很快回籠,沒有給他做出傻事或說出傻話的機會。
「我──」Q 雙眼微微瞇起笑,「他也愛你,阿言。」
陸言忍不住收緊手,彎腰把額頭抵在 Q 的手背上,似是懺悔似是告白。
「謝謝你。」他深吸了口氣,「謝謝你,Q。」
他們的主餐在那之後才上桌,陸言懷疑這也是預先設定好的,確保他們有足夠的時間
把話說開。三樣主餐中 Q 最喜歡的是糖醋排骨,尚北辰則是在 Q 說不喜歡醉雞的味道時
迅速把盤子端走,之後才突然回過神一般,赧然地要和陸言一人一半。
陸言好笑地把盤子推回去,靜靜地將石斑的刺挑出來,把魚肉分給 Q 和尚北辰。
他們吃東西的模樣倒是很像,安安靜靜,咀嚼地很仔細,嘴裡的食物吞下去之後才會
吃下一口。
「Q。」陸言說:「你的除役條件當初是怎麼設定的?」
他忍不住問,忍不住想確定是否真的沒有讓 Q 繼續存在的可能。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釋懷了,但這半天下來,他看見的是一個還沒有機會「生活」就要
走向終點的存在。
「是我自己設的。」Q 放下筷子,對上陸言的眼睛,「在我清醒之後三年內我必須帶
著你看完他留下的記憶,在第一段記憶觸發之後一年內我必須幫你觸發所有記憶,在最後
一段記憶結束之後我必須在下一次見到你那天除役,如果超過一個月沒有見你,我必須逕
行除役。」
「沒有其他可能,阿言。」Q 說:「我不想在兩個月後獨自除役,也不希望你從未走
入信件房,從未將我喚醒,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陸言握起拳頭,吐了口長氣。
過去他從未質疑過除役條件存在的合理性,現在卻覺得難以接受。
「……安知道嗎?」
「嗯,他還為我哭了。」Q 的語氣帶著幾分驚奇,「我很……開心。」他頓了頓,像
是在品味這兩個字的意義,「今天你們能陪我,我也很開心。」
他起身走到陸言身邊,彎腰抱住了陸言,「已經可以了,已經很值得了。」
陸言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
即便經歷過許多死別,他卻永遠也無法習慣。
「啊,甜點來了。」Q 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陸言身邊,與尚北辰相對,「先吃吧,
吃完之後送我最後一程,好嗎?」
他只能點頭。
*
「你希望我匿名化這些記憶嗎?」
「不用。」
「對於觸發點的設置你有沒有什麼要求?」
Q 想了想,「我相信你。」
他交給尚北辰的記憶看起來是如此地輕巧,壓縮過的檔案在蜂巢上以一個小方格的形
式呈現,尚北辰小心地收進自己的系統中。
「你不會希望陸言幫你決定嗎?」
Q 眨眼和呼吸的動作都暫停了一瞬,「你想做的事情就由你決定。」之後像是想到了
什麼,雙眼微微瞇起,「而且你和專業人士有私情。」
尚北辰張張嘴,總覺得「私情」這個詞聽起來實在不正經,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他們跟隨著 Q 來到尚北辰的「秘密基地」──蜂巢開放區域的邊緣。看著遠方一個
個銷毀的數據封包,尚北辰似乎明白 Q 接下來要怎麼做了,他也在陸言臉上看見了同樣
的了然。這樣也許比較好,尚北辰想,他們能共目送 Q 離開,而不是看著他在一瞬間銷
毀自己,也許有些人寧可短痛,但對尚北辰個人而言,他希望道別的時間拉得愈長愈好。
「要說再見了。」Q 說。
他走向邊境的空氣牆,陸言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緊緊攥著他的手。
他回頭,笑得有點無奈,「阿言。」
人類歷史中發明了許多埋葬至親、緬懷死者的儀式,尚北辰在父母過世之後就曾上網
查詢過,想要找到最適當的下葬方式──是否要保留軀體的完整性?若是選擇火化,之後
骨灰應當如何處置?
但沒有人可以告訴尚北辰當一個 AI 要停止存在,作為他的朋友應該怎麼做。SOP 當
然是存在的,但只是用以檢查 AI 的除役是否完善,有沒有留下任何隱憂,而非考慮要如
何為一個不同形式的生命送別。
「除役」這個詞是如此地沒有溫度,像是停止運作的不過是台缺乏意識的機器。
「你不怕嗎?」尚北辰小聲地問,「數據銷毀之後你就真的不存在了。」
就像是說「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一樣,他知道這是廢話。
「我現在就像是──」Q 頓了頓,「躺在床上,知道自己明天會死的病人,決定在最
親近的人面前撤除維生設備。」
但「明天會死」也不過是人類設下規矩的結果,尚北辰想,這樣還能算是 Q 自己的
意志嗎?
「這是我的選擇。」Q 湊到尚北辰耳邊,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不然總有一天
,我的私心會把陸言拖垮。」
尚北辰怔怔地看著他。
Q 用沒有被陸言抓住的手輕輕抱了尚北辰一下,「很高興能認識你,北辰。」他眉眼
微彎,「祝你第一次戀愛順利。」
尚北辰抿起嘴,強迫自己笑起來,「謝謝你。」
Q 在放開他之後轉向陸言,有那麼好半晌,他們只是這樣盯著對方看,Q 臉上掛著淺
淺的笑容,陸言眉頭緊緊皺在一起。
Q 伸手用指尖揉了揉陸言的眉心,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阿言。」
陸言沒有立刻回答,深深吸了口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 Q 看。倏地,他把 Q 攬
進懷裡,像是用盡了自己的自制力那樣輕緩地低頭吻了下 Q 的前額。
「要是我兩天不睡待在蜂巢上?」
Q 還沒從陸言突然的舉動恢復過來,就因為這個問題愣了好一會,「你的頭戴裝置會
強制你下線。」
「要是我找人破解這個安全機制?」
「蜂巢會切斷你的連線,在那之前也會一直提醒你休息,我設定了──」
Q 突然閉上嘴。
「難怪系統一天只讓我上八小時的蜂巢。」陸言臉上沒有什麼笑容,但眼神很溫柔,
「你這是駭進了蜂巢的系統?」
「我、我有權限,雖然是存取 V 留下的後門的權限……四年前安德森發布的研究就
顯示長時間使用蜂巢,會造成人類對於現實感官刺激產生──」
陸言捏了下他的肩膀,「我明白。」
「我會盯好他。」尚北辰說:「也有人會幫忙盯著他。」
陸言給了尚北辰一個沒好氣的眼神。Q 輕輕笑了,低聲說:「那就好。」
是時候了嗎?尚北辰想,是時候了吧。
他想起前陣子和阿克賽爾吃完晚餐,他和阿克賽爾接連告別了許多次的時候;想起姑
姑和姑丈要出差,他躲在樓梯間偷看他們出門的時候;想起父母的葬禮上,他遲遲不肯離
去的時候。曾經他並不懂得「再見」兩個字的重量,之後他每次道別,都忍不住想著也許
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一直到最近,他這深植於心中、未曾意識到的悲觀才漸漸改變
。
但這一次的再見是真的不會再見了。
「……晚安,Q。」陸言開口,「辛苦了。」
尚北辰吞下哽咽,接著說:「晚安。」
Q 靜靜地看著他們,先是又抱了尚北辰一下,之後湊到陸言面前親了他的臉頰,說:
「我愛你。」露出過去從未展現過的燦爛笑容,倒退著進入了管制區。
陸言瞪大眼睛,下意識想伸手抓住他,卻被看不見的牆給擋住。
「晚安!」Q 的聲音像是從海底傳出來一樣模糊,舉起手對他們揮了揮。他就這樣倒
退走了好一段距離,之後才轉過身,像是獨自遠征高峰的旅人那樣,一步一步走向過期封
包堆起的山丘。
陸言一動也不動,無聲看著 Q 逐漸遠離的背影。Q 沒有再回頭,逕自往數據山的山
腳走,接著像是走在平地上一樣,輕易地朝著山頂移動。
小小的身影站在尖頂上,明明遠得不可能看清楚,尚北辰卻覺得自己看見了 Q 笑容
,聽見了一聲「再見」。
Q 沒有跳進去,而是原地崩解成銀色的數據流,先在天空中組成一隻大手向他們揮別
,最後才像是其他廢棄的數據那樣,湧入漆黑的洞口。
一個存在的逝去不該如此無聲無息,但現實卻經常如此。
咚!陸言跪倒在地,額頭靠著面前的空氣牆,像是在哭號一樣張著嘴,卻沒有發出聲
音,尚北辰只能聽見他顫抖的呼吸。
「陸言……」
陸言轉過頭時眼睛是紅的,因為淚水而微微發亮,臉上的表情讓尚北辰想也沒想,直
接把他攬進懷裡。他的身材高大,肩膀也比尚北辰寬得多,此刻感覺卻瘦弱了不少,胸腔
像是有什麼在堆積而止不住顫抖著。
尚北辰把臉埋在陸言脖頸邊,輕拍著陸言的背,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麼,也許他
什麼也不該說、什麼也不用說,陸言畢竟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分別。
他們都知道時間是最好的良藥,知道這不會是他們人生中最後一次離別,知道他們不
會一直這樣難受,知道失去的痛不會奪走他們在生活中感到快樂的能力。
「會好起來的。」
已經失去了意義的陳腔濫調,但也許大家總會這麼說,是因為有時候,他們都需要有
人這樣告訴他們。
一切終究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