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考究不嚴謹古風,朝代國名皆為架空,與現實毫無關聯
周衍一嘆,若非情勢如此,他本並不願相逼,可要等到對方願意親口坦白,又不
知何年何月,那也罷了,就怕程毅這般自卑性情,再往心裡堆,遲早堆出病來。他走
近榻邊,坐到青年身側,握住對方的手不讓抽回,說:「小午——子雲,你一直心裡
有我,對麼?」
「沒有,你別在這兒自戀。」
「可你耳根紅了。」
「……」
「你不想說,那聽我說。」周衍道,「是我遲鈍,後來細思,方知你從起初就一
心替我想,知道我將你關在地牢作餌就乖乖作了,不想我得知你是小午後痛悔愧疚就
刻意設局讓我怨你,你提醒陸昕留意南方叛亂我也是後來才曉得,還有,欲起兵滋事
的鍾羽亦是你親手斬殺,我當時沒有發現,是我的錯——」
「不,我殺鍾羽,乃因他想殺我,跟你沒有干係。」程毅怔然道,自己暗藏那麼
久的心思就這樣被當面剖白,他竟未有絲毫感動,只覺恐懼無措,彷彿此刻正被審問
判刑,「我不是為了你殺他,不是,是他……是他,他想殺我……他……他還叫我殺
你……鍾將軍要是知道我如此自私……」
周衍雖料到程毅難免自咎,可看人如此,還是心疼,但現下不把話說清楚,只怕
下回程毅掩得更緊,那就更難解了。
「你沒錯,子雲,你沒錯,他確實想殺你,你只是自保。」周衍安撫道,「邵梧
將一切都招了,鍾羽欲利用你復國稱王,他本就不義於你,你並未錯殺。」
「我不願重振金國也不是為了你……」程毅深吸口氣,像是自白,又像在說服自
己:「是他們……母妃,二皇兄……皇兄那樣對過我,所以我……我不是因你……」
「子雲,你並非為我,而是為你自己,你沒有叛國。」周衍將人擁入懷中,一想
到對方獨自壓著重擔多年卻無人可訴,便覺疼惜不已。
「不只如此,你,你不曉得,我……」程毅渾身發顫,一手摀住臉喃道:「鍾將
軍救過我一命,可我卻害死他……你可知為何遇上你率軍我總是撤退?不是我果斷,
是我不敢與你拔刀相向。我明明在遼軍待過,卻未曾對金國任何人洩露一絲敵國軍情,
還有雁城,對,雁城……我明知若我堅持留下,一旦戰敗城破,我去求你,或自願被
俘為囚,你定會放過金軍眾將一命,然而我走了——我逃了、我怕了,我怕你認出我,
那我該當如何……我,我甚至不願以陳午這事威脅你退兵,就因我不想你知道乖順的
小午竟是我這等怯懦之人……鍾將軍始終信我,我卻還是棄他於不顧,這跟我親手殺
他沒有兩樣。後來將軍死在雁城,我應該替他報仇,但我又恨不了你,我恨不了霍大
哥,我甚麼都做不到,一個人也救不了……」
周衍難以出言安慰,正如霍渝所言,依兩人出身,僅僅相識,都成折磨。他既是
靖王,便無底氣要程毅放下皇子身分。如今他也只能緊緊將人抱著、撫著,給予一點
慰藉陪伴。
程毅說完,偎在男人胸膛,隨對方拍撫逐漸緩和。於理,他清楚知道金國已滅,
他再糾結這些也無濟於事,旁人來看,都要說他矯情賣慘,可他就是過不去,如何反
覆原地踏步,就是,就是過不去。
本來這事他打算帶進墳裡,方才竟一時腦熱全向對方坦承,冷靜之後,更覺羞愧。
兩人立場本就不同,他也沒要周衍為此付出些什麼,只是說了出來,對方大概又要擅
自可憐他,那也不妥,於是他呼吸幾口,慨然道:「當金國皇子已是不忠不義,你又
騙我,我當真想摔死或讓人殺死便罷……」
周衍一愣,說:「我何時騙你?」
「你不要我。」程毅悶道。
周衍本想大喊冤枉,可難得對方示弱撒嬌,他只得好聲好氣:「我從未不要你,
是你每回不吭一聲自己跑了,你記得麼?你可知那刀刺得多深,我疼了好久。」
懷中人僵了下,細細問了聲:「……還疼麼?」
「疼啊,心疼。」周衍笑道。
程毅呆了一瞬,忽推開對方,抹了抹臉,再抬頭已恢復一貫清冷,「聊完了?那
你可以走了,不送。」
翻臉真快。周衍失笑,說:「你與我一起回燕京好麼?」
「你要抓我回去處刑?」
「自然是帶回宮疼著,我怎捨得傷你?話都講開了,你還要裝不知我心意?」
「你心意值幾個錢?」程毅無奈一笑,「是,話講開了,那你更該知我決定。我
率兵殺過不少遼兵,多少人恨我入骨,於金人眼中亦是苟且貪生之輩,靖國上下定無
人樂見你我在一塊,我既然心裡有你,怎會讓你染上我這汙點,你想疼,我還不敢讓
你疼……」
「我能護你,你不信我麼?」周衍說。
「信,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程毅哀嘆,「撇除那些別的,即使我放下身分
禁錮與你一起,我還是自私自利,會嫉妒,會想佔著你不放,你是靖王,你卻不屬於
我,周衍……我們到此為止罷。」
此時,另一房中,周連正雙手插胸,來回繞著圓桌走,滿臉糾結難耐,周萃在旁
看得都累,便道:「行了,三弟,過來坐下。」
「二姊!」周連一出口就是埋怨,「為何父皇待那姓程的如此上心,明明是個賤
奴,還不知用甚麼手段連霍將軍也給蠱惑了去,這等卑劣之徒……父皇要甚麼樣的人
沒有,偏偏……偏偏對他……」
周萃喝了口茶,說:「你不滿也沒用,何況母后都沒說話,你我作為子女何必多
管?且父皇並未因人廢事,甚至聽說那人在政務上還曾幫忙父皇不少,再說他救了你
一命,你原本看他如何,都該放下了。」
「他定是故意救我好賣人情給父皇!我才不會被騙!」周連怒道。
「哦?賣人情賣到摔斷腿還險些喪命,你倒是明事理。」周萃一諷,「我聽聞他
原本人在酒樓外,大可趁亂拍拍屁股溜走,卻衝進火場救人,你說他賣這人情不怕賠
本麼?」
周連被酸得更惱,手往桌上一拍,說:「二姊你幹麼替他說話!」
「還不是為了你!」周萃也大聲起來,「你不知皇兄與我暗地裡幫你搓了多少事
麼?你可曉得自那回你假傳諭令下毒虐囚卻未遭罰是為何?要不是父皇念及母妃舊情、
要不是我連夜懇求母后勸勸父皇、要不是皇兄——你,你——為了你疲於奔命,結果
就你偏要一直去激父皇,我告訴你,再有下次——再有下次,我,我就不管你了!」
周連乍然傻住。周萃是他同母親姊,自小寵他疼他,那時蓉妃逝世,他哭了三日
三夜,無暇顧及其他,明明周萃肯定也心碎不已,卻堅強起來安慰他,更何曾對他說
過如此重話。
他一時情緒複雜,又有些委屈,吶吶地道:「難道你就不恨金國麼?母妃明明死
於他們之手!」
「我自然恨過,可既然大仇已報,實在無須繼續掛懷。」周萃說。
「啊?」周連一愣,「大仇已報?」
「你不知麼?當時我們破了汀城,殺入皇宮,母后知我滿腔怨恨,就把金國太后
留給我了結,金國殺我娘親,我亦親手斬殺金國太后,此仇便是報了。」周萃見周連
一臉恍然,又似泫然欲泣,起身過去伸手抱住弟弟,嗓音啞然道:「我已替娘報仇了,
連兒……姊姊報仇了,你不須再恨了。」
翌日,周衍與陸昕準備啟程回燕京。這趟來本就匆忙,不宜久待,既然事情告一
段落,他們就該走了。
周連將留於雁城隨霍將軍訓兵,周萃則說要多待幾日陪陪弟弟,周衍當然應允。
臨行時,霍渝騎著馬隨行一段路,趁著周衍與眾護衛隔些距離,低聲問:「你們
沒談好?」
周衍搖頭。
「那往後該怎辦?」
「就當你已抓他到案罷,緝令我會撤掉,他在你這兒我也放心。」周衍說。
「等下,我以為你們互訴情意,應當皆大歡喜?」霍渝驚道。
周衍長嘆,「他心結已死,我解不了。」
「你怎不來硬的?」
「我敢麼?上回要不是他刻意讓邵梧跟著,哪裡循得到他行蹤?這次再逼,我怕
他一氣之下逃出國去,那是永遠別想再見他了。」
「嘖,你竟這般沒用。」
「你行你上。」
「好,我若解了,你要喊我聲爹。」
「行啊。」周衍一笑,「還有一事,你家千金何時要點頭嫁我家黎兒,蘭妃催得
緊,我快招架不住。」
「女兒就一個,怎能倉促……喔。」霍渝忽然一凜,懂了對方意思。
「對了,你家千金可不算你。」周衍說完,拋下一句「再會」便驅馬往前,與親
兵一同離開了雁城。
經過半月,程毅腳傷已好些,大夫道只須每日持續伸展動動,往後並無大礙。
他才萌生不應繼續待在將軍府作客的念頭,遠方靖王便傳來諭令,命他往後就歸
霍將軍監管,且為防他以金國皇子名義勾結餘黨,滋事叛亂,他將被軟禁於雁城郊外,
未得允許,不得擅離遠遊。正巧附近有片荒地雜草蔓延,陰氣甚重,他既為奴,就該
為靖國付出勞力,那塊地便交予他整頓了。
霍渝對如此倉促之令頗有微詞,程毅倒是心甘情願接受,遠離城鎮於他反而清幽
閒適,更免遭人指點側目,再說雖不是放他遠走高飛,此令也給了他莫大自由,周衍
確實替他想了許多。
隔日,程毅東西收收就讓莫翱領他前往荒地東邊一處廢棄舊屋。這屋子約莫兩三
年無人使用,塵埃不少,但支柱都還穩健,他也沒有抱怨,花了一兩日動手清理清理
便安頓下,開始早晚扛著鏟子,前往那片荒地做事的日子。
儘管人人道這處陰寒晦氣,怨念過重,程毅卻不怎麼怕,這些人以前都是跟隨他
的忠心將士,他替他們善後理所當然,若他們怨恨他當初離城,那也是他該贖的罪,
怪不得誰。
他將一具一具遺體自亂葬堆小心挖出,簡單打理後再移往雁山山腳重新分別埋葬,
身上留有鐵牌者,他會將人名刻在石子上立於墳前,不知姓名者,石面只好留白。除
了挖土堆土,他也常抽空摘些野花放在墳上,遇上初一十五,亦會備妥簡單素菜酒水
過來祭拜。
當初這兒葬了少說二三千人,憑他一人之力,進展甚緩,約過半年,也才挖出半
百餘人,但不論周衍原意是真要他勞苦還是甚麼,他仍感謝對方允他親自處理這事,
至少當他好好安葬完一個個舊識,他便感到心裡某處舒開了點。
此處距雁城有段路,附近農家已習慣避而遠之,即使聽聞這邊住了人,沒事也不
會過來打擾。反而是遠在城內的莫翱經常造訪,不只帶衣袍糧食,還怕他餓著,送了
兩隻活跳跳的雞來給他。
程毅本想婉拒,說哪有奴隸過得如此優渥,但莫翱根本不給他機會,他一開口對
方便把吃食往他嘴裡塞,還威脅他這是霍將軍命令,膽敢不收,就是違反軍令,恐怕
下次來的就不只饅頭乾餅而是大魚大肉了,再說不過雞兩隻,是有多優渥?程毅不免
覺得好笑又感動,他與周衍分道揚鑣,莫翱依然視他如弟,一點不疏離。
可他沒料到就為了這兩隻雞,又得另外在屋外闢塊院子;擔心雞遭野狐偷襲,再
釘了一圈圍籬;為擋風阻雨,還造了個雞舍;雞要喝水吃蟲,他便挖渠道牽引河水流
過後院池子,並順道種養幾株野菜香菜。待他回過神,原本破舊孤寂、僅僅勘住的屋
子竟變得溫馨濃情、綠意盎然,早上甚至能聽到雞鳴鳥叫——好你個莫翱!
住逾半年,程毅逐漸適應,現下他有活兒做、有雞要養,雖然日復一日,比起當
時困於宮中,已是自在許多。
他想,若能在此平平淡淡過完一生,便該滿足了。
這日,清晨他方撿完雞蛋,遠方忽然來了兩道人影,都騎著馬,看那身形,並不
像莫翱,會是迷途旅人麼?可雁城城牆遠眺便能見,實不必特地繞來問路才對。他正
疑惑,就見那兩人越來越近,他們戴著黑紗帽,身姿似是女性,不等抵達前院,其中
一人跳下馬,腳步急切地向他走來。另一人也跟著下了馬,卻沒有靠近,反而牽著兩
匹馬佇於籬外。
他盯著走到面前之人,還沒開口說甚麼,對方自行揭去紗帽,底下是一清秀嬌麗
的少女,她眼中蓄滿淚水,望著他喊了聲:「五哥。」
程毅手中一把雞蛋頓時落到地上破個粉碎。
「你是,姝兒?」
他簡直不敢置信,程姝是他同母皇妹,那日燕京開城投降,他們皆遭俘於皇宮大
殿,他親眼看見幼妹被遼將拖走羞辱,又聽說慘死喪命,怎可能——?
「五哥!」
他還愣著,對方已撲來將他緊緊擁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