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甘心萬里為降虜
御駕親征的途中,常弘率十萬兵馬,欲決戰衛拉特人。
在往天順堡的途中,黃振提議道:「陛下,奴才有一事相求。」
「何事?」領軍的常弘回道。
「奴才……自極為貧寒的村落長大,而今行軍路途中,恰好能回鄉一趟。奴才伏事陛
下,也近三十年了,如今奴才真想讓那些目不識丁的家裏人看看,這皇上的模樣是多麼地
俊俏啊!」
常弘聞言,心想:「你這不就是想來場『錦衣夜行』麼?連遮掩一下都不會!」
卻也伸手不打笑臉人,只說道:「黃公公,朕明白你的苦心,只是如今朕帶著十萬鐵
騎,所經之處寸草不生,怕是會踐踏了公公家裏的莊稼。」
這話倒是說在黃震的心頭上了,本就想道:「家裏窮得一逼,我怎麼連這種事情都沒
想到?反而是皇上先想到了!」不由得心裏又對著皇上感恩戴德起來。
常弘又趁著黃震被說動了,繼續安撫道:「待河清海晏,朝中無事之時,朕再找一天
,親自帶些禮物來,駕著皇軒御輦,陪你衣錦還鄉,好不好?黃公公。」
常弘說的時候笑容滿面,令黃震如沐春風,自是答應不迭。
※
卻說大晝軍在常弘的帶領之下,軍紀有素,行軍甚快,比衛拉特人先一步抵達了天順
堡,已駐紮堡中,只等著額森主動送上門來。
額森遠遠地就看見槍眼裏已架好了火槍,想道:「常弘這小子,竟帶了他爺爺最愛的
『神機營』過來,準備要守城麼?只可惜,神機營的用途並非如此,常弘這廝,終究沒跟
他爺爺學好!」
回頭便說道:「敵軍在堡中與塔上架有數具火槍,我等兄弟分散行動,快馬馳去,別
讓他們打中!」說完,便率軍準備去奪營了。
孰料,這大晝軍也並非省油的燈,他們並沒有全軍駐紮在堡內,怕死不出,反而有支
先鋒部隊,就在額森下令打將過來之時,自堡後方突了出來,「突擊!殺牠們個挫手不及
!」領軍者竟是常弘本人!
額森仔細拿瞭望鏡一看,這才發現塔裏的指揮官是黃震。
『常弘這廝竟親自要來與本王對敵麼?好膽識!』
額森掏出一把槍,一邊騎著馬,就要對著常弘的眉心射擊。
常弘亦同時也掏出一把槍來,對著額森的心口。「一塊兒擊發罷!額森小兒,看是你
的命大,還是朕的命大!」
沒等常弘說完,額森便開了槍,常弘卻令馬調頭,及時閃了過去。
額森只怕常弘該不是能料中他的彈道?不敢作此想,只譏罵道:「這次不過是你運氣
好,可沒有第二次了!」
自侵入中原始,幾場仗下來,這還是頭一回有指揮官,能令額森動火。
額森想道:「我軍人數少,他們人數多,真要正面拚殺,我軍就是一個人能打死十個
,長久地打起來,也難保我們落了下風。」
常弘見衛拉特人約莫一萬人而已,竟能打得北境全伏,心中嘆了口氣,登時喊道:「
變陣!」
頓時,本來跟隨著常弘的一路人馬,被分作三路,常弘領中軍,其餘左、右二軍,各
一位上將軍帶領。
常弘命令道:「開槍!」
原來不只天順堡裏的伏兵是炮兵,就連跟隨常弘一同上陣的都是。
額森見狀不妙,忙指揮道:「開槍!」
兩軍同時裝填了彈藥,朝著對方發射,然而額森一路人馬與常弘對敵,剩餘的衛拉特
軍竟被大晝軍左右包圍,進退為難,亂了陣腳。
「突突突突突突突──」
槍聲此起彼落後,雙方都在掃射中損失慘重,人、馬、軍戈散落一地,然而大晝軍就
是此時死了兩萬人,衛拉特軍,也只餘千人耳!局勢大為不妙。
額森料到神機營還得裝填彈藥,趕緊命令道:「還有時間!快上!」
剩下的衛軍猛將們會意,便丟掉了槍,抽出馬刀,與架式逐漸被沖散的左右二軍交戰
。
常弘也拋去了槍,直接自背後抽出大砍刀來,騎著馬,朝額森劈臉砍去:「豎子納命
來!」
「區區刀槍,不足為懼!」額森立刻抽出馬刀來回擋。
就在兩人「乒乒乓乓」相互格擋了十幾回,雙方戰情依然混亂,衛拉特軍心逐漸式微
之際。
「大哥!小心啊!」博羅高聲喊道。
頓時,一發子彈,遠遠地穿過皮甲,打進額森的鎖骨裏,「…呃!」
額森口裏嘔血,忙運真氣將體內子彈包住,餘光間瞥見射他的人竟是黃震。
「區區……宦官……也敢傷本王?」
便在掌中凝著真氣,遠遠地將手上的馬刀扔向黃震。
只聽「呃!」的一聲,黃震竟被那把馬刀正中臉面,滿頭是血,臉分了家。
一代大奸臣,就這麼給一個外族人活活地劈死了,大晝朝中若是知曉此事,不知多少
人都要歡欣鼓舞。
額森心想:「本王以為常弘只不過是個寵幸太監的白癡皇帝,沒想到不是,確實挺有
他爺爺當年那姿態,常棣也算後繼有人!」
見眼下狀況不妙,加之以孛也鐵木兒不在身邊,被他吩咐去作了別的事,這才調走他
一半的兵馬,是倚靠著博羅指揮,倖存的衛拉特軍才不至於潰逃。
如今大晝軍外頭的軍隊雖有傷亡,然而伏在堡中的,還不知道有多少人──額森不清
楚常弘究竟帶了多少兵來。
眼下是常弘知他,而他不知常弘;敵方知己,己不知彼,此情於戰事最為凶險!
他心生一計,竟一掌往常弘的腦門拍去。
常弘見狀笑道:「沒了槍也沒了刀,你這不是窮途末路了麼?額森!」便持砍刀,也
不躲閃,欲往他頭頂上一劈。
額森卻作勢一拍,戰中變了法,低身躲過砍刀,湊近常弘胸前,速點他「膻中」、「
鳩尾」、「乳根」三穴,指力竟穿透兵冑,把鎧甲戳出洞來。
「──嘔!」常弘不及閉穴,登時眼前一黑,頭腦一暈,人一歪倒,即將自馬背上摔
下。
額森強忍著鎖骨中之痛楚,運起輕功,跳上常弘的汗血寶馬,將常弘抱在懷裏,向博
羅說道:「我們撤!」
「陛下!」大晝軍見狀,頓時驚惶不已,有人想向額森開槍,立刻被人制止道:「那
可是皇上!不小心射著了怎麼辦?你想犯下弒君之罪麼!」
額森本想,只要拿著這皇帝小兒在手,日後要勒索晝朝,不論是土地、馬、絲綢、女
人,還是白銀,都任憑他要多少有多少了;此時撤退,拿這皇帝當肉盾,還有如此奇效,
當真出乎意料。
額森負傷,又尚未為常弘解穴,二人共騎一馬,就算是汗血寶馬,跑得也不快。
於是由博羅一路領兵,護衛著額森與常弘,回到陽高鎮。
※
當常弘醒來時,只聽房中有滴漏之聲。
常弘雖醒,卻沒張眼,只靜靜聽那銅漏的聲響,方知此時已是亥時,只不知是同一日
的亥時呢?還是幾日後的亥時?
「皇帝小子,我知道你醒了。本王已解了你的穴,順了你的氣,我若四個時辰內沒解
你死穴,屆時你體內血脈逆行,必死無疑!」
常弘聽了,方知還不到翌日。
他早想到,自己沒死,鐵定是額森還想拿他來做點什麼。
衛拉特軍之所以能撤退,定然也是因為自己作了人質,我軍不敢弒君,這才保額森能
全身而退。
雖說是大晝軍笨,就這麼錯失了一個狙死敵方大將的絕佳機會;可幸的是自己居然還
活著。
「你那子彈呢?」常弘問道。
額森沒料到常弘第一句問的不是:「你為何饒我不死?」或是「你有什麼企圖?」而
是這句。
他解開衣襟,露出鎖骨處的包紮,該處還在滲血,給常弘看了一眼,便闔了起來,「
幸虧沒穿過身體,打個透明窟窿,但是左邊鎖骨碎了。」
常弘聞言,知道這傷打得正是要害處,對他餘生練功,都大有損害,怕是武功要廢了
一半,不禁冷笑。
心想:「黃震哪,黃震,朕養了你一生,無非是今日最為受用!朕早知道你有大用。
」
一見到常弘那陰惻惻的神情,想起自己方才給軍中御醫拿刀子來削皮、剜肉,將骨中
子彈與碎骨一一剔出的痛楚,額森的火氣就上了頭。
他一把抓住常弘的手腕,說道:「可憐的中原男子,手無縛雞之力,態如弱柳扶風,
我們一個衛拉特人的女子,她的手腕就跟你的臂膀一樣粗。」
「你現在在本王手裏,已經是個俘虜了,就給我認份點!」額森惡狠狠地捏住常弘血
氣未通,還甚蒼白的臉頰,往他臉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常弘無法躲開,反而張開嘴,接了這口唾沫,喉頭一動,咽了下去,笑道:「我正愁
真氣不順,身子裏乏力,你反要來這般渡我陽氣,將軍你可真是個好心人也!」
額森聽了,更氣,往常弘臉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打進牀裏的牆壁上,鼻血和嘴角都滲
出血來。
額森轉頭,揚起了外袍,向房門外看守的人說道:「別給他夜壺,讓他尿自個兒身上
。一天只許一餐,房門用鐵鍊拴著。」
「本王就看這皇帝小兒的傲性,過這種畜生的生活,何時能消磨殆盡?」額森回頭,
冷冷地看了常弘一眼,便推開門,走了。
隨即,房外的人將門栓上了鐵鍊子。
房裏、房外的窗柵,都被油紙糊死了,甚麼都看不見。
常弘朝著地上「呸」了一下,想把方才吃進嘴裏的常弘的口水給吐出來,可惜,已經
咽下去了。
他四望房裡,除了一盞蠟燭,應是方才為了額森來才點著的,除此之外,最重要的,
是屋裏竟沒有水。
體內真氣紊亂、口渴難耐的他,方知額森那口唾沫,對他而言有多重要,而自己方才
吐出的口水,又是多麼地浪費。
「額森大汗!天可汗!求求大人你回來,賜奴才我點水喝吧!奴才再不喝水的話,就
要死了!」
常弘想著保命要緊,立刻學著黃震平常的模樣,對著門外叫嚷道。
孰料,額森竟真的還沒離開房外,冷冷地回了聲:「拿半壺水給他喝,不許多也不許
少,他要再喝,就必須再親自叫聲『天可汗』。」
常弘聞言,竟是要什麼有什麼!
心裏樂呵著,忙向房門外喊道:「天可汗哥哥!救命恩人!恩公!多謝你!只要有水
喝,有東西吃,一條狗命還活著,要奴才叫你幾次天可汗,都不成問題!」
說完竟「咳咳咳!」一陣猛咳,喉頭一甜,一連嘔出好幾口黑血來,噴在地上,都是
他死穴未解之時,在體內無法順行,所淤積下來的毒血。
「哼,賤人,就憑你這人品,也配作大晝的皇帝?你差常棣小兒的稟性太遠了!你不
配作他的孫子。」說完,額森這回是真的離去了。
沒過多時,外頭的看守送了水來,瞅見常弘正在咳血,知道態勢不妙,便說:「我去
稟報大汗一聲。」
常弘卻抓住他,說道:「不必,這穴是他打的,會發生什麼事,他自己知道得很。」
「就照他所說的,你也別得罪你大王,一天一餐飯,當我叫喚時,就送水來吧。讓我
自己調息調息就行了。麻煩你了,大哥。」
那當值的軍人,見常弘臉色蒼白,周身冷汗,只著了件貼體的裏衣,披散著長髮,樣
子比之衛拉特人,竟莫名多了幾分可愛可憐之處。
遂答應道:「大人,謝謝你不讓小的難過。大王只要不為難小的,小的自然盡量伺候
你。」
於是乎,每日三餐飯,該飲的水,該穿的衣服,竟是從沒少過。
額森也瞧見常弘的厲害,竟能與他派守的將士私通,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
底下的人照顧常弘的病體。
只可惜,額森運進他體內的真氣,畢竟過於霸道。
常弘不但無法將那些真氣納為己用,反而自身的氣血流行速度越來越快,時常感到暈
眩。
有時,甚至把才吃的飯全吐了出來,到了後來,根本無法進食,即使口乾,也無力飲
水。
常弘究竟是何時沒了意識,他自己也不曉得,只知道睜開眼睛後,眼前又是那額森。
額森拍拍他削瘦的肩膀,說道:「這才兩天,你體內的氣,已行了六個大周天,不知
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練乾坤大挪移呢。小夥子,你當真不要命了。」
常弘此回醒來,竟感覺體內清爽不少,看著額森的臉,問道:「將軍,是你幫我把氣
逼出去的?」
額森轉過頭去,不對著常弘的臉,說道:「我當時替你渡氣,本是要解你死穴,沒有
要害你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之陽氣,入你體內,會招致你陰陽不調、火水難濟、氣血攻心
。」
說完,額森又回頭,看著常弘,狀似無奈,淡淡地說了句:「你若察覺有異狀,和外
面看門的說一聲便是,何需這麼忍著?難道你以前作皇帝的時候,有事要人幫忙,也都不
跟人說一聲麼?」
常弘心想:「作皇帝的,怎能要人幫忙?作皇帝的,不但什麼事都不能要人幫忙,還
得親力親為。信了別人,日後,怕是要害了自己……」
卻沒多說餘話,只正色道:「我雖是你的戰俘,死穴也是你點出來的,但你確實救了
我兩回,這下子我兩條命都是你的了。」
額森聞言,瞇起眼來,嘴角挾著笑意,掐住常弘的下頷,湊近他的臉面,問道:「你
的命既然是我的,那你的大晝,能不能是我的?」
距離極近,常弘都能聞見額森從鼻子與口中呼出的酒氣。
額森一雙劍眉,目光如炬,鼻樑堅挺,與中原男子的氣質,確實有些不同。
常弘捏著他掐在自己下頷上的手,悠悠地回道:「我是你的手下敗將,舉凡是大王你
所說的,小的我何敢不從?」
「只是大晝的帝位在玉京,不在我身上。你若想要大晝的帝位,就帶著我去取,我親
自把傳國玉璽找出來,交到你手上。我如果沒照做,你就像先前那樣斃了我。」
額森聽了這回答,心下不禁有些詫異,疑惑道:「忝不知恥的東西,你高祖打下的江
山,難道你都不要了嗎?連這些話都說得出口,怕是不知道『禮義廉恥』四個字怎麼寫了
。」
常弘此刻只想著快些回玉京,快些回朝,否則玉京的人,很可能以為他死了,便另立
新帝,所以口不擇言地說道:「小命要緊,哪裡管得了禮義廉恥?」
「如今我是將軍你刀下指著的人了,就是你要像夫差勾踐那樣,要在下為將軍嘗糞,
小的又何敢不從呢?」
「哼,無聊。」額森本以為抓到了常弘,便如同抓到了常棣一般,能藉由折磨他、挫
挫他的銳氣,來平息父親之死,以及鎖骨中彈這兩件事的怨忿之情。
奈何常弘的形態作為,令他沒有法子。
他能治他老爹、治他兄弟叔叔伯伯、治他的子民,如今卻無法治一個身為戰俘的常弘
?
「若非因著他的狗命必須留著,我也不會與他說這麼多的廢話。」額森心想。
便自床邊起了身,淡淡地說了句,「你大晝確實還欠著本王很多東西,那玉京,本王
是遲早都要去的,不帶著你的話,難保那些神機營的人又要開槍打本王了,本王又沒有神
功護體,總不可能刀槍不入。」
常弘聽了這話,知道有幾分準信,便說了聲:「謝大王。」
不知為何,這話聽在額森耳裏,竟有幾分受用,愣了愣,這才說道:「你內息方調理
好,我叫人張羅吃的來給你,你再歇歇。等你我傷都養好了,這才出發往玉京。」
常弘口上雖應答,卻看出額森眼底似乎是有心事。
他不知道的是,額森在等另一師衛拉特軍的歸來。
此時,孛也鐵木兒早已率一萬衛拉特軍,在圍困著玉京。
而玉京內的景王與于侍郎,正為了風雨飄搖的大晝江山,苦苦撐持著。
不論是額森、常弘,還是常鈺,他們三人,都即將面對各自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