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時序進入夏日的這一天，楊念初生病了，獨自在家發高燒。
氣溫酷熱蒸騰，身體卻冷得直打顫。起因是天氣變化，還是流感？他不知道。
又或者，其實他知道真正的病因是什麼，只是拒絕理解。
一波波蟬聲如浪從樹林蔓延整個山坡，楊念初感覺自己正在下沉，掉進無底的蟬鳴聲浪裡。
他沒有料到，自己平靜如死水般的生活，還能被猛烈撞擊。以為不會被動搖了，卻意外掀起一陣大浪。他呼吸困難，宛若氧氣都被抽離，就快要溺斃。全身汗濕，像從水裡被打撈上來。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被排除在他們的人生裡了。也不是第一次聽聞身邊朋友分手，原因是另一半選擇家庭去過所謂正常人生。
跟他們在一起，從來不是一個人生選擇，只是一段岔路上的偶遇。以為已屆中年的自己，早就麻木接受這社會的爛劇本，可以自信平靜的拋之腦後，可以若無其事繼續生活。
卻沒想到在發著高熱的時刻，腦海滿滿都是，視線穿過月台柵欄，探入水電行的窗景，一幀全家福。
那是一家兩口，不，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把自己抱住，再緊一點，止不住從心底發出的冷。當楊念初回過神，發現自己又在咬著拳頭，把棉被弄得血跡斑斑了。
打電話給小荷，請她幫忙買退燒藥與送一碗熱湯麵來。小荷照顧過小緣幾次，知道鑰匙放在山茶花的花盆下。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小荷的聲音在房門外響起：「老師，我來了，先吃點東西再吃藥吧。」
他披上外套，勉強走出。小荷看見他，皺起眉頭說：「老師你的臉色好差啊！真的不要去看醫生嗎？」
他聲音沙啞的回：「吃點藥就好了。」
其實是評估自己現在可能連走出家門都有困難，何況騎腳踏車到鎮上。他更不想麻煩小荷。
小荷很貼心的把湯麵都裝好，楊念初只需拿起筷子就能吃。
「老師，你的手怎麼了！」小荷驚呼，指著他的左手。
楊念初笨拙地把咬傷的那隻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裡，神色鎮定的說：「小緣咬的，我不小心壓到她了。」
抱歉，小緣。你是隻好貓咪。
「沒想到小緣這麼兇啊......」小荷咋舌，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老師，我去幫你弄一杯檸檬水加鹽，我家都這樣喝，對感冒很好！」她從口袋裡掏出兩顆檸檬，看來早已有備而來。
聽著那孩子跑進廚房沖泡熱水的聲音，吃過藥感到昏昏欲睡的腦袋，竟感到有些安心。
忽然廚房傳來一聲驚呼，小荷一身濕的跑出來：「老師，你家廚房水龍頭壞了，水一直狂噴——」
這就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楊念初嘆了一口氣：「我去拿乾淨的毛巾給妳擦臉，水龍頭的事我晚點處理。」
小荷連忙說：「老師我去拿，你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好了。毛巾是在浴室吧？」說完自己熟門熟路到二樓浴室。
楊念初回到房間，把自己再度埋進被窩裡。隱約聽見小荷在講話，他開始默默自責。
自己居然要依靠一個孩子......想著想著意識逐漸模糊。
當楊念初再次醒來時，感覺並沒有好轉，真是奇怪，整個人還是像掉進冰窖裡一樣寒冷。
頭腦是熱帶氣候而體感溫度卻在寒帶，壁壘分明的奇怪溫差，楊念初覺得再這樣下去腦子就要燒壞了。
大腦像是錄音帶咬帶，絞緊卡死。以至於當他聽見李家源的聲音時，還以為出現幻聽。
「老師，我帶你去看醫生。」
楊念初睜開眼，看見李家源跪在床邊。
這個李家源，比夢裡的清晰，也比隔著鐵軌的更靠近。那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彷彿被磨掉了一些，能讓眼神亮起來的東西。
楊念初只是怔怔的看著那雙無比熟悉的單眼皮。李加源額上正淌著汗，臉色很嚴肅的樣子。
楊念初嘟噥：「讓我再睡一下。」
再睡一下，就不會夢見你了。
「老師，你必須要去看醫生，你燒到快四十度了！」沒等楊念初反應過來，一陣天旋地轉，自己居然被攔腰抱起。他還在想這夢未免太真實，卻聽到對方發號施令：「妳去拿老師的皮夾，書桌上黑色那個，裡面有健保卡。」
小荷的聲音響起：「好！家源哥我幫你開門！」
一陣晃動，忽然他的視線從黑暗的房內變成客廳，再次睜眼時，發現自己正被厚外套牢牢包裹著，安置在副駕駛座上。
「老師，忍耐一下，很快就到鎮上了。」溫熱的鼻息滑過脖子，李家源正在幫他繫安全帶。
楊念初忽然掙扎起來，說：「放我下去！」
李家源安撫道：「帶你去看醫生，你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楊念初啞著聲音說：「我不要。」
李家源動作一頓。
楊念初狠狠地揮開他的手，聲音越趨大聲：「我不要你幫忙！」
李家源忽然抓住楊念初的手，問：「你的手怎麼了？」
楊念初想抽開那隻手，但李家源握得很大力，他只能說：「放開，你抓痛我了！」
李家源鬆手，眼睛卻死盯著追問：「怎麼這麼多傷口？是誰咬的？小緣嗎？」
從對方口中聽到「小緣」兩個字，感覺好像被佔了便宜。
一把火從心頭竄起，楊念初心中莫名煩躁，他慍怒：「我的事不用你管！」
如同李家源曾經對自己說的：「我家裡的事，不用你管。」他不過是以此之道還彼之身罷了。看著李家源因他的話的臉色一白，瞬間有些痛快，隨之升起的是深沈的悲哀。
就連這種時候，我還是在心疼你。
李家源不發一語，默默地，固執地，又幫他把安全帶繫好。而後自己回到駕駛座上發動發財車，當楊念初又想掙扎時，車窗外忽然出現小荷的臉。
車窗搖下，小荷一臉關心的對楊念初說：「老師，太Lucky了！還好家源哥有在水電行，請他來看水龍頭時剛好順便拜託他載你去診所，我會幫你好好看家的！」
楊念初對這孩子無法發脾氣，僵著臉說：「謝謝妳，麻煩妳了。」
沒想到，第一次搭李家源開的車是在這種情況下。
車子從茶園旁的便道，緩緩駛向坡道。
楊念初閉上眼，他的腦袋很暈，也不願與李家源交談。
李家源默默把車開到診所，楊念初無視李家源意欲攙扶的手，逕自下了車走到櫃檯掛號。診所醫生發現他有些脫水，幫他打了針也打了點滴，叮嚀他點滴滴完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楊念初本來不想坐李家源的車回去，卻因身體無力精神不佳，一個回神發現自己在李家源的車上睡著了，當自己再度清醒，已經躺回自己那張床。沒聽見小荷聲音，倒是手上的傷被包紮完畢。
他感應到其他視線，別過頭，看見李家源坐在床邊，凝視自己。
上一次這樣面對面，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楊念初語氣平板的說：「桌上有鈔票，就當作是你幫我修水龍頭，跟帶我去診所的錢吧。」
逆光讓他看不清李家源的表情，卻能聽見他沈重的呼吸聲。
夏日午後的烏雲遮蔽了光線，像一層厚厚的簾幕把太陽掩在雲後。沒開燈的房間，光線描繪出李家源頹著背脊的身型，他曲起身體，把臉深深埋進掌心。
一瞬間楊念初以為李家源在哭。
雷陣雨猝不及防的轟然炸開地面，狂暴的雨聲填滿這一室的空白。楊念初在微弱的光線中，看見李家源的肩膀止不住顫抖，他別過臉。
有什麼正隨著雨止不住地落下，異常洶湧。
他萬分慶幸這場及時的滂沱大雨，能稀釋所有悲傷的聲音。

QQ 最後面那場滂沱的雷陣雨真是個強大的意象。悶了一個上午令人難以忍受的濕熱，彷彿那些思念那些責任那些失落那些悲傷那些愛與不愛，壓抑了這麼久，終於崩潰了。X的真的很難過 （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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