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訂好十月底去台北的某高中,面談兼認識環境。另一個目的是參加今年的同志大遊行。
請了一週的特休,收拾一週份量的行李,在一間不錯的飯店訂下一週的房。這種微奢侈的感覺很像出國。
沒想到,調職的事很快就被小荷發現了。
小荷哭喪著臉問:「老師你不想教我們了喔?」
楊念初不知風聲從哪傳出去的,但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他輕聲安慰:「沒這麼快走,我還要拜託妳幫我餵小緣呢。」
小荷敏銳的捕捉到「沒這麼快」四個字,機警地問:「所以老師你真的要離開了嗎?」
她紅著眼睛問。「這裡有什麼不好嗎?為什麼你想走?」
楊念初輕輕一笑,「沒什麼不好,偶爾想換個環境生活看看。」
「你們雙子座都這樣啦!善變!」小荷哼了一聲就跑,他看著小女生的背影啞然失笑。
有陣子沒上台北了,他已經將要去的幾個點放進筆記裡,也把地圖印好,準備以度假的心情前往。整理行李的同時也順道替搬家做準備,家中可謂一團混亂。
那是個晴朗的禮拜五,他休假。要搭那班中午的莒光號直達台北。
這回,他從月台往水電行窗景看時,意外與窗內的李家源視線交錯。
他心中一驚:被發現了?
李家源也是一愣,他們無聲地凝視。李家源似乎開了口說了什麼,進站的列車轟然覆蓋了他的聲音。
楊念初上了車,好像聽到有人在喊他,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這次,不會再有個小朋友,在身後用依戀的眼神沿途跟著自己。
他沒有回頭。
週六是同志大遊行,他第一次參加,有些緊張。看著年輕的肉體張揚的在大街上遊行,除了跟著喬一起大飽眼福外,他還是感到萬分不自在。
喬參加過遊行好幾次,這次拉著他一起來體驗,他跟著不同顏色的路線,一起搖旗吶喊。光明正大跟著彩虹旗走,居然也能無視他人眼光,自在前行。這些都是他沒想過的。
他看著喬牽著男友的手,要說不羨慕是騙人的。
他們在西門町小熊村稍作休息喝點飲料,同時也認識幾個新朋友。其中一個是劇場演員夏,氣質很好,楊念初跟他聊得很開心。言談中得知,夏的男友幾年前因意外過世了。
夏看起來很淡然,只是習慣性地撫摸手上的戒指。
楊念初問:「對方的家人知道你嗎?」
「他深櫃,只有他姊姊知道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夏說:「我連他的告別式都只能隔得遠遠的。」
楊念初輕聲說:「辛苦了。」
夏凝視著遊行的人潮,說:「如果法律承認我們是伴侶,也許我還可以以家屬身份見他最後一面。」
不知道為何,他想起曾經有人無比認真的說要討自己當媳婦的模樣。
夏抬起眼,淡淡地笑。「當然會恨,現在想起的,大都是我們的美好回憶。我只是後悔出事前一天,我們還在冷戰,最後跟他交談的一句話是『晚上再談』。」
由此可知,夏有多悔恨。
他無法想像要是自己,還能不能過得了這關。
夏看起來總是雲淡風輕的優雅模樣。此時卻斂下眼,真摯的說:「很多事情多年以後看,那些考驗其實真的沒什麼,也不重要。因為一旦後悔,就是一輩子。」
這番話直白懇切,在他心裡深深地種下去。
楊念初除了參加遊行、認識新朋友,也去看了想看的展覽。白天看展逛書店,晚上跟著喬去不同的地方聚餐,或是在飯店裡慢慢啃小說。
城市裡沒有蟲鳴,夜晚的燈火亮過頭,他拉上窗簾。早晨醒來,空調的轟鳴噴出乾燥的空氣讓鼻子發癢。躺在床上轉台,沒轉幾台就覺得電視太過嘈雜而關掉。與新學校面談完後,逛了一下新穎的校園。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好像聽見學生在背誦詩詞,高一上學期的內容。
可惜這學校都是四季常青的小葉欖仁樹,沒有櫻花。
楊念初還去了淡水,走過好多年前曾跟另一人逛過的河邊。期間手機有響起一次,是小荷,小女生悶悶地說:「老師,你真的不教我們下學期了喔?」
看著翱翔在水面上的白鷺鷥,楊念初心情輕鬆地回:「好好讀書啊。」多加一句:「妳的古文閱讀能力不足,我建議每天練習看短篇古文累積語感。」
「老師!你不要再唸我閱讀測驗不好了啦!」小荷哀號:「我可是很認真在挽留你耶!」
「謝謝妳。」楊念初真心的說,能被學生如此惦記,讓他感動。
「老師,很多人都很捨不得你走呀,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小荷說:「家源哥一直問我你要去哪,我很乖,都有幫你保密喔!」
他愣了一下,鎮定地問:「他也知道我調職的事?」
「唉,老師你知道這種鄉下地方,小道消息都傳很快的啦!」
小荷的語氣讓他啞然失笑,沒料到她話鋒一轉:「老師,你知道家源哥離婚了嗎?是最近的事喔!」
他再度愣住,不懂為何心會瞬間揪緊。
「是家源哥的老婆提的,水電行老闆娘每天唉聲嘆氣,我都不敢去那邊買東西了。」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原因,聽說是他老婆覺得個性不合吧。」
「那小孩......」
「小孩就先跟家源哥,之後會是他老婆接去扶養。」小荷老氣橫秋的說:「家源哥人這麼好居然也會離婚,婚姻真是複雜的東西啊。」
楊念初不知何時掛上電話,發覺自己掌心因為用力握著手機而出現紅痕。他內心充滿不明所以的慌張,也充滿莫名其妙的心酸。
他望著逐漸黯淡的天色,腦中有好多疑問,不知不覺又走到當年的碼頭,同一個街頭藝人大叔竟然還在原處彈唱,零零落落的遊客走過,只有他停下腳步。楊念初把錢投進打賞箱,點了一首〈志明與春嬌〉。
大叔唱歌技巧變好了,不但每個音都唱準。歌曲裡的情緒也能拿捏到位,把原本情愛嘶吼的青春躁動,唱出一去不返的滄桑哀愁。
唱得實在太有感情了。楊念初靜靜地聽,聽得淚眼模糊。
又乘著莒光號一路睡回山城,回到山城時,霧氣徐徐垂降視野內,時光靜置,彷彿沒有被侵擾過。
他騎著腳踏車,穿越一片濃霧的彎道,行李與伴手禮的重量讓他略顯吃力地騎上山坡,劃開周身的霧氣,秋天的風參雜淡淡花香,清新而冷涼。
楊念初牽著腳踏車的腳步,因櫻花樹下的身影而停頓。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站在樹下,仰頭看著樹枝,而那孱弱的櫻花樹有幾枚已經早開了。
空氣裡有著淡淡的櫻花香氣,粉嫩的花瓣似雪,一片片在空中飛揚。
「我們種的櫻花樹,已經開了。」李家源對他說。
楊念初愣愣看著這個已經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子。牽著的腳踏車倏然歪斜倒下。
李家源的鼻頭紅紅的,那雙總是被誤解成兇狠的眼神,蓄滿了淚水。
「老師,不要走,好不好?」
李家源的聲音在顫抖,身體也是。
「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方只是一再重複那三個字,楊念初握緊拳頭,他想要遏止身體止不住發抖,淚眼模糊中,逐漸看不清眼前的風景。
楊念初閉上眼,告訴自己這是一場夢,睜開眼,看見李家源走到自己面前,溫柔慎重地握住他的手,用一種賭上全部的眼神,凝望他。
「老師,我離婚了。」
「你留下來,好不好?」
掌心傳來的溫度告訴他這不是夢。
那多年積累心如鐵石的防備,竟然被輕輕一敲就粉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李家源的聲音,失控潰堤。
他們緊緊擁抱,彼此哭得像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