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裕的親生母親生下他後就過世了,所以在他的童年記憶裡,爸爸就是他的全世界
。
爸爸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不善言詞,但一舉一動都是柔情。甚至不像個男人般地溫柔
。
他還記得每天貪睡時,爸爸總會拿著恐龍玩偶來叫自己起床,低沉的聲音變得尖細,
扮演可愛的小恐龍輕柔呼喊自己的好朋友起床。
田文裕現在還能想起來,仔細幫自己套上衣服的那雙粗厚手掌的觸感,以及他抱著自
己時的安心感,還有生病時那雙大掌貼在額頭上的冰涼。連爸爸身上的皂香都能清晰記憶
。
有時他會夢到幼時的記憶,小小的自己的視野中,爸爸是多麼的巨大,得要抬頭才能
看見他的笑臉,那種壓倒性的雄性特徵與完全相反的溫柔舉動,都如羽毛般挑逗著他的慾
望。
小學五年級的那年,田文裕的夢中是被爸爸抱住的自己,鬍渣輕刮他的額頭,沉穩的
鼻息撫過他的睫毛,他感到全身都被接納,沉醉在一片溫暖之中,後來他才知道那是類似
於嬰兒在子宮中的感覺。他沒想到會在爸爸的懷抱裡感受到。
沒有性器官,沒有黏膩的體液,只有讓人想永遠停留的溫暖,但那個夢還是帶來了他
第一次的夢遺。
那時同儕之中已經有了對於性的認識。他馬上知道自己的性興奮是不被允許的。但卻
在認識了所謂禁忌之後不斷做著同樣的夢。
孩子對於慾望是很誠實的。
田文裕不斷在禁忌的幻想中自慰,高潮時的興奮與滿足感;觀察周遭時的抽離與罪惡
感。
他的成績很好,跟同學沒有齟齬,唯一的慾望就是剛剛啟蒙且輕易沉淪的性慾。
對於那時的田文裕來說,只要這份慾望不被發現,他就可以永遠耽溺在其中。小學生
的他還不曾眺望歲月的遠方,不知道長大後會有什麼束縛強硬囚禁自己。他有爸爸,他有
自慰的方法,他的全世界都被滿足了。只要沒有別的異物出現,逼迫他正視他所犯的禁忌。
但爸爸再婚了。
新媽媽帶著賢妻良母的面孔出現,田文裕用蠟筆畫出的完美世界被她一手撕破。
但若讓他捫心自問,他或許是不那麼憎惡新媽媽的,畢竟與之相較,是爸爸拋棄了與
他的兩人生活,背棄了田文裕的慾望──以及渴求。他只要有爸爸就好。但爸爸不是。
這是自己被拒絕的信號。
新媽媽來得突然,一下子就闖進他的生活,他連躲在角落哭泣的餘裕都沒有,就被迫
習慣一個女人出現在他與爸爸之間,兩面討好。
茫然與恍惚的吞食了田文裕那時的記憶,朦朧印象中,他那段日子不過是照著生理本
能在過日子,餓了吃,睏了睡,連曾經風靡他小小世界一時的自慰都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
。
直到他第一次偷錢,渴求才又開始瘋長,鋪天蓋地。那種渴求從原本對爸爸的慾望轉
變成物慾。只要不斷買東西,他就能夠有種自己被填滿的錯覺。藏在書包和學校置物櫃的
物品越來越多,田文裕的人生彷彿不停往富裕的方向而去。無論是物理還是精神層面。
偷錢是一種代償性行為,但他不曾在抽出鈔票的這個舉動時感到任何情緒。罪惡、膽
怯、心虛;快感、刺激、興奮。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田文裕都對偷錢這件事本身沒有想
法。但某一天,他在探討親子問題的電視節目裡聽到來賓分享自己的經驗。
那位來賓落下的字句在他耳中爆炸,像一朵又一朵盛開的煙花:「其實父母都知道自
己的孩子在偷錢,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那個瞬間,田文裕望向同樣在看電視的爸爸,某種說不出來的高昂狂熱地佔據他的感
官。
原來爸爸早就知道自己偷錢。
一張、兩張、三張。從淺淺的紅色到眩目的藍色。偷錢成癮的自己,原來爸爸都看在
眼裡。
從那時開始,偷錢變成了一種田文裕與爸爸溝通的方法。無聲、無法確知對方真正意
思,但確實存在且不可分離的交流。
今天田文裕偷了五千塊,過一陣子再打開錢包,五千塊的缺口又被填滿了,彷彿在跟
他說:「爸爸都知道,這是我們的秘密。」
兩人沒有把這樣的行動訴諸言語,誰都不曾攤開來講,卻也不曾停止。這種無聲的默
契刺激著田文裕的性慾,他和爸爸是相知的,他無言地接納了自己醜陋的行為,並且容許
他。
物慾取代了田文裕的性慾,他不再需要為那不被世間認同的性慾煩惱了,他只要放任
物慾膨脹,就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介入他與爸爸之間。
一張張鈔票的放入、抽出,對於田文裕來說就等於性行為。而一件又一件擺入他房間
裡的奢侈品,則是他們高潮後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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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超商那麼決絕地拒絕了姜緯姍後,田文裕曾煩惱了一陣,他們的教室座位在前後,
抬頭不見低頭見,尤其傳考卷時不可能不接觸。
但他的憂慮只是杞人憂天。姜緯姍照常過著屬於她的風格的日子,雖然少了刻意針對
田文裕的交談,卻也並非尷尬的冷戰,單純只是……她對他沒興趣了,他們本來就不是同
一個小圈圈,現在更是沒有交集,不過如此。
但沒多久他就從其他同學那裡得知姜緯姍喜歡上另一位男同學,用接近田文裕時的同
樣手法接近對方。同樣的手法,指的就是露骨、笨拙、又大膽的示愛。
每次下課鐘一打,田文裕就可以聽見身後椅子在地面劃開刺耳聲響,是姜緯姍去找新
目標獻殷勤的起跑槍響。
說實話,姜緯姍並不醜,甚至算在美人之列,但感情這種事很難說,田文裕對她就是
沒感覺。至於被鎖定的那位男同學怎麼想,就不是他可以預測的了。
若是可以,田文裕想聲援姜緯姍這次的感情路。一方面希望她安定下來就不要再起騷
動,另一方面,田文裕不想再經歷一次拒絕。即使是他人被另一個他人拒絕。
那些渴求著什麼的人們的掙扎看起來都醜陋無比,毫無顧忌地灼傷田文裕的眼球,但
最令他煎熬的,是堂堂正正面對自己的慾望後,仍然被否定的身影。
「你覺得有戲嗎?」
互相出櫃後,田文裕開始跟黃至安走同一條路回家。兩人本來就是同個方向,只是田
文裕會先抵達,黃至安還要再往前,田文裕不曾拜訪過他家,只知道是在前方的某處。
「有戲?你說什麼?」黃至安嘴巴叼著田文裕請的麥香,慢了一拍才恍然大悟,「喔
,你說姜緯姍喔?嗯……很難說耶。」
「怎麼說?」
「她的攻勢很積極,但男生也不是只要看到正妹誘惑自己就會乖乖束手就擒。」
「男生不都是這樣嗎?」
「這問題很屁耶,你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我不確定我算不算一般男生。」
「那我幫你確認看看。」
黃至安露出猥褻的笑容,作勢要辣手偷桃。被田文裕眼明手快地拍掉了。拍得太過用
力,手上有紅色的痕跡。
黃至安嘶嘶抽氣:「你怎麼突然在意這種事了?」
「覺得她如果連續被拒絕兩次就太可憐了。」
「第一次就你造成的啊。一副同情的做作樣子就免了吧,光是看到就反胃。」
黃至安吐出麥香的吸管,抬手把空了的紙包裝丟到垃圾桶,劃出一條拋物線,沒中,
他沒有理會那個掉在人行道上的垃圾,手臂劃開大大的擺幅,像跳八家將那樣舉步浮誇,
逕自走過。
「故意展現這種無謂的溫柔,到頭來根本沒有承認過對方的情感,哪怕一次也好。等
到徹底拒絕對方後才親切相待:『你的感受都沒有錯,只要不扯上我』。」
「那你有什麼辦法?」田文裕說,「她是同班同學,相處時間以年計算,見面頻率以
天計算,又不是想切割就可以切割,只剩相安無事這個選項。」
黃至安撇嘴,口腔中滿是化學奶茶的黏膩感,揮之不去。
「嘛,也是啦,她能接受的話,我們這些旁人也沒資格插嘴。」
「到了。」
田文裕在氣派輝煌的大廈前佇足,從背包裡掏出大門感應卡。
對話卡在一個微妙的段落中,交談還有下文,像蜘蛛絲一般細細纏繞,不過停在這裡
也無傷大雅,因為兩人還會再見面,還能夠在下次碰面時毫無鋪陳就互相刺傷。
也許這就是知心好友。田文裕想。
他和黃至安道別:「明天見。」
對方也揮手:「拜拜。」
田文裕刷卡推開了厚重的玻璃大門,通過大廳,和穿著制服的警衛打了招呼,走到盡
頭的電梯前按了上樓按鈕。
顯示電梯階層的紅色數字不斷變化,來到了1,電梯門開了。
田文裕突然拔腿往回跑,穿過警衛所在的櫃台、穿過打上蠟的大廳,整個人貼在玻璃
大門上,眼球試圖捕捉黃至安的背影。
黃至安腳下踩的是剛和田文裕一起走過的路,往學校的方向去。他那大搖大擺的姿態
不知何時收斂起來,換來如履薄冰的踩步,靜謐落寞。
田文裕的心中湧起一股破壞衝動。
是時候讓一切結束了。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這麼說。把一切結束掉。
當天深夜他從房間出來,主臥室已經熄了燈。田文裕拉開鞋櫃上方的抽屜,適應黑暗
的雙眼盯著錢包許久,經年累月使用的錢包看起來沒來由地孤寂,彷彿被遺落在某個深淵
角落。
這次,他抽出了所有的鈔票。
-待續-
*謝謝觀看~
*這章有點變態變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