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駕照
冬日的太陽晚生,清晨六點的天像石青色顏料沉在碗底,雖暗,但不似午夜漆黑,像隔著
一面曜石,隱隱透藏奇異又晦暗的光澤。而未醒的天隨爬坡的公車搖搖晃晃,被山中的濕
氣和終於穿破罩子的陽光蒸開,悠緩地勻成無縫的藍,日光照進他的眼框,也在地上畫出
他的影子,天亮了,一切分明,刺眼卻生動,這是蔣舟對「333+」路公車的印象。
那天很冷,他與同行的人道別後獨自走在學校山下的市區大馬路,冷風吹得他頭痛,他徹
夜在外,手機已經沒電,漫無目的地,走路不著調,兩腳維持每一步都比前一步快了一點
或慢了一點的步伐,恍惚不定,出自茫然,但看起來卻像小孩子跳著舞在玩。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進學校的上山路口,天快亮了,有商家已經起床備店,他無意再走,站
在路邊等計程車經過,然而還沒等到計程車,一輛公車在離他幾步遠外的站牌前停下。
天未亮,首班車卻已經從總站沿著幹道開到這裡。
公車大燈打出兩團橘澄的光,銀色的雨絲在車燈前飛閃,天還暗著,雨只在光底下明顯,
一左一右,在車燈前懸浮著如生態瓶一樣自成一界的,彷彿可以用手捧起的兩個雨天。
若不是車燈照亮了雨水,蔣舟也不曉得原來下雨了,什麼時候下的雨,他走了不短時間,
也沒注意到。不知怎麼地,散了一夜心還不夠,他被下雨的燈籠蠱惑,隨公車亭裡零星等
車的大學部學生上了車。
他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他拿出錢包往驗票機上貼,沒有把卡找出來,反正裡面總有一張會
應聲,這是他的出身為他擔保的,用錢不必想。
他坐在中後段的靠窗位子,僵硬的椅背在車子前進時微微震動,直到司機換檔才消止。到
學校的路,上山久,下山快,進山後玻璃起了霧,他看著被水氣模糊的窗景,手指畫了一
筆,抹開一條清晰的線。
這是他第一次搭公車,從小到大,經常看公車跑,卻一次都沒搭過。說來諷刺,連如此普
通的生活經驗都沒有的人,卻跑去讀要對群眾習性察究的社會所。
他沒搭過公車,客運也沒有,但搭過幾次外國的觀光巴士。
烈日底下的露天席,乘客撐著陽傘聽導覽員解說,繞都市地標走馬看花,他在上層曬了一
會後就跑到樓下,下層坐著一個正在餵乳的女士,她問蔣舟:「導覽結束了嗎?」
蔣舟搖頭:「很熱。」先進社會蒸騰文明的那種熱。
後來他有機會在晚上又了搭一次觀光車,確定自己只是不適應都市白天的強光。
他小時候被養在東海岸,到了上學年紀才搬離臨海的庭院別墅,他是早產兒,睡過保溫箱
,在透明盒裡像剛孵出的小雞縮著雙臂,睜不開眼。他的唇型隨父親,嘴角上挑帶討喜的
笑,讓他在盒子裡呼嚕睡的時候彷彿做著美夢,看著無憂無愁。
媽媽帶著他在外公家坐月子,他的外公是退休的小學校長,外婆是退休老師。外公家的院
子很大,用和人一樣高的玫瑰花籬圍著,母親做完月子便回去了,留下初生的他待在外公
婆身邊,兩人都很疼蔣舟,他被寬闊的海和慈愛,育出不易操煩的悠然心。
當蔣舟開始學走路,外公婆為了他鏟掉玫瑰,改植無刺的大紅朱槿,等蔣舟離開他們身邊
,兩人又想把玫瑰種回來,卻怎麼種都種不活,他們請賣樹苗的人來看,那個人說可能是
土質變了,又說也可能是水的關係,總之種不回來。
蔣舟換了環境,家族遺傳的過敏開始發作,在他身上又尤其嚴重,氣喘又起疹,家人幾乎
不敢帶他出入公共場所,還為此晚別人一年上學。他雖然年長同班同學一歲,但一直是班
上男生中最矮的一個。
已經不見雨了,天完全亮起,原本曖昧的樹影醒來之後,就不唯美了。他看到有人騎機車
上山,從旁呼嘯而過,騎士身上的風衣被強風吹得貼緊胸前,他感慨,也只有「學生」還
有這種精神跟情懷了。
那是他敬謝不敏,有時覺得受不了,卻又不自禁停留目光的一種,他稱之為狀態的東西。
可能會有人將主因歸咎於經濟條件,但他更傾向,這是個體的選擇結果。
這想法若說給別人聽免不了議論,尤其是由不需經歷風霜的他。但他不會把靶往自己身上
放,他最擅長陪人兜圈,讓人難以知曉他真正的立場。
遇上蔣舟,無論想法跟他如何對立,風煽過去,在他這偏不起火。
陳螳螂欣賞蔣舟做功課時,雜通又海納多方的廣泛性,作為助教很方便,丟哪都能自立生
長,協力時作用很大,但缺點是缺乏個性。
這樣的他,看著適合做公僕,可是身段卻又不像可以任人屈折的,蔣舟會安分做助教,也
是碰上了作風奇異的陳螳螂,不要臉的人最難纏,他寧願認命,也不想跟不要臉的人沒完
沒了地周旋。
雖然不是自願的,但他當助教當得仍算盡責,陳螳螂交辦的事即使有時刻意拖緩,但也不
會放爛,反倒是正業的畢業論文卻放水流。
反正他也不在意文憑,於是讀研所的幾年時間就這麼飄啊飄地,像這個晚上他應了不熟的
局,雖然覺得沒意思,卻還是隨波逐流地待到了最後。
他第一次這個時間到學校,公車初體驗,路上前半途因晦暗而浪漫神秘,後半途則平俗易
膩,在天清朗以後失去興致。
學校的公車站牌設在離校門大約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公車放了人後會在這裡迴轉,到馬路
對面去接準備下山的學生,一籠一籠地往返送人。
下車時,蔣舟仍是隊伍裡的最後一個,他再次拿出錢包,但驗票機卻感應不到他上車的卡
。
他把有支付功能的卡一張一張拿出來試,前兩張都不是,還被票機刷成了上車,司機不耐
地敲方向盤,他總共刷了三回才成功下車,連搭公車都花人家三倍的錢,實在敗家。
校門這條路,車道開得筆直,蔣舟已經站了幾分鐘,還能看見公車屁股閃著「333+」字樣
的跑馬燈。
「333+」路是「333」路的延伸,333路會在山下終站掉頭,而333+會往山上走,為了學生
而開。掛在數字後面的「+」號本來是校名,只是某天起為了簡便作業,業者將校名省略
成一個加號,彷彿在說大學的路通往什麼,留白處自行填空。
上山九十分鐘的漫長車程讓大部分學生選擇住校,張緯峰是少數騎車通勤的人。這樣一個
將大半時間奉獻在課業的讀書狂人,光課程壓力應該就了不得,這種前提下,卻還堅持硬
氣老派的通勤方法,令蔣舟費解,稀奇一陣子後,便覺得可貴。
他欣賞張緯峰的純粹,卻不想小學弟對自己產生沒必要的想像。
誰會成天無事就跟一個人待在研究室裡,還送花,他又不笨,青春得令人憐愛。可他已過
了未經打磨、凡事皆以為會刻骨銘心的年紀。經歷多了,才知曉人與人相交像一同等車,
即使互相陪過幾站,最後大多都要分道自行。
緣分大多是薄的,都是心在作祟,以為有注定。若有長久的,那也不見得美。這是蔣舟的
心得。
張緯峰不知道蔣舟把人想得這麼寡情,他也不似蔣舟以為的那麼純潔,他攜著說不清理由
卻誠切肯定的心意,帶著粗俗的慾望向著蔣舟,可蔣舟最近卻不怎麼理他,還跟一個學弟
熱絡起來。
研究室裡,蔣舟桌上攤著小說,但只顧著傳訊息。
蔣舟最近和一個同系學弟走得很近,大一新生,小張緯峰兩屆,跟蔣舟可能差九歲,甚至
十歲,是分配在陳螳螂導師班下的一個學生。
張緯峰邊讀礦物的熱力反應,自己的心也在鐵板上烤。
蔣舟喜歡年紀大的,所以不要緊,蔣舟單身,應該沒有對象,不要緊,他盡可能催眠自己
。
怎麼可能催眠得了。
「你今天沒事做嗎?」張緯峰掙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彷彿質問的話,他想起祖父常
讓他磨一天的墨後又要他抄大量的字,某次他耐心殆盡,墨水沾得太多,一恍神就毀掉一
本字帖。
他強壓的不安就像那時的墨字,傾瀉,毛躁,不雅氣。
「怎樣,不行?」蔣舟微微笑,仍看著手機,分不出他在對哪邊笑,這讓張緯峰心情很糟
。
蔣舟今天穿了一件他沒看過的外套,深灰色的休閒西裝,衣料有點毛絨感,織線混了部分
淺灰,像柔軟毫毛輕力寫出的字,藏著由濃入淡的細節。
「新買的外套?」他可能是快在意瘋了才開這麼無聊的話題。
「嗯?」
「沒看過你穿。」
「哦。」蔣舟心不在焉,過一會才意會過來張緯峰在講什麼,「舊的。」他舉起手,亮出
內腕的玄機,袖子裏側有橘色的繡線,在脈搏處繡了像心電圖的波折線。
蔣舟的喜好難以捉摸,品味講究,卻又沒個一致的方向,舉止讓人感覺家教良好,家世也
肯定不差,但又察覺不出範圍。
蔣舟放下手,收起橘色的心跳圖,又握著手機打字。
蔣舟從沒有像對這個學弟一樣這麼熱絡地對張緯峰過,有時甚至還會已讀張緯峰的訊息。
前幾天,蔣舟又拿書去給張緯峰,那時張緯峰正在科室做實驗,他穿著實驗袍,帶著一絲
虛榮心刻意不換下白袍就去見蔣舟,蔣舟輕盈地哇了一聲,讓張緯峰滿足不已。
他埋頭向學,走得很快,將同輩人甩在後面,前路一直無人,這是第一次追人。
雖然他跟沈淯青說自己要追蔣舟,但他不知道如何討好一個看起來已經嫻熟生活一切的人
。他感覺到差距,尤其喜歡了之後,本來平等自然的關係便因自己的私心而失重,他覺得
自己的角度越來越低,仰望一樣地,在追觸手難及的對象。
說起那個學弟,半個月前,蔣舟帶陳螳螂導師班的大一新生去做勞動服務,才因此和那個
學弟熱絡上。
蔣舟也沒瞞,不如說正好讓張緯峰知道,他就像多年前討論版上的傳的,那些事雖然空穴
來風,卻有部分貼合現實,只要他想,與誰都能好。
但張緯峰沒有退縮,知道大一學弟跟蔣舟是用臉書聯絡,他順籐爬瓜也加了蔣舟的臉書。
問時不扭捏,「我也要加你FB。」這麼說著,拿出了手機,不給人閃避的空間。
蔣舟也給的大方,「我用本名,你自己搜。」
蔣舟的臉書牆上東西很少,只有各式各樣不附內文的打卡,而且都是有目的性的打卡,他
意外地發現蔣舟會在乎免費雞翅而打卡。
蔣舟看艱澀的書,也看封面陽春的武俠小說,集便利商店點數,吃飯能吃路邊攤,卻也無
壓力地搭昂貴的長途計程車。
張緯峰心煩意亂,終於,蔣舟放下手機,開始看被他冷落許久的那本書。
張緯峰希望自己也能被看一看。
「你在跟學弟聊天嗎?」張緯峰轉筆,煩悶。
「嗯啊。」蔣舟說,「一個比一個年輕。」他用埋怨的語氣,抬眼看了下張緯峰。
「聊完了?」
「他上課。」
「你們」張緯峰不知道該說什麼,很想直接問蔣舟在想什麼,對學弟是什麼感覺。「
你們都聊什麼?」他不自覺撥頁手下的講義,將紙弄得捲曲。
「聊最近一部電影,在約要不要一起看。」
「喔。」張緯峰面無表情,語氣裡毫無神采,「什麼時候?」
「不想看。」蔣舟報了電影名,那是前陣子蔣舟才抱怨過的一個導演的新片。「你臉色怎
麼這麼差?」他在桌下踢了下張緯峰的腳。
「那你想看什麼?」
蔣舟想了一下,「最近沒有。」
話剛說完,蔣舟擺桌上的手機又亮起訊息,張緯峰瞥了一眼之後,不知是禮貌還是不服氣
,撇開了視線。
「等下要一起吃晚餐嗎?」張緯峰問。
「不吃,等陳螳螂下課找他之後我就要回去了」蔣舟說。
「喔。」張緯峰答,「他最近是不是在外面有演講?」
「我不曉得,他說的?」
「系辦佈告欄看到的。」
「.......最好不是我要做簡報。」蔣舟無奈地說。
「我可以幫忙。」張緯峰試探,「但你要跟我說要怎麼做......」
「你有時間還是睡飽點吧。」蔣舟笑。
張緯峰有些看呆,他喜歡蔣舟笑,也喜歡他叫自己多睡一點。
兩人各自看書,直到聽見學校鐘聲,蔣舟闔上書,張緯峰的作業還沒做完,但也跟著蔣舟
一起走。
可以的話真想寸步不離,好死不死,在系辦遇上那個學弟。
「學長——」學弟親暱地喊,聲音在張緯峰耳裡聽來如刮黑板一樣刺耳。
學弟是個開朗的人,散發陽光氣息,他跑向他們,問蔣舟:「你真的不來嗎?」
蔣舟搖頭:「你們玩吧,研究生很忙。」
「蛤,為什麼不來?又沒關係。」
張緯峰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帶敵意地站前一步。但他的高大並沒有使這個大一小學弟退
卻。
「來嘛,拜託。」小學弟撒嬌地說。
「不要——」蔣舟四兩撥千斤地回,「我才不要湊你們年輕人的熱鬧。」名字裡掌舟,轉
舵也是熟如天生。
看蔣舟回絕學弟,張緯峰卻不完全高興,因為這兩人來往的親暱感,即使是客套,也是他
不敢的。
「你就來一下嘛,會到很晚,你忙完再過來。」
「沒空,我不在。」
說完,他轉向張緯峰,「對了,下週末你要幹嘛?」笑得有點賊,「你有駕照對吧。」
這語氣令張緯峰想起,在駕訓班門口初次見面,蔣舟在電話裡那輕挑隨興又有點壞意的模
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