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安努的風景
離開神殿以後,從高處往下看,能看見一座明顯的太陽神方尖塔,以及拉神廟。
這個風景,我有印象。
被尼羅河沖刷出的平坦地形,以及那些圍繞著太陽神方尖碑所建築起來的都市布局,
竟然橫跨四千年,都未曾變過──這裡是開羅!我住的地方。
當然,現在不會叫作「開羅」,開羅是現代化的名字。
此時應該叫作安努。意思是通道,因為它通向首都.孟斐斯。
我問內弗爾卡拉:「這裡是哪裡?」
「優努。」他說道。
優努,安努,讀音不同,意思一樣的。
我在心裡算了一下,這裡距離孟斐斯二十四公里,實在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反正
開車是很快的,四十分鐘左右就到了;就算騎駱駝也不用一小時吧?
但是來太陽神的城市綁架太陽神的妻子獻祭給邪神阿佩普,這個操作值得敬佩,敢情
古埃及人就知道給人戴綠帽有多快樂。邪神阿佩普不是浪得虛名,祂的存在果然值得被抹
滅!
「你肚子餓了嗎?」內弗爾卡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有帶餅。」
我實在很難說心情變化太大,就算餓我也吃不下,何況是吃這個傢伙給我的食物,他
會不會下毒把我毒死?
我搖頭。
「喝一口水。」他把掛在駱駝身上的水袋解下來,用命令的語氣跟我說話,「不喝會
死。」
這倒是真的。我點了頭。
他解開水袋,先自己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口。
我能看見他的喉結順著吞嚥水而上下搖動著,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還順著他薄薄的
嘴唇落下來,滴在他袒露出的前胸上。
這個人在外表上是無懈可擊的,即使是在眾法老之中都顯然是屬於帥的那一個,我看
過法老們的雕像還有面具,我知道法老們由於近親結婚的緣故,長相大多都在平均水平以
下;但是想起他是怎麼給我兄弟草草收屍的,我對他仍舊是沒有好感。
他喝完以後,塞起瓶塞,拋給我。我拔掉瓶塞以後,用衣服的下襬把瓶嘴老實仔細地
擦了擦。
他見狀,露出奇怪的眼神,「是你的衣服比較髒,還是我的瓶子髒?」
「你的嘴髒。」說完,我把水喝了,才發現難怪我走路都沒什麼力氣,我已經快要脫
水了,但是我居然都沒感覺到。
內弗爾卡拉搖搖頭,「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我以前是怎麼樣的人?你的忠犬?要我怎樣就怎樣?很可惜現在的我不是了。
他向我伸手,我沒把水袋還給他,他說:「你沒辦法拿著那個,等一下你會摔死。」
他指著單峰駱駝。
我又狂灌了好幾口水,才把水袋還給他。「你就不能安排個兩頭來嗎?」
他搖頭,「我出門倉促,不久前本來在安排宴會的事。」他瞥了我一眼,「上去吧。
我帶你回家。」
「哪裡?」我問。
他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然後還是回答我:「孟斐斯。」
我還是騎過駱駝的,以我的身高要上去也沒問題,就是不太習慣。畢竟我平常大多還
是開車居多,除非要去一些沒有現代化公路的地方,不然我不會騎駱駝的,非常晃,比坐
船還暈,我等等能吐在這位法老身上。
駱駝身上沒地方好扶,儘管內弗爾卡拉騎得很慢,我還是很難保持平衡。
內弗爾卡拉一言不發,就把我的手按到他的腰上。
我勉為其難地抓著他的衣服,他乾脆把我的另外一隻手,也按到他裙子遮都遮不住的
大腿上。能不害臊!我打了他一下。
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一心二用拉著韁繩的。在路上能看到一邊騎腳踏車,一邊玩手
機的,就是他這種奇葩。
「……我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他說:「你可以繼續恨我,反正你很快就會解脫了
;這裡以後是你的行省。」
「很快你就不會再繼續留在孟斐斯了。」儘管他說得沒有情緒,我卻聽得出他不大開
心。
確實,開羅是太陽神拉的屬地,若我真是太陽神拉的妻子,那麼開羅就會是我掌管的
城市,我不應該回孟斐斯。
然而,墓穴主人.瓦提耶的職業是王室祭司,也就是說,一直到死,內弗爾卡拉都沒
有放過我兄弟。
瓦提耶一生都會留在孟斐斯,他出生在孟斐斯,也葬在孟斐斯。
這個人在說謊。
懷揣著對這個人更多的提防,在駱駝一震一震的搖晃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間房裡,一名長相秀氣、皮膚白皙的男子,只圍著襠布,露出
滑膩的身子,正蹲在榻子邊,幫我擦身體。
「瓦提耶大人,您醒了。」
男子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往他白白的背上摸了一下,男子一抖,臉刷一下地紅了,「大人,怎麼……別別別
……二王子會殺了我的!」
二王子?看來內弗爾卡拉這時還沒登基。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殿下說得對,看來您真的失憶了。居然把我也忘記了,嗚──」
那名白皙男子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從他身上拔下來還給我,「我是為您服務的宦官,
我叫巴戈阿斯。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您當年在背《亡靈書》的時候,我還幫您罰抄過呢!
」
我看了一下周遭的布置,這很顯然是後宮的房間,敢情年紀都這麼大了,瓦提耶還能
住在後宮裡,了不起。
為了確認,我把祭司袍往下一撈,看見兜襠布裡還包著東西,我還沒去勢,得,內弗
爾卡拉是個好人。又或者該說現在的法老伊爾邁(我記得第五王朝的王表應該是這麼記的
)是個好人,都不怕我偷了他家的嬪妃。
巴戈阿斯用手摀住臉,又在指縫間開了好大的兩個縫,偷偷地看著我,「大人!您可
是尊貴的太陽神祭司,不可以做這種事!否則太陽神生氣了,就不會再降下神諭給您囉。
」
「這個年代的太陽神病了,居然愛男人不愛女人。」我說。
「怎麼這麼說呢?您是前任祭司的頭生子,不論您是男生還是女生,我想拉神自然是
有祂的目的和打算。
「有些事情只有男生能做,有些事情只有女生能做,這取決於拉神想要你來替祂完成
什麼,不論您的性別為何,這都不會影響到您的名份。
「因為您一出生,就是尊貴的,就是被世人所需要的,也是被眾神所寵愛的。不像是
我……我不過是區區的螻蟻。」
巴戈阿斯把我身上的短裙蓋好,又拿打溼的手巾,幫我來回擦了擦我沾滿風沙的腿。
我把手伸進巴戈阿斯的兜襠布裡,「啊啊,真的沒有!」果然是宦官!真不愧是古代
耶。
「別這樣啊!再這樣我要喊人進來啦!」巴戈阿斯嬌嗔道。
「你那裡割下來的時候會痛嗎?」我摀著被巴戈阿斯打了一巴掌以後腫起來的臉。
「那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裡的人幫我弄的。我媽媽說是用石頭片割下來的,割
完之後用蘆葦草塞在裡面,維持尿道的形狀,其他地方用縫衣針縫起來。」
巴戈阿斯一邊幫我擦身體,一邊說道:「痛不痛我其實沒印象了,但是我其他的兄弟
姊妹都沒撐過來,去見歐西里斯神了。所以我很感謝歐西里斯神願意放過我,讓我能待在
這裡服侍您。偶而還能看到二王子殿下,我就開心了。」
歐西里斯?就是那個坐在王座上翹腳,吊兒啷噹跟我聊天的人,還行。我大概也要感
恩祂饒過我一條小命吧。
我問他:「巴戈阿斯,我睡了多久?內弗爾卡拉他人呢?」
「已經睡了快一天了呢。殿下他帶您回來的時候,不過是清晨,但是現在已經到宮宴
快要舉辦的時候。他是主角,不能待在這裡陪你,他也覺得很可惜吧?」
巴戈阿斯回答完以後,還順便說了一些無用的資訊:「二王子殿下待您真好,他用毯
子包著你,然後一路把你抱回了寢宮。我敢說就算殿下以後跟西台公主成婚,也不會對她
那麼好的。」
內弗爾卡拉的老婆,是肯特考斯二世吧?一位資料不多的女性,依照傳統被修了王后
陵,陵墓和內弗爾卡拉的緊靠在一起,形成墓葬群。我沒有實際去考察過。
一想到我在駱駝上睡著的時候,十之八九是靠著那傢伙的背,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巴戈阿斯把我擦乾淨以後,說道:「大人,請等我一下,我從箱篋裡找一件您最漂亮
的衣服出來給您穿。」
我說:「換衣服幹嘛?不是都晚上了?我不可以繼續睡覺?」
「大人,您在說什麼!」巴戈阿斯回答道:「今晚的宴會,二王子殿下要正式宣布他
的婚訊,您怎麼可以不去呢?您就不會捨不得嗎?」
「不會。關我屁事。」我立刻告訴他。
「不管大人您有什麼樣的感覺,反正不要在別人的面前表露出來,這裡可是宮裡呢。
」
巴戈阿斯說道:「就算殿下對您再好,也不要恃寵而驕。您今晚的使命,是穿得漂漂
亮亮的,陪侍在二王子的身側。只要您安安靜靜的,像平時一樣,面帶優雅的笑容,殿下
還有他的臣民們就會開心了。」
「那不是你的使命嗎?」我說。
「怎……怎麼可能是我這等賤民的使命呢?殿下他是那麼地高貴、聖潔、不可接近,
」巴戈阿斯小臉一紅,「自然是只有像大人您這樣的身份,才能陪在他身旁。」
埃及奴隸制度害人不淺哪。
仔細想想,我忽然整個人都知足了起來。
一來,我穿的不是一個我不知道語言、不熟悉文化的朝代,文字溝通不成問題;再來
,我認識這裡的人,至少我知道內弗爾卡拉是誰,到冥界時也認得那三巨頭;最最最重要
的──我沒穿成宦官哪!
在這種奴隸時代,要是穿成奴隸會很悲劇的,也許第一天就被活活打死;假如我穿成
巴戈阿斯這種層級與外表的小白臉,沒準還得去坐廟,到時候菊花都被操成甜甜圈,這太
恐怖了!
內弗爾卡拉,我哪裡恨你?我感謝你啊!感謝你給我水喝,沒讓我脫水而死;感謝你
沒讓我被邪惡黑衣人作成燔祭,冥界一日遊;感謝你帶我回王宮,沒讓我路倒沙漠風乾成
天然木乃伊……想感謝的太多太多了,謝太陽神拉吧!
如果剛才我被丟進邪神阿佩普的祭壇裡燒死,沒準歐西里斯看見我,還會說:「呦,
安安,年輕人,這是你第二十一次來了,想不想我啊?哈哈!」之類的。這些埃及人要是
知道他們去見歐西里斯的時候,冥神會對他們說垃圾話,也不知道會不會難過。
「您要是看上去不漂亮,或者不開心,我會被大總管責罰的。所以就請大人您配合我
吧!」巴戈阿斯說道:「雖然您不知道,對王子殿下而言,您到底有多重要。
「殿下的要求其實不多,不過是希望您能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不要離開他而已……
「然而,正因為他是一名王子,所以有些凡人就能得到的幸福,對他而言,反而是種
奢侈。」
此時的我,儼然不知,包辦婚姻下的犧牲品,內弗爾卡拉那不情不願的婚配,將對我
、對他、對整個埃及,造成多少的麻煩;以及未來王妃的哥哥,那位傳說中的西台國王,
將會送我去見歐西里斯神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