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荷魯斯之眼
一陣溫柔的光包覆住我,將我整個人吞沒。
當我回過神,首先聽見的是宮廷樂師演奏著烏德琴,那輕緩如水的樂聲,在廣袤的空
間裡自在的流洩。
我張開眼,只見眼前人是內弗爾卡拉,他離我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繚繞著令人放鬆
的淡淡檀香味;在他身旁,站著那名受盡委屈的西臺公主,也是他的未婚妻;瑪哈特站在
台階下。
這裡是孟斐斯王宮的宴會廳,我人還置身於宴會中。
幸好我沒有整個人生重來,不必再見到薩胡拉。歐西里斯神確實待我不薄……我下次
應該耐心點,多聽聽他的垃圾話,否則我無以為報。
「內弗爾卡拉!」
「……怎麼了?」內弗爾卡拉摸摸我的背,「你好久沒有像這樣抱過我了。」
唔,這裡是公眾場合,我在做什麼。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居然抱住他。可能是因為終於又回到人世間,見到熟人,我
太高興了。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說。
內弗爾卡拉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變了。
他本來肯定想說些什麼,但我不清楚自己的存檔點在哪裡,我是在對話進行到何時的
時候回來的。
「你可以再說一次你本來想說什麼嗎?我恍神了,一時沒聽清楚。」我說。
內弗爾卡拉露出無奈的表情,先是搖搖頭,而後笑了出來。
「伊塞諾菲特,今晚我還有事要處理,妳先回去吧。」他對著身旁的公主說道。
「可是接下來我們應該要去拜見王后……」公主說到一半,忽然無語。我看向內弗爾
卡拉,卻沒從他的表情看出異狀。
「我知道了,王子。對不住。」由於還沒有正式行成婚儀式的緣故,公主只稱呼內弗
爾卡拉為王子。
她忽然道了歉,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公主竟還向我點了頭,就準備要離開。
她難得盛裝打扮,首次在埃及的顯貴們的面前露面,內弗爾卡拉不但不陪她,也不與
她一起拜見王后?這實在不是身為一國王子,對待未婚妻的正確態度,更何況他所謀求的
還是政治利益。若是處理得不好,只怕西臺不但不會與埃及維持和平關係,還會發兵過來
,屠戮生靈。
「王子殿下!」瑪哈特喊他的語氣充滿心焦。
「我意思已決。倘若連這一晚,我都不能自行決定我想與誰待在一起,那麼生而為人
又有什麼意思。這個王籍我可以不要。」
內弗爾卡拉說道:「瑪哈特,你若真的要緊我,就替我去守著伊塞諾菲特,別讓她出
半點差池,你知道她是我的籌碼。」
籌碼……他把他那美麗恭順的未婚妻,當成毫無感情的、冰冷的私人財產。我忍不住
抽了一口氣。
我想起他哥薩胡拉是怎麼對我的:想把我燒死,甚至是直接將我分屍,拿他的老二插
我的脖子,把我的頭顱當成他的飛機杯,只因為我是他「王道上的阻礙」,只因為他想追
求做壞事所帶來的快感。他們兩個都是王族,還是親兄弟,誰能保證他們的體內沒有同樣
的壞基因呢?
對內弗爾卡拉而言,倘若我不是法老欽點的神官,我對他的政治生涯而言沒有半點用
處,那麼他是不是也會像對著伊塞諾菲特那樣,看都不看就放生;或是像對著瓦提耶的前
世一樣,將他草草地塞進豎井裡下葬,把陪了他一輩子、墓誌銘裡滿滿的都是他,這樣一
個對著他心心念念的人說丟就丟?
我驀然憶起他的冷酷。回到古埃及以後,我唯一的靠山,竟然是這麼一個陰晴不定的
人,這讓我恐懼。在現代,我的靠山就是我自己,我可以依靠我的才學在大學裡餬口飯吃
,還是鐵飯碗;然而,在這裡,若不依靠著內弗爾卡拉的照拂,我可能隨時都會被薩胡拉
殺死。
就算我確實有些知識,這也取決於內弗爾卡拉願不願意繼續用我,否則我依然是一個
沒有用的人。就如同伊塞諾菲特就算美麗,但這並不代表什麼,內弗爾卡拉願意娶她,只
因為她和西臺國王的親緣關係。
古代人身為個體的基本價值是極為薄弱的,在君權神授的封建統治之下,古人是沒有
絲毫人權可言的,所以薩胡拉才可以這麼為所欲為。坦白說我不恨他,因為造就他如此扭
曲行為的,是這個世界賦予他的權力,以及社會對他的過度縱容。
瑪哈特連考慮的時間都沒有,立刻追了上去。
「走吧。」內弗爾卡拉執起我的手,往我的指根和手背上親了親,一碰到他的嘴唇,
我立刻把手抽了回來。
「怎麼了?」他微笑道。
「有人在看,我不習慣。」我說。事實上我心裡有疙瘩,但我不敢把這些情緒表露出
來。
「總得慢慢習慣的。日後你要見識的場面比這大多了,不可以這麼沒膽量。」他說。
我不習慣的不是這裡有其他人,而是他親我的手……麻麻癢癢的,我能透過我的皮膚
,感覺到他的嘴唇是多麼柔軟而濕潤。
「這次我不放開你,只要你不再拒絕我。」他握住我的手,帶我離開了二樓。
※
王宮的露台上本來有士兵在瞭望值夜,卻被任性的王子趕走了。
「紅寶石項鍊,不戴上嗎?」我倆席地而坐,王子問道。
我從小袋子裡摸出那只項鍊,交給王子,王子才撥開我的長髮,要幫我戴上,我說:
「剛才有人把公主的項鍊撿走了,我不想和他們戴一樣的東西。」
「我本來以為你會像以前那樣,默默地忍著,就算心裡不高興也不告訴我。你會繼續
戴著,然後在我面前強顏歡笑。」
他說道:「這會讓我在無意間繼續傷害你。願意說出來是件好事,你需要直率一點。
」
我一直都很直率。但是直率會為我帶來危險,從今以後,我必須謹慎行事,步步為營
。
況且他拿兩副一樣的項鍊,一條送給我,一條送給他未婚妻,真不知道在試探什麼,
看我和他未婚妻誰比較不高興?我會有什麼想法和情緒?得了吧,讓那位公主好過點。
王子振臂一揮,將那只項鍊丟進夜空中。紅寶石在星空映照下閃爍著光芒,拋物線的
軌跡彷彿一顆即將落地的流星,直到它隱沒在數不盡的繁星之中。
「你在做什麼?」我說。
「讓它回到天空中,與真正的太陽合為一體。」他回答道。
敢情下次我再死,我會在冥界裡看到瑪亞特或是奈芙蒂絲其中一位女神戴著這條項鍊
……
「以後只要所有人看見這個,就會知道你是我的人。」內弗爾卡拉自右耳上解下一只
金色的荷魯斯之眼耳環,就在想為我戴上之時,卻發現我沒有耳洞,表情微微一變。
見到他要將最為貼身的物品送給我,還是剛解下來的,耳針方自他的耳洞裡拔出的;
這樣的行為無疑是過分地親密,配戴象徵王子地位的耳環,對於我這樣的平民而言也並不
適當,甚至可能招致旁人的議論;然而,一種贏過伊塞諾菲特的奇妙感受,在我心裡油然
而生。
他在意我,大過於在意他的未婚妻。
我說:「你幫我吧。」
「好。」
內弗爾卡拉自衣服裡摸出一根長針,和我之前在阿佩普神廟裡見到的一樣,當時他拿
這個東西攻擊過大王子。這可能是他慣用的貼身暗器。
「沒有淬毒,上頭有一點點的麻藥,不會很疼,有點辣辣的。」
內弗爾卡拉坐在我的身邊,把我的耳朵含進嘴裡吸了吸。
「!」我整個人抽了一下。
「你的耳朵很敏感……」他用手揉了揉我的耳朵。冰冷的長針靠近我的耳垂,我忍不
住發抖。
「吸一口氣,我數到三的時候就下去。」他說。
我吸了一口氣,我在現代都沒穿過耳洞,卻回到古代穿了,穿環需要的或許就是一個
契機……
「一,二……」
內弗爾卡拉還沒數到三,一陣椎心刺骨的辣疼傳來。
「哈啊──…!」
隨著那根針穿過,我的耳朵濕濕的,能聞見血腥味。
「戴上去了。」他說:「和我的一樣。」
我一時間沒敢動作,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那只金耳飾有些沉,勾得我傷口痛,而
這種細微的痛,此時甚至比起前一世本應比這要痛上千百倍的死法,要來得更為鮮明。是
內弗爾卡拉親自賦予我的。
內弗爾卡拉的手,輕輕地、溫柔地撫過我的臉頰,在唇際戛然而止。
夜空下,晚風輕拂他那一頭烏黑的,如同瀑布一般的長髮。當他將低垂的鬢髮勾至耳
後,我能感受到身為古埃及的王族,內弗爾卡拉的氣質是何等冶豔,那獨屬於近東男子的
迷人之處。
如此美貌,又位高權重,他自然可以要所有他想要的人,巴戈阿斯與瑪哈特,不都仰
望著他、渴求著他嗎?
能讓他來替我穿耳洞,與他分享同一對耳環,或許我真是得天獨厚的……不論我是否
在壁畫上的文字看過他的生平,在圖書館中看過他的資料。
而他凝視著我,捧著我的臉,「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很痛,但是現在的我是幸福的。
」
「告訴我,當你站在我的背後,看著我向宮中的重臣們,宣布我的婚事時,你有吃醋
嗎?」他問道。
「會嗎?……我不知道。」我說道:「但是那又何必呢?」
彷彿我破壞了氣氛,內弗爾卡拉微微一怔,表情有些不對勁。
我告訴他:「我承認我對你,確實是有些特殊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的,我並
不清楚,或許只是因為我無依無靠,所以我不得不把我整個人都交給你。你其實對我很好
,但是接下來你會迎娶正妃,而後是偏妃……
「十個偏妃也好,二十個偏妃也罷。我不會是那二十個裡面的其中一個,我也不想,
神的律法也不允許。所以,把你的心思收拾得隱密一點,不要表現得那麼鮮明。
「接下來,你只要打敗薩胡拉,藉著伊塞諾菲特的幫助登基就好。我只想默默地站在
你身後,成為你的大維吉爾。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敢想,也不敢要。」
說完,我才發現自己此刻也頗不清醒,怎麼會說出這些不恰當的話。我想試圖控制一
名王子,王子又豈是我能控制的?何況他還是下一任法老。
「真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要戴上我的耳環?為什麼不拒絕我?」他如此問道,聲
色俱厲。
我不禁訝然,甚至是被他嚇到了,良久都沒能回答他的問題。
「還有……」內弗爾卡拉把手向下游移,緊緊地掐在我的脖子上,虎口加重了力道,
「──你在什麼時候見過他?為什麼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