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更新。
14.
窗外的雨聲，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方詠夏把玩著自己手裡已經空了的咖啡杯，帶著輕輕淺淺的微笑。
「……只是，也已經無法構築成我能夠打從心底快樂的理由了，如此而已。」
他抬頭、望著自己面前怔愣的大男孩，然後才站了起來。
「抱歉，拉著你說了那麼久，我……」
「請不要說抱歉，醫生。」
程祐寧也跟著站起來，他很快繞過餐桌、在方詠夏轉身之前，先一步伸手拉住他。方詠夏
抬頭，從程祐寧的眼中，讀到了自己已經很熟悉的情緒。
——心痛。
程祐寧靠近方詠夏一步，然後才緩慢地伸手、彷彿想讓方詠夏有足夠時間去思考是否要拒
絕一樣，一點一點地，抱住了他。
方詠夏站在那裡，沒有回應，卻也沒有躲避或抗拒。他只是任由這個帶著乾淨皂香的大男
孩擁抱自己。
事到如今，那些傷痛啊、愛啊，都隨著時間模糊了……
淡去了。
但不可否認的，隨著陸予宸離開的那一部份，再也回不來了。
這不是愛，不是喜歡……甚至，根本不確定是不是心動。
程祐寧緊緊抱著方詠夏，看著方詠夏整理得很乾淨、或者其實本來就很少使用的廚房，他
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有點艱難地開口。
「……吶，醫生……」
「……你知道，那個小男孩，後來怎麼樣了嗎？」
這句話一問出口，程祐寧就感覺自己懷裡的人全身猛地繃緊，他本能反應地收緊了自己雙
手的力道，並沒有放手的打算……
——打從最開始，就沒有。
「等等、你……」
心底有個非常、非常非常不妙的預感，讓還放任思緒停留在那段回憶、完全沒有想要抗拒
這個擁抱的方詠夏瞬間驚慌，他伸手想去推開程祐寧，但程祐寧卻沒有鬆手的意思。
——我，今年22歲。
腦海裡浮現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程祐寧難掩害羞神情地報年紀的情景，同時方詠夏也清
楚聽見程祐寧的聲音，從自己靠貼著的胸口、從自己的上方傳進耳裡。
「……他在爸爸被找到之後，跟著救護車、到了醫院。在那裡，他看見了前不久、緊緊抱
著他、要他別怕的那個大哥哥……」
程祐寧吞嚥下喉頭燒灼著的苦澀，「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方詠夏只覺得自己無法呼吸。
——那是十二年前的時空、和當下連結的瞬間。
「他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醫生出來問他、家裡還有沒有大人，他搖頭說，家裡只有
自己跟爸爸……」
「那個小男孩的爸爸死了。」
「程、祐寧……」
程祐寧沒有動、沒有放手，也沒有停下來，只有語速、越來越急促。
「……是小男孩說想玩水、不斷吵著要爸爸帶他去，也是小男孩不聽話、自己跑到比較深
的地方、然後才……」
「程祐寧！」
方詠夏猛地出力、就雙手把程祐寧推開。
沒料到方詠夏有那麼大力氣、讓程祐寧踉蹌後退、撞歪了後頭的桌椅，刺耳的碰撞聲之後
，程祐寧才雙手向後、按著桌角、靠著沒有再動。
因為程祐寧的頭太低、以致於方詠夏看不見他的表情。
——那天下午、在那片陽光燦爛裡，那樣的喧鬧裡。
方詠夏的眼前，好清楚的看見那個畫面。
那個渾身濕透、發著抖的、聲嘶力竭哭泣的小男孩，在自己上車之前，是用怎麼樣的表情
和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程祐寧低低笑了。
「……醫生，是我、……」
「閉嘴……」方詠夏低聲喝叱打斷了程祐寧還沒講完的話，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這樣說
話了。看著沒有抬頭的程祐寧，他又重複了一次。
「你閉嘴。」
方詠夏往客廳移動，拉開了跟程祐寧的距離，他停在茶几邊、然後坐了下來，「……我們
、……都冷靜一點。」
當時的自己還太年輕，光是要處理措手不及的失去、就已經無力多想其他。
這也許，算得上是某種……對自己的凌遲吧。
——痛苦啊，總是比較出來的。
獨自走上當初你熱切編織著的未來、做著說好要兩個人一起做的事情，回到那個眼睜睜看
著自己失去你的地方工作、每天都會經過那條走廊、那個急救室、那張椅子……
強迫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經歷那場失去……
那場無可挽回。
這樣，總有一天會麻木的，總有一天會沒有感覺的吧……
總有一天，能夠放過自己……的、吧？
吶，予宸，我想自己，是太小看當初懷抱著那樣絕望的你了。現在想來，你才是那個堅強
得不可思議、也溫柔得不可思議的人。
——是誰，錯了呢？
看著自己主動拉開距離的那一端，彷彿時間在身上暫停了似的程祐寧，還垂著頭沒有動彈
。下一秒，伴隨著碰撞聲，方詠夏就眼睜睜地看著程祐寧滑落、坐倒在地上。
腦海裡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他面對自己的時候、那個連耳根都泛紅的模樣。
——醫生。
胸口浮現出好清晰的……
不捨。
於是，明明是自己拉開的距離，方詠夏決定自己再靠近。
在程祐寧面前蹲了下來，方詠夏伸手、輕輕地碰觸他修剪得清爽整齊的乾淨短髮，程祐寧
彷彿受到什麼驚嚇似地震動了一下，慌亂地想再往後退。
方詠夏本能地伸手去抱住他。
——明明清楚而明白的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至少，現在的我，是這麼想的。
我不再天真到自以為能夠去拯救誰、或者成為誰的救贖，在強迫自己去正視、自己究竟有
多渺小而無能為力以後。
——你記憶裡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呢？
那時候的我，帶給了你……什麼呢？
「……別、怕……」
跪坐在地上，方詠夏輕輕地拍著程祐寧的頭低聲說，「別怕……」
而後，從方詠夏胸口，程祐寧爆出了崩潰的哭聲。
下了整個上午的雨，終於在午餐前稍歇了點。
程祐寧被方詠夏帶到客廳沙發，雖然長度不是很足夠，但他還是被方詠夏要求躺下休息。
「昨天晚上抱歉沒能讓你好好休息。」方詠夏摸著程祐寧的頭髮輕聲說，「就算沒有睡意
，也躺一下吧，我去準備一點午餐。」
把凌亂的桌椅排回去之後，方詠夏打開了自己的冰箱。
前陣子從家裡帶來的食物都吃得差不多了，也不好讓客人吃剩菜。可惜自己的廚藝實在不
怎麼樣，方詠夏翻出了幾顆遺落在蔬菜抽屜角落的牛蕃茄、一小把……呃、應該是小白菜
吧，還有一盒快過期的豆腐。
家裡還有一點麵條，加幾顆蛋，應該不會太難吃……吧？
方詠夏小心翼翼地切洗那些食材，然後通通丟進鍋子裡面煮，記得媽好像說過、凡是煮湯
又不知道該怎麼調味，一律丟下雞湯塊就對了。
「雞湯塊、……」方詠夏自言自語，他找了幾個有可能的櫥櫃，找到的時候忍不住耶了一
聲，他拿了一塊丟進湯裡，看著湯塊慢慢化開，莫名地感覺滿意。
他另起了一鍋水，打算煮開之後用來煮麵。趁著等水開、他開始翻箱倒櫃地找尺寸合適的
大碗。
前陣子一起午餐的時候，那個份量的食物他也是一瞬間就吃完，以他現在的體型和年紀來
看，恐怕一把的麵量是不太夠的……
不對，會不會連湯其實都不太夠？
唔啊，那這樣只好叫外送了吧？
……那我一開始何必那麼麻煩……
「醫生……」
聽見程祐寧沙啞的聲音，方詠夏才抬頭，程祐寧的頭髮有點亂、他包著自己早上起床幫他
蓋著的那條薄被，雙眼紅腫地朝自己看來。
方詠夏輕輕笑了起來。
他放下手裡的事情，打開冰箱冷凍庫、拿出了自己總會常備在裡頭的冰敷袋，然後走到浴
室去拿了一條乾淨毛巾、裹在冰敷袋外面。
「冰敷一下吧，會好一點。」
他走到客廳，把冰敷袋交給程祐寧，程祐寧呢喃了一句謝謝，然後就乖乖地把冰敷袋放到
自己眼睛上。
方詠夏回到廚房，繼續自己剛才未完成的、尋找容器的任務，同時腦子裡也忍不住思考，
有關於自己跟客廳裡頭的男孩……
之間的事。
——有好多、好多事情想知道。
而另一邊，正在輪流冰敷自己哭腫雙眼的程祐寧，邊控制不了自己眼睛一直瞪著方詠夏看
，一邊則是滿心複雜。
既懊惱自己的無能為力、又充斥著強烈的愧疚與罪惡感，然後因為自己長到這麼大、竟然
在這個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男人面前崩潰大哭而羞恥不已。
……好想消失。
程祐寧吸了吸還有點堵住的鼻子，看著方詠夏有點笨拙地、小心翼翼切菜的模樣，還是忍
不住覺得他好可愛。
老實說，對於當時自己經歷過的事情，雖然餘悸猶存，但細節其實已經不太清楚了。畢竟
那時候也才十歲，就算是這種生死交關的重大意外，能記得的也已經不多。
但有幾個畫面，程祐寧永遠忘不掉。
一個，是自己坐在岸邊哭喊說爸爸還在水裡，方詠夏拼命搖頭、希望陸予宸不要再下水的
時候，陸予宸給方詠夏的那個親吻，還有表情。
一個，就是方詠夏緊緊抱著自己、邊發著抖邊喃喃自語著說別怕、別怕……不要怕。
還有一個，就是方詠夏在上救護車之前、回頭看自己時的那個神情。
那是才不過十歲的自己移不開視線、卻又完全無法理解的領域。
隨著年齡漸長，這些留存在自己腦海裡的畫面、確實地影響著程祐寧的個性……與思考模
式。他開始明白，當時救了自己的兩個大哥哥，究竟是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與選擇。
那之後，深重的愧疚與罪惡感，開始壓得程祐寧喘不過氣。
在那同時，又因為那段被顫抖著安撫的記憶，讓程祐寧在被重複不停的惡夢驚醒之後、得
以有些許的安慰和平靜。
而最後的那一眼，在他總算能夠把當時兩人那個親吻連結在一起之後，程祐寧才驚覺，原
來兩個男生、兩個人，也可以互相喜歡……
喜歡到那麼、那麼深的地步。
那會不會是某種……移情作用之類的情緒？
進入青春期之後，程祐寧的身材外表，的確是非常吸引異性的注意。但也在同時，他開始
發現自己無法對同年齡的女生們有興趣，對男生……也沒有。
那並不代表自己沒有慾望，程祐寧認為。
他認真的看了許多男女成人片、也看了許多男同志片。他發現自己不是不會興奮、無論對
怎麼樣類型的片子都一樣，他會硬……
特別是被進入那一方的身材與外型、神似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時。
這、……是喜歡……嗎？
程祐寧不敢肯定，他花了大把時間來不斷問自己，這……有可能是嗎？越是成長，程祐寧
就越懷疑自己，那究竟是一種夢幻的想像，或者只是一種理想的投射？
但對於方詠夏所懷抱的心情卻無法控制，只有增，無減。

這個真相比今天晚上看戴資穎打球還要令我害怕……這太痛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