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架空
(一)
祂是在某個冬天出生的。這是近百年來最冷的冬天,所有的水都凝結了,包括替祂命名的
凜,露水出生的青霖也成了霜,祂很不喜歡這樣,這會讓他的皮膚浮現一層白霧。
在這樣的天氣幾乎不會有水之子出生,原本大家也沒有多想。然而,海洋出生的冥卻忽然
說:我聽見了啼哭聲。如果是青霖說的,大家或許會一笑至之,因為青霖很頑皮。
但說話的是冥。來自祂被視為最有機會成為水神的候選者,儘管成形的時間並不是最長的
,但他卻是所有候選者中最為強大沉穩的。祂說的話非常有份量,就連大家最尊敬的白都
會聽取祂的意見。
冬天的水之子們很安靜,只是交換了幾個眼神便分頭去找,好像寂靜的冬日裡面不能再有
更多的言語。凜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找到祂的。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凜懷裡的肉團。
凜說:這是在池塘裡找到的。
與一成形便有完整姿態的其他候選者不同,池塘的水並不夠強大,祂只能是這副嬰孩的模
樣,對眾人而言就只是一團肉球,還一抽一抽地哭,不只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被激起,有的
只有恐懼與驚嚇。
當所有人都往後退的時候,只有冥走向前。祂低下頭,如絲如墨的長髮落在當時祂小小的
臉上,竟然安撫了好像快要尖叫失控的孩子。小小的手胡亂地揮動,差點揪住冥的髮絲。
待眾人回過神的時候,冥竟已經轉身就走。
幾乎主宰一切的白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其他水之子人見冥走了也低著頭,能跑多快
就跑多快,最後只剩下抱著祂的凜。
凜欣然同意地接下了照顧祂的工作。祂非常虛弱,比露水而生的青霖還要虛弱,所有人都
覺得祂在完全成形前就會死掉。然而凜非常堅持而且認真,甚至每天都讓祂飲用湖泊的水
。
所有候選者的「水」都是極其珍貴,以人類來說便是如血液般珍貴的存在。水之子們都說
凜太浪費了,這小傢伙很快就會死的——誰也沒想到祂最後竟活了下來。
凜的嗓音稱不上是非常溫柔,但只要聽見了便會覺得安心。那聲音就如春天的湖泊那樣毫
無漣漪,清清冷冷,聽了很舒服。
「寧天。」
長為少年的模樣之後,凜給了祂這個名字。
寧天收回望向樹木的眼神,連忙奔向湖泊旁的凜。凜的湖泊是在水之森林裡的深處,連露
水而生的青霖都很少來,更別提海的冥、瀑布的川雷,以及霧生的形莫。
水之鄉的陽光並不強烈,這裡又以樹蔭遮蔽,只有落落幾搓陽光可以透過層層樹葉落下。
這是一座很大的湖泊,繞著而行得走很久很久。凜的湖泊很漂亮,像是鋪在地面的玻璃片
,落在上面的陽光無法透過去,反而像是在上面棲息的精靈,寧天總是很羨慕。
寧天小跑步過去,凜正閉目打坐,寧天自認放輕腳步,但凜還是在他靠近的前一刻睜開了
眼睛,不知道是怎麼感知到他的靠近。
「過來。」盤腿而坐的凜向他伸出手。
寧天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拉起寬鬆的白色衣袖,露出了手臂內側。凜圈住他的手腕,低
頭細細觀察了一會。寧天也低頭去看,若有似無的水光漂浮在皮膚之上,包裹住寧天全身
上下,連手指都不放過,但非常細微,不仔細看便看不出來。
這是凜替祂做的,就像是野獸舔舐幼崽那樣。因為池塘的力量太過微弱,寧天無法和其他
水之子一樣,讓水緊密輕巧地包裹身軀,像是看不見得鎧甲,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說祂很
弱小。
凜又摸了摸祂的臉,寧天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凜的身上同樣被湖泊的水包裹,手冰冰涼涼
的。
「凜。」寧天小聲地說:「為什麼只有我這麼弱小呢?」
寧天很難說自己是自卑還是無奈,祂的出現幾乎沒有在水之子之中掀起太多漣漪。祂不如
冥、川雷那樣強大且對於水神的資格具有強烈的企圖,也不如同樣強大但與世無爭的凜。
「你並不弱小。」凜說。
「不。」寧天噘唇,「你看。」說完,祂伸出掌心,聚精會神地盯了老半天,凜不會失禮
地打呵欠,但等到寧天都羞恥得都快要不羞恥時,手心才勉勉強強擠出一點點的水珠,以
非常緩慢的速度凝聚成窪。
「……」
寧天想悻悻然地收回手,因為再多就沒有了,但凜卻阻止了祂,出乎意料地柔軟。凜溫和
地說:「這樣很好。」
寧天差點想癟嘴,但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剛成形的水之子。儘管所有人都說他長大的
速度忽快忽慢,全憑凜的湖泊水決定,快要一百年才終於成形,但好歹是活了下來。
凜說這句話當然不是為了傷害祂,寧天知道,但不免得還是有些委屈。凜雖然非常低調,
但寧天知道祂也是競爭水神的強大候選者之一,儘管祂顯得不聞不問。
寧天感覺到手腕的力量鬆開了,他慢慢地抽回手臂,看著凜若有所思的臉。
「凜、」
凜忽然抬起頭——同時稍微舉高手腕,寧天只聽見類似彈指的聲音,下意識地去尋找聲音
的來源,眼前忽然一白——然後是黑——「咖」,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堅
硬的小東撞到玻璃一樣。
眼眶很痛,而這份痛覺在瞬間便延展到太陽穴、眼窩,令寧天退了兩步。
「嘶……」
寧天含著眼淚,捂著右眼,既驚恐又錯愕地看著被透明液體包裹、漂浮在空中的小石子。
凜朝祂伸出掌心,稍微彎曲手指,被水滴包圍的小石子便像受到支配那樣飛到凜的掌心。
凜一把握住,手指微微施力——再攤開掌心的時候,只剩下碎石與水糊在一起,稀稀落落
地,像是一場在凜掌心下的小雨。
「凜、凜……」
凜溫聲地問:「眼睛會痛嗎?」
寧天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顯而易見的問題,只好說:「會。」
凜稍微蹙眉,然後又問:「瞎了嗎?」這個問題讓寧天對於放開捂住眼睛的手有所遲疑,
深怕手放下的瞬間便是被打得凹陷的眼珠子掉下來,但凜卻以堅定溫和的聲音說:「拿開
。」
凜的表情沒什麼改變,看起來很平靜,與之相比寧天的驚慌失措好像才是最為荒謬的。對
寧天來說,凜的話有很重的份量,某種意義上更甚白。祂一邊抽氣一邊把顫抖的手從眼睛
上移開。祂幾乎冒出冷汗,當右手放下的時候下意識地往腳邊看,幸好,腳邊沒有掉出來
的眼珠子。
祂眨了眨眼,右方的視界原先是有點模糊的,但眨了幾下眼,視界便慢慢地清晰,凜的淡
淡的笑顏也印入眼簾。寧天摸了摸眼睛,祂很清楚地感覺到石子是往眼睛的中心打的,但
眼睛好像被什麼難以瞧清的東西隔絕,導致石子像是打到透明到極致的玻璃。
凜又揚起手,寧天來不及阻止,圍繞在湖泊的石子再度被包裹,騰空而起——下一秒,往
祂的這擊來,打在他的手臂、腳,腹部、胸口。
「痛!」祂下意識地抱住頭,卻無法阻止撞擊額頭的小石子。
伴隨而來的又是好幾個奇怪的「咖咖」聲。
等到「攻擊」緩下來之後,寧天差點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淚眼汪汪地看著難得漾著明顯
笑意的凜。
凜似乎徹底鬆了一口氣:「這樣祢就安全了。」
「凜、凜……」祂幾乎要哭出來,「為什麼?」
「祢再也不會受傷了。」
寧天愣了一下,趕快去摸方才被打的部位。痛歸痛,但一點傷口也沒有。祂用力地眨了眨
眼,除了眼角還有點痛以外,視力沒有減損、骨頭沒有斷,甚至連皮肉傷都沒有。
浮動在皮膚之上的水幾乎環繞著祂,這是所有水之子的本能,讓祂們類似刀槍不入。寧天
的力量並不夠讓祂全身被水覆蓋,祂甚至覺得自己愧對水之子的身分。靠著凜長年湖泊之
水的滋養,祂渾身上下的水不知道是湖泊多點還是祂誕生的池塘多點。
「謝、謝謝祢,凜……」
凜說:「祢就如我的手足——弟弟。」
這不是寧天第一次聽見凜用人類的東西來比喻,但祂還是覺得很驚訝。水之子是水神的候
選者,祂們更接近神一些,外型也是由後天的意志塑造。以寧天不過一百多歲的幼年水之
子來說,外型還有許多變化空間。
這樣的祂們更遑論有人類家庭的概念,凜說的「弟弟」讓寧天很好奇。
「凜為什麼對人類的東西這麼了解呢?」寧天問:「『弟弟』是什麼?可以吃嗎?」
凜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只是說:「這是一種概念。」寧天還想多問,但凜的下一句卻
是:「我要冥想打坐了。」
冥想是水之子成為水神很重要的「訓練」之一,水神必須具有接納亡靈的能力,打坐是為
了讓祂們能夠淨化人類的靈魂。在廣闊海洋出生的冥是水神的最佳人選,但青霖會反對,
說充滿生機且同樣強大的川雷更為適合。
寧天露出了為難的表情,祂並不喜歡冥想,並且,極為地不擅長。凜已經閉上眼睛,寧天
只好摸摸鼻子慢慢地往後退。
水神必須是強大而且純淨神聖,寧天很挫敗,祂一點機會也沒有。
水之鄉的森林很大,空氣很冷,帶著淡淡的草味香氣。森林中心是凜的據點,最外圍則是
川雷的瀑布。寧天對人類無論時間還是空間的丈量都沒什麼概念,這些知識都是由凜告訴
祂的:據說從森林中心走出來,大概要花人類好些時間,但寧天只覺得縱身在樹林之間,
不消數分鐘便會看見水之森入口的瀑布。
水之鄉是一座幾乎無邊無際的島,而島嶼又被看不見盡頭的海洋包圍。海洋的盡頭便是人
類的世界,除了從天而降的白以外,寧天不確定有多少水之子能夠窺見人類的世界。
白說:人類在面臨前所謂見的考驗,戰爭、饑荒,乾旱,人們向水神祈禱,希望能夠降下
甘露。
瀑布的聲音嘩啦嘩啦,聲音之大,寧天忍著才沒有捂住耳朵。瀑布很高,寧天不知道是敬
畏多點還是恐懼多點地抬頭,只能看見不斷落下的巨大水流,飛揚的水花看起來就像是覆
了一層雪花,竟有些美麗。
瀑布底下隱約可以看見盤腿的人影,寧天知道那是川雷,祂連忙低頭快步走過——祂有點
怕川雷。誰知道祂還沒走多久,耳邊便傳來響亮得讓祂渾身一顫的聲音:「寧天!」
祂回過頭,看見一個人影輕盈地從樹幹上落下。
是露水而生的青霖。
青霖其實比冥和川雷都還要早步入青年期,但那副少年的模樣卻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稚嫩
,有種天真可愛的感覺。
「噓!」寧天焦急地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青霖的姿態纖細優美,歪著頭問:「祢要去哪裡?」
「我……」寧天很心虛,支支吾吾,「打坐冥想的時間到了。」
青霖看出原因,哈哈大笑:「祢真討厭冥想呢!」
因為祂根本「想」不出什麼啊!寧天心道。
「這樣祢該怎麼淨化人類的靈魂,讓祂們重新回到輪迴的轉盤呢?」
人類的靈魂必須洗清這世的罪孽才能忘卻一切,再次投胎成人,做不到這點的候選者是不
可能成為水神的。當然,其中做得最好的就數冥和川雷。白是仲裁者,只有祂是例外。
「我……」
「唉!」青霖打斷祂,捂著嘴笑:「難怪祢沒辦法成為水神。」
寧天臉一紅,「又還沒有確定!」
「別想啦,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川雷就是冥。」
寧天撇了撇嘴,祂想要反駁卻也底氣不足。
「祢選哪邊?」青霖問。
「什麼哪邊?」
「冥或川雷,祢會支持哪邊成為水神啊!」
「我哪邊都不選!」
「別傻了!」青霖說,「我會支持川雷的。」青霖的臉上沒有看出任何不甘心,反而笑咪
咪地說:「川雷強大美麗又仁慈,非祂莫屬。」
寧天不敢苟同,祂很怕川雷,連接近都不敢,當然也不敢在青霖面前反駁,只好含糊地點
頭說「是嗎」。青霖似乎也沒有說服祂的意思,彷彿這是再普通正常不過的事,所有人都
該支持川雷。
「祢呢,寧天?」青霖好奇地問:「凜嗎?」
「……」
寧天覺得彆扭。凜是祂尊敬的對象,祂並非認為凜不適合,相反地,祂很喜愛凜,對凜的
崇拜甚至更甚對白——這是不能說出口的,但凜似乎對水神之位並無慾望。
「凜雖然強大,但畢竟是湖泊,並不適合吧。」青霖說:「祢可得想清楚,寧天。當其中
一位候選者成為水神之後,我們不是成為祂的一部分就是化為虛無。」祂說:「再也沒有
池塘、露水,霧,甚至是瀑布,海洋!我們會是一體,成為水神的祂得強大得足以讓我們
所有人折服。只有從天而降的白能夠避免,但祂會看盡一切。」
「湖泊又有什麼不好!」池塘出生的寧天反駁:「湖泊也很好啊!」
「成為湖泊的一部分之後,祢哪裡都不能去,這樣也可以嗎?」
「我本來就是池塘!」
青霖笑著搖頭,「封閉的水能夠接納海洋、瀑布嗎?」
寧天有點生氣,正想要反駁,青霖的臉色卻一變——非常細微,大概就是肌肉微微一顫那
樣細微,寧天沒有任何感覺,但青霖卻說:「震動,祢感覺到了嗎?」
祂不甘心,並不想讓青霖發現自己的駑頓——祂連一點波動都無法察覺,所以只好低聲地
說:「又是人類?」
「可憐的人類。」青霖說:「最近落到水之鄉的人類越來越頻繁。」
白說,落到水之鄉的都是靈魂得不到安息的可憐人,需要水之子的超度與淨化,如此靈魂
方能忘卻一切罪孽,再次輪迴轉世。
森林之外是廣大的海洋,青霖深深地看著遠方,祂們的眼睛是望不見盡頭的,只有白可以
,寧天不明白青霖在看什麼。
「青霖?」
「好像是落到海洋那。」青霖瞇起眼:「那麼這個人類就是冥的東西了。」
寧天不喜歡「東西」這個說法。祂們和人類的外型相似,好像自己也成了某種「東西」。
祂問:「川雷會過去嗎?」祂問得含蓄,其實是在問川雷會不會去搶,落下的某個人類就
像是獵物,渴望成為水神的候選者總會希望是由自己超度這悲慘的靈魂。
青霖聳了聳肩:「川雷在冥想,而海洋又是冥的地盤。」說完,祂又道:「我也要去打坐
啦!」
「祢?」
青霖笑:「淨化與超度是強大的水之子需要的,我想要輔佐支持川雷。」祂又說:「池塘
出身的祢不如去看一看冥是怎麼淨化的吧,說不定祢會變得像樣一點。」
「青霖!」
青霖哈哈大笑,躲過了寧天惱羞成怒揮過來的拳頭,祂甚至懷疑自己軟綿綿的拳頭能不能
傷到青霖分毫。青霖輕盈地躍上枝幹,眼睛又笑瞇了起來:「那麼,下次見了,寧天。」
「給我下來!」寧天氣呼呼地說,「下來,青霖!」但露水十足輕巧地隱沒枝葉之中,寧
天的憤怒就像是被戳破的河豚,一下子便一點不剩,只有滿滿的無力。
祂碎了一口,瀑布聲嘩啦嘩啦在旁,祂想起川雷就在裡面,只好悻悻然地離開。為什麼只
有自己這麼軟弱呢?祂想,如果自己也是千年而生的湖泊就好了,再不濟,轟隆轟隆的瀑
布也好啊——廣闊無垠的海洋祂想也不敢想。
所有的水之鄉都在此時陷入寂靜,霧雖然難以捉摸,但大概也是躲到哪裡冥想打坐了。形
莫和青霖各種意義上很相似,差別只是形莫支持的是冥。
要說寧天支持凜也不對,因為凜本人毫不在乎,祂懷疑就算把水神的位置捧到凜眼前,凜
也只會臉色一變,拂袖而去。至於白呢?祂從天而降,職責一直都是審視與中立,並不在
候選者之內。
寧天越想越不甘心,攤開掌心,又聚精會神地試了試,祂只能感受到微弱的水在腹部游動
,那是凜的,自己的幾乎微乎其微,最後也只有肌膚上流動的水動了動,手心勉強擠出兩
滴。
「可惡……」
祂已經徹底走出森林了,離瀑布也有些距離,那好像巨物撞擊在岩石上的聲音也變得微弱
。不知不覺,祂走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之上,腳下只有一下下襲上的海波。
海洋旁是窄得可憐的沙灘,那裡有個洞穴,似乎是冥的棲息地。寧天沒有聽見誰去那裡參
觀訪問過,冥和誰都不親近,就連形莫都是。
冥在嗎?寧天突然這麼想,但很快地打消念頭。冥和川雷不同,祂很怕川雷,同樣恐懼冥
,只是對冥的恐懼卻更加模糊且難以言喻,彷彿是本能地害怕。
正當祂打算回到自己池塘時,祂看見從海面浮出什麼——是冥。冥有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
,浮上來的時候髮絲同樣浮在水面上。被浸潤的髮絲看起來更加黑了,隨著祂緩緩起身一
點一點地脫離、轉而落下水珠。白皙的臉上也有從上蜿蜒而下的水珠,鎖骨的地方很刺眼
,寧天一時半刻挪不開目光。
隨著冥露出精實裸露的上半身,祂手裡的「東西」也隨之浮現。
寧天張大嘴巴——是那個落入水之鄉的人類。
寧天無法分辨人類的性別,只知道那個人有著一頭長髮,不過雜亂且黯淡無色,臉色蒼白
,並不是冥那毫無瑕疵的白皙,而是接近死亡的慘白。但奇怪的是,那個人穿得非常華麗
,布料上等,樣式對寧天而且過分冗贅,祂無法想像人類能穿這種衣服生活:長而寬的衣
袖,衣領的地方看得出來層層疊疊,內衫不知道有幾件,下身衣襬雖然因為浸水而有些狼
狽,但那是很漂亮的青綠色,只是與上半身相反,精幹地裹住雙腿。除此之外,那人的耳
朵還垂著金閃閃飾品,重得那人的耳垂都泛著血色。
寧天停下腳步,看著冥一點一點把人抱到海灘上。
祂聽不見,但可以從人類一開一闔的嘴巴看出來,他似乎在痛苦地呻吟。冥俯下身,臉離
那人很近。
要開始了嗎?淨化。寧天忽然有些緊張,祂看過凜的淨化,只有幾次,碰巧人類落到湖泊
時凜才會替人類超渡。
那個人說著什麼,斷斷續續,像是夢囈,人類的靈魂怎麼會如此痛苦呢?冥並不像凜那樣
雙手合十、低聲禱告,祂只是靠近那人。
正當寧天困惑的時候,冥忽然忽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祂的手橫過了那人的脖子—
—寧天看見水隨著冥的動作同樣劃過,彷彿在追隨冥的指尖。然後,寧天終於聽見了人類
的聲音。
——微弱的尖叫。
紅……紅色?那是什麼?寧天張大嘴巴,幾乎闔不攏。
那個人的頭歪一邊,被劃開的脖子幾乎要斷成兩節,頭以非常奇怪的角度「放在」地上。
那個人徹底沒有了呼吸。
祂看見冥轉而將手放在那人的腹部,好像想要抓取什麼似地。寧天開始顫抖,看著冥的手
指一點一點陷入人類的肚子,而噴出鮮紅液體的人類動也不動,胸膛再也不會起伏。
冥的動作堪稱粗暴,扯出了人類的靈魂。水之子也有類似的東西,不過祂們稱之為核心,
這和人類的靈魂相似,都是存在依存的重要東西。
人類的核心很小,冥的掌心可以完全包裹。
寧天有了預感,雙腿一軟,聲音再也壓抑不住:「不!」
冥並沒有替人類超渡,祂從未憐憫過他們。
祂的手指施力,輕而易舉地捏碎了人類弱小但珍貴的靈魂。
寧天好像聽見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音,凜說那和春天結冰的水面被打破一樣,本該死去然後
重生的人類,靈魂碎成了片片,從冥慢慢張開的指尖落下,沉入海中。海水被冥支配,潮
起潮落,捲走了斜灑在沙灘上的鮮血,捲起再也沒有靈魂的肉身,像是一隻隻手,把那人
的身軀、再也無法拼湊的靈魂碎片,鮮血,一同扯入海的深淵。
冥忽然抬起頭。
祂發現祂了。
冥的眼睛並且沒有任何光點,和海之深淵竟然有點像。
那雙眼睛沒有慌張或者被看見的驚恐,一絲波瀾都無,就這麼直直地望盡祂的眼底。綠色
的眼睛是由下往上看著祂的,像是把無形的刀,恐懼是寧天本能的唯一反應。
寧天轉過身,世界好像靜止,祂肯定自己逃走的模樣一定很蠢——軟掉的腿令他前傾,手
慌亂地往前抓,但那裡什麼也沒有,祂的身後好像是洪水猛獸、魔鬼,而不是繼承水神的
水之子。
祂想喊:凜!然而,只是張開唇,舌頭還未捲起,瞬間,有什麼衝進嘴巴。
「好鹹」——這是寧天第一個感想。這就是海水的味道。
身後一重,寧天感覺到後頸被按住——祂撲倒在地上。
是冥。
祂無法回頭,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泥土沾滿臉與唇。緩緩地,冥就像方才那樣,臉慢慢地
靠近祂。寧天先被什麼搔癢,細細碎碎,祂想那是冥的髮絲。祂無法轉動脖子,只能拚命
地動著眼球,看見落在自己頸邊、臉旁的墨色頭髮,後頸的力道好像可以壓碎祂的脖子。
海水違反物理定律,竟然由下攀爬而上,祂用餘光看見蜿蜒而來的海水,鹹澀的味道讓祂
無法思考。
下一秒,祂被冥支配的海水用力扯起,好像飛起來了——藍得不真實的天、遙遠的雲一閃
而過,然後是上下顛倒的冥的臉。
祂看著祂,眼底沒有一點溫度,寧天覺得自己好像正望著一雙深淵。又或者,深淵正凝視
著祂。
祂從崖邊被拋下,伸長手、張大著嘴,圓睜的眼看起來一定非常弱小而且可憐。
祂被撲騰而起的海水一把攫住,咕嚕咕嚕、咕嚕咕嚕,視界因為海水而模糊不清,全身上
下都被海水包裹,就像是被一隻怪物的手攫住。
意識消失前,祂覺得冥好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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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寫完了,約莫十六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