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名字?什麼名字?
那時寧天並沒有發現冥堪稱冷酷的眼神有哪裡不對,深綠色的眼睛眨也不眨,莫名地和少
年的模樣重疊。
「我……」祂試著擠出什麼話,發抖的樣子和幼年水之子沒什麼兩樣,身上的水能夠保護
祂,但交換條件是支配。海水是強大的,但被支配是這麼痛苦,好像被冥壓在地上,永無
翻身的機會。
祂終於想起自己曾對冥的哀求。
「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不。不!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不想死!
從內而外攫住祂的海水忽然鬆開,但祂也沒了反抗的力氣,哆哆嗦嗦,嘴裡只是不停地呢
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不要。不。不要。死。不。不。
祂懾服於強大的水之子,無法思考的空隙之間寧天只有一個念頭:若冥成為了水神,人類
必定也只能恐懼地臣服。
「祢憑什麼說出這個名字?」
名字?祂說了什麼?寧天的雙唇發顫。是的,祂似乎無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名字:忘潮。
忘潮……
「我……」祂嚥了嚥唾液,「我不知道……」
祂以為自己會被冥傷害——或許不到「死亡」這麼殘酷,但冥的眼神太可怕,這讓寧天有
了被折磨的心理準備,只希望斷手斷腳之後還能復原。然而,冥對只是看著祂、看著祂,
用那雙要將祂吸入深淵的眼睛。
半晌,冥抬起手,海水又聽從祂的指令,寧天嚇得閉上眼睛,手緊緊地貼在大腿上。覆蓋
全身的海水讓祂無法行動,祂只能繃緊神經,等待著踰越白的制裁。
先是腳腕,數雙冰冷的小手打轉著,然後攀爬到祂的小腿,每隻「小手」好像都有十根手
指,細碎的撫摸還帶著刺痛,鑽進祂的後腰,祂驚得打了數個不止冷顫。
那並不是疼痛。寧天想。但卻是折磨。
呻吟滑出嘴邊,祂想要逃,海水的桎梏若有似無,祂聳起肩膀、雙手抱住自己,但卻無法
真正逃開——這一定也是折磨的一種。
「真……真是太……太……」祂喃喃:太殘酷了。
海水似乎咬了祂的後頸一下,祂的叫聲卻很細軟,寧天寧願痛些。
「睜開眼睛。」冥命令道。
海水貼在祂的臉頰,哄騙似地舔舐祂的右臉頰,但又威脅似地啃咬祂眼角。
寧天別無選擇,只能睜開眼睛。
冥還是站在那裡,靠近祂的只有冥的海水。寧天的瞳孔都在顫抖,直到被綠色的眼珠子鎖
定,無法從冥的眼睛挪開,難道連這樣的自由都被限制了嗎?祂感覺到濕潤從臉頰繼續攀
上,這次小手般的海水滑過眼角,竟然舔舐祂的眼球,痛得祂的眼睛流出鹹澀的水。原本
該是保護寧天的海水聽命於冥,面對冥,失去水之子鎧甲的祂就像是脆弱的人類。
祂就連眼淚都鹹如海水,僅僅只是幾天的時間,冥的海水已經徹底取代了湖泊,寧天感到
十分寂寞。
或許只過一下,對寧天而言自然有如數年。
「呵。」
海水慢慢地鬆開,重新回到海洋,那聲冷笑讓寧天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不等寧天重新抓回自己的精神力,「忘潮」這個字又遠又近,來不及思考這為什麼會讓冥
如此憤怒——海水出其不意地撲來,方才的退去彷彿只是玩笑,又或者是讓祂放鬆戒心。
沒有忍住,他叫了出來:「哇!」
寧天被捲起,頭暈腦脹,被海水甩向冥。
「等——」
砰!臉撞上冥的胸膛的瞬間,祂騰空而起,海水拖起二人,在摔下去之前腰際被緊緊扣住
。
……冥絕對笑了、絕對笑了!這傢伙笑了!
寧天來自弱小的池塘,海水的強大祂體驗太多次了,每一次都心驚膽戰。例如現在,祂們
竟然藉由海水躍起——確切來說整個人被冥按在懷裡。與其說是平等的水之子,祂更像是
個沒有生命的無機物質,沒有自我的主宰能力,冥能夠對他恣意妄為。
#
形莫比青霖還要早注意到懸崖邊的濕潤非比尋常。那並不是露水,因為從露水而生的傢伙
正俯視著祂。形莫沒有青霖想像的那樣怯懦,儘管全身上下傷痕累累,祂卻還沒有露出赤
裸的動搖。
「雖然聽起來很像壞蛋——」青霖挑眉,「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是我贏了!」
形莫的眼睛眨也不眨,了無生氣的瞳孔變都沒變過,看起來竟十分堅定。祂迅速地抓起自
己的水氣,迅速地往青霖那邊執去。
「你怎麼還不放棄啊。」青霖些微惱怒地道,「我比你強!」祂的食指壓著拇指,三指收
攏在掌心。祂沒有閃躲,相反地,祂彈出了自己的水氣,與形莫的水氣正面對決。
鏘。
清脆的促音在擊中青霖之前響起,像是兩個小石子互相撞擊。
青霖很討厭不願意認輸的形莫,祂準備一口氣將形莫打得再起不能,最好斷隻手腳,這樣
會讓青霖更加爽快些。青霖挺起胸膛。但祂人很好的,祂沒有讓形莫化為霧再起不能的意
思——只是斷手斷腳,祂真的太仁慈了!
正當青霖考慮著要先左手還是右腳、又或者直接把形莫扔到海裡的時候,崖邊忽然出現彷
彿飛昇的冥,青霖先是一愣,很快地注意到冥的懷裡還抓著寧天。青霖露出了吃驚之餘又
極為不合時宜地感興趣,進而忘記繼續至形莫於死地。
寧天就像是瑟瑟發抖的弱小動物,青霖有時候都會很感慨,寧天看起來就像是個人類,湖
泊的水幫不了祂太多,強大的海水侵佔祂的身體也不會讓祂變得更像「水之子」一點,永
遠都會這麼弱小。
「冥?你怎麼會在這裡。」青霖問。
形莫一下子便沉下了臉,原本就死氣沉沉的模樣顯得更為陰森。
冥沒有立刻回應青霖的話,祂放開了手,但害怕摔下去且雙腿無力的寧天還是下意識地抓
著冥的肩膀,滿臉慌張。冥還給他自主能力,但祂恐懼著過於強大的海水之子,竟還是本
能地將手指陷入冥的肩膀。
冥抓住祂的後頸,麻養和疼痛讓祂指末放鬆,一下子就被提了起來,然後不重不輕地被扔
在地上。幸好沒有摔得太難看,好歹一下子就爬了起來。
寧天抬起頭,冥看著祂,兩雙眼睛隔空相望,紅色的眼珠子因為主人過於驚恐,看起來就
像是就像是胡亂碰撞的玻璃珠,和另一雙毫無波動的墨綠色眼睛成了鮮明的反比。
「帶走祂。」冥說。
寧天知道「祂」是在說自己,但對誰說?誰都可以,總之,「帶走祂」便好。冥的聲音很
低並且十分冰冷,一字一句都像是冰塊一樣砸在寧天身上。
青霖非常理所當然地將自己視為接住這句話的人,祂問:「你對寧天做了什麼?」
瞬間,冥露出了非常奇怪的表情。寧天雖然雙腿發軟,但還是盡力地遠離冥,小心翼翼地
繞過形莫,一步一步地退到青霖身邊。形莫的眼神咬著祂,令祂膽顫心驚。
冥的臉扭曲著,寧天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一個適合的形容詞。
祂「痛著」,面色難看,蔓延在肌膚上的海水一抽一抽,尤其是眼珠子上的薄液,這讓祂
看起來像即將暴怒。
唯一讓寧天覺得奇怪的是,如果冥真的這麼生氣,祂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地「揍」祂一頓,
就跟上次一樣,但冥只是把祂扔回去,這次一點也不想跟祂有什麼瓜葛。
「別惹我。」冥只是說。
「冥,我不是祢的走狗。」青霖嚴肅地說,「我是川雷的支持者——我不會服從祢。」
青霖不夠強大,一如冥所說,祂不會將「弱小」放在眼裡。冥轉過身,一點也不將青霖的
抗議放在眼裡。幾乎是同時,在冥背對著祂們的時候,突然變得極為失望的形莫忽然跳了
起來。青霖以為目標是自己,往後退了兩步,指尖已經捏起水珠,只要彈開手指便能發射
。
然而,形莫的目標當然是自己——寧天很清楚。祂沒來得及吐嘈青霖詫異的反應,雖然早
有準備,但祂畢竟是「弱小的水之子」,反應並不快,只是眨眼之間,形莫便已經出現在
自己面前。
祂護住腦袋,往旁邊一滾,視線裡的形莫看起來非常邪惡,好像想至祂於死地。螳臂擋車
——這是祂想到的第一個詞,寧天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擋,但電光石火之間,形莫並沒有和
想像中那樣傷害祂。
寧天顫抖地放下手臂。青霖已經走了過來,將祂往後拉。
形莫的水氣還未凝結完全,祂動也不動,身體以奇怪的姿勢停在半空中。
「為什麼……」寧天說,然後立刻閉上嘴巴。
海水蜿蜒而上,不過這次是水蛇般地纏繞在形莫身上,脖子上被海水掐住,不重不輕,絕
非善意。
哈。寧天聽見青霖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憐憫的笑聲,祂說:真可悲。指的是形莫。
形莫準備轉身,但瞬間,臉色一變,嘴巴張大,手在脖子邊抓啊抓,發出了呻吟。寧天覺
得刺耳,不禁捂住耳朵。
「喂!」青霖皺眉喊道,「我不認為殺死水之子白會開心。」
白是主宰一切的水之子,但從未有水之子殺死過誰。寧天心想,而祂,則是差一點被蓄意
殺死,不過沒有人察覺,祂也說不出口。
冥操縱著海水,越收越緊,形莫臉色幾乎發白。寧天發現自己能夠「感覺」到冥的怒氣,
澎湃得如漲潮時的海水,這令祂非常焦慮。祂脫口而出:「冥,你不能這麼做!」
焦慮的感覺被取代,但更令祂感到痛苦。不等冥說話,彷彿在死亡邊緣游移的形莫卻先開
口,祂很痛苦,聲音都分岔了,但卻拚了命地說:「祢竟然敢命令祂!」
冥沒有一點猶豫,海水越來越殘酷,但海水的主人彷彿置身之外,面無表情,好像現在唯
一的想法只有傷害——殺死形莫,即使祂是最忠誠的追隨者。
寧天以為仲裁一切的白會先出現,但出乎意料的是,冰冷直接,與海洋而生的冥相比,有
過之而無不及的瀑布卻先出現在寧天與青霖之前。
瀑布從天而降,水花砸在地上發出了轟然聲響,寧天捂住耳朵,就連忠誠於瀑布的青霖都
不例外,祂們抬起頭,瀑布的水花足以讓在場所有水之子都濕了衣衫。
猶豫著要不要管事的青霖鬆了一口氣,方才躊躇又因為懶散而焦慮的模樣消散,祂吁了一
口氣,整個人都亮了起來。青霖挺起胸膛,和寧天料想的一樣,得意洋洋地看著瀑布中心
。
川雷出現了。祂不如冥那麼強壯,但極為靈活優雅,雙腿修長,四肢纖細,寧天覺得就連
那突起的脊椎看起來都充滿攻擊性。川雷緩緩起身,一隻手插在腰上,不用想就知道是那
意氣風發的樣子,深陷的腳印讓寧天看得膽顫心驚。
形莫被放開了,倒在地上無聲地咳著。
咳啊……咳咳……咳咳咳……
冥當然沒有轉為怯懦,祂們實力相當,硬碰硬誰輸誰贏還未可知。
川雷髮絲並未像往常那樣紮起,披在肩膀上面,更有餘裕。形莫不甘心地瞪視,不過很快
就因為川雷的視線而別過頭。祂不願低頭,只能硬著脖子。
青霖很高興,得意洋洋地看著寧天,後者心想:不愧是忠實的走——追隨者。
「我以為只是個遊戲。」川雷說。
一開始只是形莫的挑釁,不過目標不是青霖,而是寧天。弱小的寧天。
「祂不歸我。」冥冷冷地說。
「祂」指的是形莫,後者這次終於低下頭,雙手緊握。
「祂是你的追隨者。」
「我不需要追隨者。」
青霖表現出了露骨的同情,形莫只消一眼便氣得發抖。若不是方才被冥掐住脖子,祂或許
會跳起來,玉石俱焚也無所謂,只能咬掉青霖一個耳朵就滿足似地,恨不得將滿腔怒火發
洩在青霖身上。
「可憐的追隨者。」青霖說。
寧天別過眼睛,一方面是形莫的神情過於憤恨,祂怕看了便再也忘不掉,另一方面是青霖
的反應非常驕傲,睥睨形莫,這令形莫看起來更為可悲,好像就連崖邊因為濕潤生長的青
苔都比祂來得有價值。
此時川雷忽然問:「那麼祂又算什麼?」
寧天嚇了一跳,川雷微微側身看向祂,冥的視線也因此暢通無阻。寧天手足無措,原以為
祂會看見川雷鄙夷的眼神,又或者是俯瞰螻蟻般的不屑。然而,川雷的神情嚴肅,這次竟
然直視著寧天的血色雙眸,眨也不眨。
青霖看起來也有點意外,發出了「哼嗯」的聲音,抿起了嘴巴。
「我……」寧天下意識發出的聲音沒有建構出完整的句子。
在那之前,冥先開口了。
「隨祢們怎麼定義。」
「祂擁有的可是祢的海水。」川雷聽起來竟然有點生氣。
冥說,「定義這一切的是祢們。」
「別忘了,」川雷放下插在腰間的手,「祢也是水之子——水神的候選者。」
青霖早有準備,往後退了退——霎時,川雷周遭一圈的土壤陷下——轟——眨眼之間,祂
的強勢似乎能被具象化,震懾了其他不夠強大的水之子。
唯有冥毫不怯懦,表情變也沒變。
川雷非常嚴厲,「無論什麼原因,祢賜予了那傢伙海水。」祂近乎指責,「祢不夠仁慈,
只有強大是不夠的。」
冥並不意外川雷有這種發言,但親耳聽見還是哼笑出聲,這令川雷臉色更差了。
「我對祢的格言毫無興趣。」
「這不只是格言!」川雷說,「海納百川並且解救苦難的人類是水神的責任,這才是真正
的強大。」
冥在半空中劃了半圈,海水一如祂的指示那樣騰空而起,直逼川雷。硬要說的話,這裡比
較接近川雷的瀑布,但冥的海水卻能蔓延而來,並且毫不艱難地回擊。
川雷早有準備,瀑布霎時便擋在前面,海水與瀑布發出了類似金屬撞擊的聲音——鏘!青
霖看得很清楚,海水和瀑布都彈開了,但瀑布更為盪漾,這很細微,但青霖很清楚川雷絕
對察覺了。
「我會成為水神的。」川雷說。
冥不置可否,本就沒有繼續「攻擊」的打算,彷彿那句「我對弱小沒興趣」包括川雷,這
可真是污辱。祂轉身離去,背對著川雷也毫不害怕。青霖很惱,反倒是川雷沒有吭聲,當
然,也沒有偷襲的打算。祂是強大驕傲、並且仁慈的的瀑布,祂不會這麼做。
見冥要走,寧天忙喊:「等、」
聲音卡住,舌尖的「忘潮」被咬住,幸好、幸好,祂冒了滿身的冷汗。但這次冥卻沒有像
方才那樣憤怒,祂只是看了寧天一眼,面無表情,臉上堪稱佈滿寒霜。
「若祢再喊一次那個名字,」冥道:「我便會拔下祢的舌頭。」
寧天立刻收聲,咬住了嘴唇。
冥躍下懸崖,一下子便不見了,誰也沒有探究祂去哪的意思。
至於形莫,等寧天回過神的時候,祂已經一點一滴地化成了霧,青霖很同情,而這是形莫
最討厭的憐憫。祂很快地便化為霧氣,隨著風不知躲去哪了。
「說不定祂永遠都會是這副模樣。」青霖不知道是嘲笑還是可憐地說。
川雷什麼也沒有說,青霖可以感受到川雷的波動,自然也未多問。經過寧天的時候,川雷
破天荒地將視線落在祂的身上,停留了有數秒之久。
「川、川雷,我……」
但不等寧天支吾開口,川雷別過頭,眨眼之間便消失,大概又回到自己的瀑布了。
青霖將雙手枕在後腦杓,鬆了一口氣。這場鬧劇終於結束了,而且讓祂最不爽的形莫還化
為霧,沒有什麼比這更解氣了。祂說,「如果祂成了水神,我們就完蛋了。」
寧天沒有反應過來:「誰?」
「當然是冥啊。」
「……因為祂不夠仁慈嗎?」寧天茫然地問。
青霖笑了笑,說出了萬分可怕的話:「因為冥毫無慈悲。」祂用異常活潑的語調說,「祂
會殺死所有的水之子。」
在森林的深處,彷彿與一切都毫無關係,遺世獨立的湖泊旁邊,那裡有一棵祂們尚且不知
名字的大樹。凜盤腿坐在下面,方才的紛擾沒有打擾祂,祂動也不動,只是自顧自地打坐
。
這時,凜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眼簾只有半開,看起來既仁慈又悲傷。
祂低聲地說:「因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