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還魂紙
梁安茫然地望著李楮和蘇悅,不懂他們為何一陣激動後要盯著對方笑,便問道:「還
魂紙是什麼?」
聞言兩人立刻收回視線,李楮輕咳了聲道:「簡單來說,還魂紙就是把廢紙重新處理
後再次成為紙漿,並重新抄造而成,可謂物盡其用。」
蘇悅笑道:「就算有寫過或印刷過也無妨,經過一道洗去朱墨汙穢的工序便成。造出
來的紙雖不及初次所造,但由於料子還是好的,所以紙的品質也不差。」
梁安聽了不禁跟著激動起來:「如此不僅省了成本,也省去了處理原料的功夫!」
李楮道:「小安,能不能請你去鎮上蒐羅用過的皮紙?還有作坊裡不要的皮紙也一併
拿來。」雖說都是廢紙,但材質上還是有差的。
梁安興奮道:「沒問題,我這就去!」
兩人先核對了還魂紙的作法,待梁安推著一板車的廢紙回來便著手造紙。
首先洗掉紙上的墨跡,當然要完全洗淨是困難的,只能盡可能地讓其淡化。為了使其
更為潔白,他們也試著用草木灰水煮上一個時辰,效果意外地顯著。而後將洗過的紙放入
槽中浸爛,接著加入紙藥配成紙漿。紙藥是從特定植物中提取的黏液,除了讓紙料與水混
合地更均勻,使抄出來的紙品質更好,在揭紙的時候也更容易讓紙分開。
這天李楮外出跟農戶商量進貨紙藥和樹皮的事宜,蘇悅和梁安正在抄紙,等這批紙製
好就可知道試造還魂紙成功與否。在作坊待了一個月,現在蘇悅抄紙越來越得心應手,已
經可以像其他工匠一樣抄得快又均勻,梁安也讚他學得很快,讓蘇悅很是得意。
兩人正閒聊著,蘇悅提出了一個之前就想問的問題:「你和程兄是怎麼認識的?」畢
竟一個士子一個造紙工匠,彼此的生活似乎是沒有交集的,更遑論他們交情頗深。但蘇悅
隨即想到他和李大哥也是書生和工匠,不禁莞爾。
梁安道:「這事說來也巧。想必小少爺也知道子適家是開紙坊的,我原先就是在他家
的紙坊工作,不料做了兩年當家的突然把我給辭退了,還沒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家少不得
我這份收入,於是就去找當家的理論,結果才講沒兩句就叫人把我攆出來了。」說著說著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又急又氣,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坐在作坊前的台階上掉
眼淚,子適見了便過來關心。他聽我說起事情經過也很氣憤,就進去找當家的,也就是他
父親理論。」
蘇悅道:「程兄跟他家裡斷了往來,他父親想必不肯聽他的。」
梁安苦笑道:「對,子適進去沒多久便被趕出來了,他父親還當街罵他,說他是個逆
子、淨讀些沒用的書。唉,只要想到他那時難堪又難過的神情,我就覺得愧疚,要不是為
了幫我也不至於如此。
之後子適帶我到他家,不斷向我賠罪,說他會替他們家的紙坊負起責任。你說這人傻
不傻?這事和他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還偏要往自己身上攬,說一定會盡快幫我找到差事
。而且他才需要幫助呢,我一進他家門就嚇了一跳,當真是家徒四壁,屋頂還會滴水漏風
,那種地方怎麼能專心讀書?連生活都有困難了。
他讓我回去等他消息,我本以為他只不過是客套客套,所以也去打聽各家紙坊有沒有
在招工,誰知兩天後他興匆匆地跑來找我,說他家附近的宣情坊在招工,要帶我過去,還
說他打探過了,宣情坊對工匠的待遇頗優渥。事實也確是如此,宣情坊小歸小,但絕不會
虧待任何一個工人,大夥感情都不錯,不管是老當家還是李大哥都沒什麼架子。
那之後為了感謝子適的幫忙,有時我會捎些家裡做的吃食去拜訪他,他也會幫忙代寫
些書信,如此一來二去便漸漸熟稔了。他喜歡聽我講些家裡和紙坊的事,有時還幫我拿主
意;他還教我讀書識字,就算我總記不住,他也會一遍又一遍地講解,從來不會不耐煩。
他真是個好人啊!」
最後梁安神情落寞地道:「不過,自從上次之後我就沒有和他見面了」
「為何?」至少在蘇悅看來這不是甚麼多嚴重的事,更何況兩人感情深厚。
梁安沮喪道:「原本覺得尷尬,所以想說隔個幾日再去;誰知去之後發現子適不在家
,一連好幾天都是,看來是出遠門了。」
蘇悅道:「程兄不在,我想是因為上京考省試的緣故。」他拍了拍梁安的肩膀安慰道
:「放心吧,他這幾天應該就會回來了,你一定要去找他好好說開啊!」
正好李楮回來了,便加入他們一塊兒抄紙,忙活了一個下午終於把紙抄完,並陸陸續
續將濕紙刷貼到火牆上熱焙。到了下工的時間,梁安因為家裡有事,不得已先回去了,李
楮和蘇悅則繼續留下來焙紙。
蘇悅看著滿牆色澤偏灰的還魂紙問道:「李大哥覺得這次會成功嗎?」
李楮道:「這我不敢說,但即使失敗,我想也是離成功最近的一次嘗試了。」他頓了
頓,笑道:「成功固然好,但即使失敗了,似乎也不會太失望。」
蘇悅也笑道:「我明白,畢竟造這些紙實在好玩的很。」
李楮忍不住道:「你可真是個怪人,哪家少爺喜歡幹這些粗活。」
蘇悅不甘示弱:「彼此彼此,哪個當家師傅好好地甩手掌櫃不做,鎮日造些怪模怪樣
的紙。」
李楮道:「再怎麼怪模怪樣,總是會有人買的。」說罷覷了蘇悅一眼。
蘇悅笑道:「那可不一定,說不定『那個人』哪一天突然不想買了呢?你那些紙就等
著在庫房生灰塵吧。」
李楮忽然轉頭看了看火牆上的紙,道:「差不多乾了,我去把火熄掉,你把紙揭下來
。」而後便匆忙離開了。蘇悅對著他的背影呵呵一聲,隨後邊哼著小曲邊爬上梯子收紙。
待兩人把剩下的紙都收了,便取了混有新紙料與完全用廢紙做成的兩種還魂紙要試紙
,兩者的顏色皆比一般的皮紙來的灰,但混有新紙料者好得多;透明度則兩者差不多,不
過混有新紙料者紙面較平滑。蘇悅握著蘸飽墨的毛筆,有些緊張地在完全由廢紙製成的還
魂紙上落下一筆。
李楮問道:「如何?」
蘇悅蹙眉道:「太粗糙了,若想利用塗布或砑光之法使之平滑,可能還得花不少功夫
。」他接著說道:「你瞧,墨暈開得有些過了,還不甚均勻。」
李楮道:「看來拿來寫字作畫是不行了,待我再想想其他用途。先試下一張吧。」
蘇悅拿了另一張還魂紙來同樣畫上一筆,說道:「平滑度尚可。」
而後兩人緊緊盯著那道墨痕,只見墨漬僅僅向外暈開少許便止住了,也擴散地十分均
勻,是至今為止最令人滿意的一張紙了。
蘇悅按捺住激動,問道:「我們這算是成功了?」
李楮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著:「成了,只消再做些許加工,雖不及好皮紙,拿來寫字做
文章絕對綽綽有餘!」
兩人同時轉過頭望向對方,皆看到彼此眼中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悅,霎時間,一股熱流
自心底流淌而過,留下暖融融的餘韻。
「都來到門口了,還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還不趕快敲門!」
「是啊,怎麼突然害羞起來了?」
「李大哥、蘇小少爺,能不能請你們幫我交給他就好……」
此刻梁安站在程允中的家門前,一手拎著個包袱,裡頭是三刀還魂紙,另一手則僵在
空中,無論李楮和蘇悅怎麼勸都不敢敲門。
蘇悅看著場面僵持不下,忽然眼珠子一轉,笑道:「梁安,真是對不住了。」語畢大
步上前敲了門,再立刻退回梁安身後,速度之快讓其餘兩人完全沒反應過來。
梁安急道:「你你你怎麼可以……」正想轉頭就跑,不料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
程允中看到三人好似完全不驚訝,無奈地說道:「寒舍簡陋,外頭有什麼聲響都聽得
一清二楚。」
蘇悅笑道:「既然如此,就叨擾程兄了。」說罷輕輕推了梁安一把。
程允中見梁安始終迴避自己的目光,輕輕嘆了口氣,拉起他的手將他帶進屋內,邊說
道:「快進來吧,別站在外頭吹風。」
程允中家裡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然而一整個架子的書籍倒是擺得整整齊齊的。進
門之後程允中先去準備茶水,讓三人先歇著。
李楮拍拍梁安的腦袋,說道:「你小子別鬧彆扭了,好好跟程兄說開吧。」
梁安嘀咕道:「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正好程允中端著茶出來,說道:「家裡只有些下等粗茶,還望各位不要見怪。」
待程允中坐定,李楮催促梁安把包袱遞給程允中,並說道:「程兄,這是我們作坊新
造的紙,名叫還魂紙,乃是用廢紙抄造而成,雖品質稍遜於皮紙,但勝在價格便宜,十刀
紙也真的不用幾個錢。這次帶來三刀,想請程兄幫我們試用看看,若覺得寫起來還算順手
,我們也放心對外出售了。」說著拍了拍梁安的肩膀,繼續道:「此番的新紙是梁安的想
法,製造過程也是他最用心,若沒有他這還魂紙也不知要造到猴年馬月!」
程允中立刻就明白了,趕緊起身對三人行了禮,感激地說道:「李師傅和蘇賢弟的恩
德,在下銘感五內!」接著望向梁安:「小安,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你了,之前那些紙
也是」
梁安撇了撇嘴,面色有些紅:「抱歉,之前騙你是我的不對;還有我們之間就別再說
謝了,你幫我那麼多,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在宣情坊工作,所以我們扯平。」
程允中看著梁安的樣子,嘴角止不住地上揚,說道:「好好好,都聽你的,我們扯平
。」
而後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張還魂紙在指尖摩挲著,感嘆道:「越來越多人家有紙可用
,這是一樁極大的善事啊」
聞言蘇悅以肩膀輕輕碰了碰一旁的李楮,李楮看向對方,只見蘇越向他眨了眨眼,
以口型說了句「成功」。李楮覺得,心裡好像被什麼戳了一下。
為了不打擾程允中和梁安,李楮和蘇悅便先行離開,肩並著肩朝宣情坊的方向慢慢走
回去。此時碧空如洗,午後的陽光驅散了初春時節的寒氣,照得人渾身暖洋洋的。
蘇悅本來心裡很是快活,然而想到今日以後只怕再也沒有理由天天待在宣情坊,心情
頓時落到谷底,眉眼之間添了筆鬱色。
另一邊李楮想到了同一件事,心裡也沈甸甸的,想著以後要想常見到蘇悅,豈不是得
天天往各家紙舖跑?
難得的好天氣,兩人因著同樣的事各懷憂思,道旁萬物初生的景緻卻是無從欣賞了。
最後還是李楮心裡憋不住話,開口道:「小少爺,你今後還會來作坊嗎?」見蘇
悅睜大眼睛望著自己,頓時緊張起來,說話也結結巴巴地:「這個那個其實你若
想來,隨時都可以來,完全不會打擾到我們,我、我一向很清閒的」
蘇悅聞言呆了一瞬,旋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讓李楮更感到侷促。蘇悅抬頭望著李楮
笑道:「既然李大哥都這麼說,那麼我就靦顏繼續打擾了,到時候別嫌我煩啊!」
李楮自是大喜過望:「怎麼可能嫌你,巴不得你來呢!」
兩人心中陰霾一下一掃而空,只覺得春和景明,連路樹新生的枝芽都特別地翠綠可愛
。蘇悅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李大哥,實在慚愧得很,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你的名諱呢!」
李楮道:「說起來,我也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姓李名楮」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
蘇悅打斷:「姓李名楮?可是楮樹的楮?楮皮紙的楮?」
李楮驚訝道:「正是!小少爺怎麼知道的,這名字可不常見吧?」見蘇悅神色驚喜萬
分,雖感到疑惑仍繼續問道:「不知小少爺叫什麼名字?」
蘇悅趕緊整了整表情,答道:「我單名一個悅字,喜悅的悅。」說罷直勾勾地看著李
楮,問道:「李大哥可有想起什麼?」
李楮腦海中有個模糊的景象一閃而逝,但對蘇悅的問題仍毫無頭緒,答道:「沒有,
怎麼了嗎?」
蘇悅呵呵笑道:「沒事、沒事。」畢竟這個名字他當時也只提過一次,不記得很正常
。
李楮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還被蘇悅笑得有些發寒,就聽蘇悅輕輕說道:
「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