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四肢非常沉重,好像被綁著鉛石,難以挪動。他拚命地睜開眼睛,但眼皮同樣沉重,胸膛
的壓迫感也非常明顯。噁心感從喉嚨冒出,他頭一歪,「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眼前漆黑,但在咳了好幾聲之後,視界終於射入了一點光亮。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嘴
角沾著嘔吐物,身下的宛如花朵的紅色現在已經凋零了,成了烏黑一片,曾經蔓延的血跡
看起來就像是某種軟體生物。
「咳咳……咳咳咳……」身體不只如鉛塊,每次挪動渾身上下都疼得直發抖,費了好大的
勁才撐起身子。他幾乎無法呼吸——呼吸——他低頭一看,胸膛竟本能地起伏,一口一口
地將伴隨著海水鹹味的空氣吸入。
寧天摸了摸腹部,被劃開的布料上滿是烏黑的血跡,但手指只能勉強摳下血塊,沒有一點
疤痕留下,這令他腦袋一片空白,記憶終於遲鈍地回歸。
是的,他本該是被殺死的。被冥。但,為什麼現在卻睜開了眼睛?
他吃力地起身,肌肉竟然發抖,一抽一抽,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站起來。寧天因為恐慌而陷
入短暫的恐慌,不可置信地揪住頭髮,白得如透明的髮絲在指間內被拉扯。這不是水之子
的身體……冥硬生生把手插進來的記憶復甦,幾乎撕裂身體的痛苦讓他心有餘悸。
屬於水神的核心被歸還,他不知道曾經屬於人類的污濁核心還剩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
他絕對死過一次。他本該塵歸塵、土歸土,接受來自毀滅之神的死亡,他不能理解,為什
麼純粹恨意的神明竟又毀滅了自己賜予的死亡?
外頭已經亮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洞穴,一走出去,他先被冰冷無比的沙震懾,然後瞇起
眼睛,剛從生死徘徊歸來他還無法適應夜幕後的白日。
放下遮在眼前的手,白光之後,他漸漸地恢復視力。人類的眼睛遲鈍得多,白光慢慢收回
,灰色率先印入眼簾,他一陣暈眩,瞳孔收縮。天空是一片灰色,但雖說烏雲密布,但卻
亮得不可思議,一種矛盾的荒謬感讓他頭暈眼花。
周遭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他耳鳴,嘰——
他這才發現海洋十分平靜,沒有一點浪潮拍打到海濱上,無垠的海洋比湖泊還要安靜,一
點波瀾都沒有。
跌跌撞撞地跑了幾下,沒有太陽的今天海面並不刺眼,但完全沒有起伏的水面卻讓人深深
地感到不適,強烈的不安讓他不禁大喊:「忘——」
「寧天!」
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才看見懸崖上的人影。他得瞇起眼睛,看了許久才驚道:「青霖!
」
青霖頭髮亂糟糟的,但看起來非常興奮,興致過於高昂,看起來反而更加詭異。祂用力地
揮了揮手,「寧天!寧天!」
「青霖!」他忙跑過去,但他只能在懸崖下面仰著頭,無助地朗聲問:「這一切都很奇怪
!」他說:「好安靜,沒有一點聲音。我有點害怕。青霖,」他說得顛三倒四,「你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
誰知道青霖卻大笑,笑得眼淚幾乎要流出來,眉毛挑得很高,自信高傲到了極致,幾乎到
了要膨脹爆炸。「你什麼都不知道!」祂興奮地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我剛才……」他支吾,「睡著了。」
「睡著?你在說什麼?你指的是冥想嗎?」青霖顯然因為亢奮而失去了平時的敏銳,只是
自顧自地笑道:「你快上來!」
「我,我做不到——」
「你在說什麼?」青霖竟然直接跳了下來,一把把他拎起來,輕輕一蹬便跳上懸崖。
「哇!」
青霖放開寧天,後者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青霖一點也等不了,抓住還在搖晃的寧天便往前跑,寧天還
沒有回過神,已經被拉扯前進。
他因為最後的霧回到了不可逆的過去,接著因為歸還而死去,但帶走他的死亡又被具有毀
滅天性的海洋之子殺死。如此來回,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十年,百年,千年似地,他
也模糊地拾起時間流逝的感覺,近鄉情怯。
他被半拉半扯地繞著森林外圍跑,有時候手臂被扯痛了,他還得提醒青霖,否則自己的手
臂大概很快就會被卸下來,再度失血過多死亡。
他們在森林的出口停下來,周圍的景色並沒有變得太多,青霖棲息的樹還是聳立在那,但
就是有哪裡不對勁。
「瀑布……」寧天嚥了嚥口水。
「哈哈。」青霖的臉部抽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屬於川雷的瀑布依然呈現下墜的模樣,落在底下的水花四濺,但無論是水花還是墜下的瀑
布都暫停在半空中。他對瀑布一直都是充滿生機的印象,此時這動也不動、宛如靜止的詭
異情況讓他惴惴不安,轉頭看向青霖,後者只是不止地大笑。
青霖大笑之後立刻閉上嘴巴,抹了抹臉,精神非常緊繃,「你不知道嗎?已經開始了!千
年以來人類都等著水神的誕生,無論想或不想,水神終究只有一個水之子可以勝任。」
宛如靜止的瀑布突然出現了一個縫隙,暫停在落下姿態的水柱有了意識般,一點一點地張
開,直到足夠一個水之子進出的寬度。
他們屏息以待,看著川雷慢慢地從瀑布走出來。只消一眼,他便有了跪下的衝動,垂下腦
袋,服從並且敬愛祂。寧天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他知道川雷離涅槃成神只有一步之遙,仁
慈莊嚴、無懼不怕,法力無邊。
他想起了青霖說過的話:川雷能夠愛。「愛」,這恐怕是最強大的東西,或許能夠凌駕於
恨。
「川雷。」青霖走向瀑布,手還是緊緊抓著寧天,但在一定的距離便停了下來。祂充滿敬
佩,但卻不畏懼,只是微微地垂下眼簾,迴避直視川雷的眼睛。川雷注意到了,緩緩地轉
過頭,看向茫然的寧天,但眼裡已經沒了鄙夷。青霖注意到了,於是低聲地說:「祢要殺
死他嗎?川雷。」
寧天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但手腕彷彿被難以撼動的鐵鐐銬住一樣,又是恐懼
又是無助。
若是以前,川雷恐怕已經冷笑出聲,意思是:廢話。或許還會在眨眼之間靠近他,想著該
怎麼料理「冥的寧天」。然而,川雷只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眼裡沒有一絲不屑或輕視
的冷意。祂看著寧天,直到後者低下頭,瑟瑟發抖。
「我不會這麼做。」
青霖很明顯鬆了一口氣,放開了寧天的手腕,低著頭啞聲說:「謝謝。」
川雷知道青霖誤會了,祂只是淡淡地說:「我不能這麼做。」說罷,祂深深地看了寧天一
眼,沒有恨,只有莊重的愛與憐憫。並不是凜給他的那種愛,這是一個非常大而廣的愛,
無邊無際,寧天瞬間有哭泣的衝動。
那是川雷對人類的愛。
川雷沒有理會青霖的困惑,祂的手指拈著枝柳,似乎是從瀑布旁的柳樹折下來的,那棵柳
樹長得非常突兀,和這座森林一點也不搭嘎,不過受瀑布滋潤一直長得很好。
「川雷想要做什麼?」他問。
青霖立刻把他往後拉,對著他笑了笑,並沒有回答。
川雷拈著枝柳,末端隨著祂輕柔的揮動而散出水珠。水珠落在地上,地面忽然裂了一縫,
水珠所落之地都迸裂數條縫隙。寂靜被打斷,轟然巨響之後,川雷立足之地竟在裂縫相連
之後瓦解。
轟——
靜止的瀑布重新流動,不過限制瀑布的土石都紛紛瓦解,土石成流,從懸崖落下,直衝懸
崖下的海灘,發出了「噗」的巨響,將冰凍般的沙灘砸出了個大洞。瀑布重新流動,不過
再也不受世俗束縛,水柱從天而降並且無限循環,拖著川雷騰空而起,瀑布的水聲只剩細
碎的聲響,既平和又安詳。川雷一身白衣,在水花的襯托下,竟似騰雲駕霧的仙人,往海
洋的方向移動。
青霖在旁邊喃喃: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祂看向瞪大眼睛的寧天,笑著笑著竟流出眼淚
,但看起來非常平靜,隨手一抹便止住了淚水。
「白同意了嗎?」寧天差點咬到舌頭,一邊發抖一邊問:「這是唯一的辦法嗎?」
青霖盤腿而坐,雙手合十。祂不再會為了人類禱告,祂將全身全意地奉獻給川雷,川雷是
祂往後唯一的信仰,再也無祂。祂會成為川雷的一部分,忠誠而且盲目,喪失水之子的身
分,同生共死。
寧天隨著青霖看向天空,灰色的雲朵中彼此擠壓,像是某種咀嚼的生物,過了好一會才在
其中看見了白——灰雲拼湊成一張巨大的臉,一眼便能看出那是白男孩般的臉,祂垂著眼
睛,充滿悲傷,但仍舊看著冒出水泡、看似逐漸沸騰的海洋,以及脫離桎梏,即將邁向涅
槃的瀑布。
海水就跟誕生時一樣不停沸騰,海洋的中心出現一個大洞,周遭的海浪不停推擠,又兇又
猛。意外地,寧天並不感到害怕,但非常不安,他脫口而出:「快阻止川雷!」
青霖一個眼神便打斷了他的話,寧天意識到人類的思維竟短暫地凌駕,只有對死的恐懼,
這簡直是在污衊川雷成神的前行。
「冥祂……」寧天的一口氣虛了,渾身無力,他得盡力無視人類的直率的情感才能繼續說
下去:「祂會殺死祢們。」他喘了喘才說,「祂會殺死所有水之子——祂會這麼做,祂做
得到!」
青霖一點也不驚訝,當然也沒有恐懼,祂驕傲地抬起頭,看著一身白衣的川雷,愛慕與尊
敬一覽無遺。祂淡淡地說,「天性毀滅的海水之子?我並不驚訝。」說完,祂又看了寧天
一眼,嘴角揚起,的確有著諷刺,但並不具有惡意。祂說:「你似乎並不認為冥會殺死你
。為什麼?」
「……」
「你聞起來很奇怪,不過我並不討厭,而這個改變正是原因所在嗎?」
寧天舔了舔乾澀的唇,手腳僵硬。
「真正的原因並不是這個。」青霖自言自語地說,「或許是更單純、更膚淺,更難以理解
的原因。我不會理解的。我不能理解的。」
「……」
「毀滅之神似乎『完整』了,我能感覺到,海洋的強大無可否認。」青霖閉上眼睛之前道
,「我要提醒你,寧天,又或者你擁有其他的名字?無所謂,無所謂,這已經不再是我該
在意的事。我只是得告訴你,毀滅之神不會愛、不能,不可愛,毀滅是祂令世界重生、獲
得救贖的唯一方法,」祂輕笑道:「你可別誤會了。」
說完祂闔上了眼,他再也沒有機會看見青霖古靈驚怪的眼睛,祂雙手合十,心裡默念:南
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救苦救難。
怛垤哆,唵,伽囉伐哆,伽囉伐哆,伽訶伐哆,囉伽伐哆,囉伽伐哆,娑婆訶。天羅神,
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南無摩訶般若波羅蜜。(註1)
海水終於沸騰到了極致,海水突破而出,直衝天際,上面托著的是怒髮衝冠的冥,墨色的
長髮隨風飄逸,眼珠是十分深沉的綠色,恨意非常耀眼,令祂熠熠發光。他的腦中閃過最
初的淺綠色,幾乎無法呼吸。
白將會見證一切,無論結局是如何,祂都必須親眼看見水神的誕生。
海洋彷彿鼓舞著水之子的爭鬥,咕嚕咕嚕的聲音讓人感到不安,就像是叫囂,不是祢死便
是我活。冥將掌心朝下,身邊的海水浮出一把三叉戟。
海水此時分成三段,祂張開雙臂,海水成了蛇,由下而上,一條纏繞在肩上,一條成了聖
線,最後一條則隱沒在他烏黑的髮絲之中。隨即,祂雙手合十,身體竟長出了雙臂,當新
生的手一把握住三叉戟的時候,天空劈下一道雷,將雲上的白的臉劈成兩半。
轟隆——
川雷並無不屑,祂嚴肅以對,枝柳一晃,灑了一圈的水珠,瀑布成了蓮座。祂竟攏衣而坐
,雙腿交叉,蓮花瘋狂生長,像是數雙隻手,遠遠地看,寧天也只能看見被蓮花包圍在中
間的小黑點。
冥抬起下巴,往森林的中心看了一眼,然後緩緩地移動到森林的外圍——不重不輕、不喜
亦不怒,眼睛點了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寧天。距離很遠,但寧天就是知道冥是在和他「說
話」,祂在告訴他,祂會殺死所有水之子,包括不問世事的湖泊之子。
「冥!」他大叫,「住手!」
身旁的青霖早已入定,祂嘴裡喃喃神咒,為祂白衣的主祈禱,相貼的肌膚好像再也無法分
開。寧天慌張地去推:「青霖,快逃!快逃!」也沒有用,祂不動如石,直到川雷成神或
者毀滅才會睜開眼睛。
他想要哭,眼淚含在眼窩,不只是肉體,人類的精神也非常脆弱,佛神現身的時候只覺雙
肩沉重,脖子僵硬,只要跪下了便再也爬不起來。還不能停下。他告訴自己。還不能停下
腳步。時間還沒有到。不行。不行!
他拔腿就跑,前往森林核心的路既熟悉又陌生,人類的雙腿只能不停地擺動,而劃過小腿
的刺葉已經能感到疼痛了,就連褲子都被劃出一縫。
忽然地,鏘——莫大的聲響在空中炸開,他慌亂地回頭,看見海的上方,接近涅槃的冥以
三叉戟與川雷的蓮花交戰,兩方碰撞,方才便是這個聲響。蓮花越來越密集,完整地包裹
了其中的川雷,遠遠地看,竟像是一朵巨大的蓮花。
三叉戟雖然斬斷了不少蓮,但不停生長蓮花隨即便會補上,一點缺口也無。海水幾乎沒有
極限,但即使冥操縱著海水從四面八方攻擊也沒有用,川雷的蓮同樣四面禦敵。偶爾,蓮
花會刺穿海水,直逼著冥。
人類的腿跑得很慢,甚至不持久。往時他只要一跳一躍便能抵達凜的湖泊,現在卻得跑得
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快要斷氣。他都忘了,人類是如此脆弱又拚命的生物。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無限循環似地前後晃動腿,一點一點地縮與湖泊的距離。
「哈啊……哈啊……哈啊……」天空傳來的聲響越來越大,他不敢回頭,但可以推測那是
怎麼樣的激戰。冥越發不耐,祂想要毀滅一切,海水沸騰得越來越猖狂,幾乎團團包圍了
大型蓮花。
川雷又非軟弱之輩,雖然攻擊實屬難事,防守卻十分縝密。冥雖限制了川雷的攻擊,但也
討不到太多好處。
他祈求著,但不知道對象是誰,又或者是為了誰。他既希望川雷勝,但也不希望冥最後被
蓮花刺穿。
「哈啊……哈啊……哈啊……」
凜。凜。凜。他在心裡喃喃:凜。好幾次撲倒在地上,臉都被劃花了,但眼淚卻怎麼樣也
掉不出來。淚水只是盈滿眼眶,誠惶誠恐,惟恐掉了下來,精神將會徹底潰堤,再也無法
拼湊。
(註1)引用自白衣大士神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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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