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防蠹紙
　　「李楮，我要去街上找阿牛他們玩，你要去嗎？」
　　「不了，我要回家。」
　　「可是你已經很久沒有跟我們一起玩了，我爹也叫我帶你多出去轉，要是你每次下工
就悶在家裡，我爹會罵我的。」
　　「我會跟師父說。」語畢，李楮跨出宣情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周子堯嘟囊著：「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啊。」而後故作老成地嘆口氣。他和李楮在宣
情坊裡當學徒，比其他工匠早一個時辰下工，以往他們都會去街上找其他孩子踢球，然而
師弟最近一下工就回家，原本開朗的個性轉為陰沉，甚至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像個悶
葫蘆似的。
　　周子堯從他爹，也就是作坊當家師傅周嶸那裡得知李楮改變的原因，是因為不久前李
楮的父母渡河時遭遇大風，渡船被吹翻，兩人雙雙遇難。葬禮期間周子堯跟著父親去弔唁
，他躲在父親身後，看到李楮披麻帶孝，孤零零地跪在靈堂裡，忽然發現李楮的身影是多
麼的瘦小。周子堯聽到周遭大人們交頭接耳，說甚麼「真可憐，這孩子以後該怎麼辦才好
。」、「他們家是做樹皮生意的，也沒甚麼財產留下來。」，而不管其他人如何竊竊私語
，李楮只是靜靜地跪在那裏，不哭不鬧。
　　從那天起，周子堯在心裡暗暗發誓要照顧師弟，好東西要留給他，打架要讓他贏，等
長大繼承宣情坊之後讓他不用上工就可以領月錢。總之，要盡可能地對師弟好。
　　
　　李楮離開宣情坊後並沒有回家，而是選擇往東北方走，由於不想面對冷清的家，他通
常都會在外頭閒逛到夜幕低垂。爹娘出事的時候，師父原本想把他接來住，但李楮不想給
別人添麻煩。
　　他走上一條上坡的小徑，這還是第一次走到那麼遠的地方，此時路上積了一層雪，使
他步伐不免有些蹣跚。夾道兩旁是含苞待放的梅樹，李楮覺得等這些花都開了之後，這條
小徑肯定美極了。終於走到小徑的盡頭，李楮累地氣喘吁吁，他舉目四望，發現他來到一
片梅花林中，當然，花朵皆毫無動靜。這時，他發現梅花林之後有一座白牆黛瓦的宅院，
走近一看，發現宅院不大，但勝在別緻，靜悄悄地毫無人聲。
　　李楮對此沒什麼興趣，正想原路折返，卻忽然發現靠近院牆的一株梅樹上，竟有一朵
花獨自在樹梢上偷偷綻放，風過之時搖搖晃晃的，感覺隨時會隨風凋零，但風過之後仍頑
強地傲立在枝頭。李楮心裡湧起一股衝動，想折下那枝梅花，不過那朵梅花所在樹枝卻越
過牆伸進宅院裡，因此李楮先爬上梅樹後，再小心翼翼地跨到圍牆上。正當他伸出手要折
下那枝梅花時，他與一雙水靈靈的、充滿好奇的大眼對上了。
　　李楮嚇得滾下圍牆，好死不死還滾進牆內，同時「啪唧」一聲把樹枝折了下來。
　　「你沒事吧？」
　　李楮勉強抬起摔暈的腦袋，望向聲音的來處，只見一個小娃娃從窗戶探出頭來，渾身
裹著毛茸茸的白皮裘，臉色蒼白，整個人像一隻雪兔似的；然而，小娃娃雙頰微微凹陷，
嘴唇透著紫黑，看起來不太健康的樣子。
　　李楮趕緊爬起來，邊遠離屋子邊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闖進來的，我只是想
折下那枝梅花，我這就馬上離開！」
　　沒想到那小娃娃癟了癟嘴，表情很是失落：「你要走了嗎？好不容易有人來，陪我說
說話再走，好不好？」
　　李楮一來不想跟陌生人說話，二來怕待被屋子裡的其他人看到，恐怕會惹上麻煩，正
要拒絕，卻見那小娃娃眼珠子一轉，笑瞇瞇地道：「你要是不留下來，我就要叫人了喔，
彭婆──」
　　「別叫別叫，我留下來就是！」李楮覺得頭疼極了，他幹甚麼今天要走到這裡來？
　　小娃娃道：「我又不會吃了你，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自從搬來這裡住之後每天只能看
書跟睡覺，無聊得很。」
　　李楮有些驚訝，這娃娃看著年紀比自己小幾歲，卻已經能夠看書了，他還大字不識一
個呢！而且，為什麼說每天只能看書跟睡覺呢，李楮在這個年歲的時候，可是天天跟在師
兄後頭跑。
　　那小娃娃又問道：「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李楮。」
　　「哪個楮？」
　　「楮皮的楮，楮樹的楮。」
　　小娃娃拍手笑道：「楮皮哥哥！這個名字真好玩！」
　　李楮無奈道：「別這麼叫我。」
　　「那我叫你楮哥哥？」
　　「隨便吧。」李楮心想反正等等就離開了，也不會再回來，名字怎麼喊其實也無所謂
。他問道：「那你呢？你叫甚麼名字？」
　　「毛毛，爹娘和哥哥們都叫我毛毛。」
　　**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轉眼間，已是臘月時分，又到了一年的盡頭。
　　這天下午，李楮來到宋老闆的紙鋪結了上個月的款項，又和宋小憐玩了一會才離開，
當然，蘇悅也在一塊。事實上，從夏天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了很大的不同。李楮時不
時會回想起那天晚上在蘇府的情景，他這輩子還沒那麼緊張過。
　　那天李楮向蘇誠和蘇信承認他喜歡蘇悅，並承諾絕對會待蘇悅好，兩兄弟離開之後，
換蘇悅走進來。
　　他沒看李楮，而是專心盯著手上的東西，說道：「咳，那個，你剛才和大哥說的話我
都聽到了。沒錯，那個是大哥，我也曾被騙過。」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讓李楮嚇傻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個……那個……那你
有什麼想法嗎？」李楮並不遲鈍，他有感覺到和蘇悅之間的氛圍不太尋常，這讓他多少抱
有希望，但也不敢肯定蘇悅喜歡自己，萬一人家只是把他當成第三個哥哥怎麼辦？所以，
也可能蘇悅說出答案之後，他們連朋友都當不成。
　　蘇悅耳根微微泛紅，盡力使語氣保持鎮定：「我的想法，和你一樣。」
　　這一刻，李楮很想抱住眼前的人，然後再衝出去邊歡呼邊繞著蘇府跑三圈，不過，他
克制住胸中翻湧的喜悅，有些顫抖地道：「太好了……」
　　蘇悅望著李楮笑，他絕對不承認他笑得有點傻。
　　雖說兩人的關係不同了，但這半年來，兩人的互動其實跟以前差不了多少。作為最常
跟他們在一起的人，書僮玉宣對兩人的進展時常搖頭嘆息，在他看來，除了含情脈脈對視
的時間變長之外，就沒甚麼特別的，而且他家少爺感覺還變傻了許多。不過，當蘇悅和李
楮一起離開作坊的時候，玉宣也不再跟隨了，讓他們好好享受兩人時光。
　　至於當事人的感受，蘇悅自然是覺得兩人的關係無可挑剔，但有一點令他頗為沮喪，
就是李楮始終沒有發現他們的緣分十年前便結下了。蘇悅暗示了無數次，諸如提到蘇家在
小鎮東北方有座宅子、他喜歡的花是梅花之類的，然而李楮皆沒甚麼反應。他一直以為那
段遙遠回憶對兩人而言都是珍貴的寶物，儘管有些模糊，卻在心底一隅發著微光。然而或
許只是一廂情願，李楮可能早就忘了。
　　李楮和蘇悅跨出宋老闆的紙鋪後，邊聊著紙鋪裡別家作坊的新紙，邊往回宣情坊的路
上走，這時天空飄起了小雪，如柳絮般輕輕落在蘇悅的髮上，隨即消失不見，李楮見狀將
蘇悅皮裘上的兜帽拉起來，於是蘇悅整張臉便陷在雪白的絨毛滾邊中。其實入冬之後，李
楮並不希望蘇悅跟他出來，他可沒忘記蘇悅身體不好這件事，要是不小心染上風寒就糟糕
了，只不過蘇悅一直堅持自己沒那麼虛。
　　蘇悅忽然看到一間書鋪，便問道：「我能去那裏看一下嗎？」
　　「當然。」
　　兩人走進書鋪，蘇悅開始翻閱一些京城來的話本和文集，而李楮只認得跟造紙有關的
字，所以這裡每一本書對他而言都如天書一般，所以乾脆來觀察每一本書的用紙。這時，
蘇悅的目光被幾本特別展示的書所吸引，他轉頭道：「李大哥，這裡有有趣的東西。」
　　李楮走過來，但他看不懂這個展示區旁的告示在寫些什麼：「這上面寫的是甚麼意思
？」
　　「上面寫說，這個展示區的書都是用特殊的紙印成，有防蛀抗水之效。」說著遞給李
楮一本《孟子》，自己則拿起《論語》翻看。
　　李楮翻開封皮，見內頁每一張紙皆為黃色，具有光澤、呈半透明，摩娑之後發現其質
地硬密，輕觸並有清脆之聲。李楮道：「這是硬黃紙吧？整本書用硬黃紙印成，可不便宜
。」
　　蘇悅道：「雖然價格不斐，但可以保存更久，也難怪用硬黃紙印成的書都是些儒家經
典或佛經。」
　　李楮道：「我還沒造過硬黃紙，應該來試試。」
　　「為何沒造過？」
　　「因為造這紙比較麻煩，要先用黃蘗汁將紙染黃，再以黃蠟塗布，最後以細石迓光，
工序不少。」
　　兩人又把其他書的紙研究一番，結果明明是在逛書店，最後都在看紙。離開書店以後
，正要繼續往宣情坊走，蘇悅卻在對面的飯店中看到熟悉的人影：「李大哥，那不是你師
兄嗎？」
　　李楮定睛一看，果真發現周子堯獨自坐在角落的桌子喝悶酒。兩人走進飯店裡，李楮
對周子堯說道：「你怎麼大白天在這喝酒？」
　　周子堯緩緩抬頭，語速頗為遲緩：「要你管。話說怎麼每次都見到你們黏在一塊？」
　　「呃，這個之後再跟你說。別喝了，都喝醉了。」
　　「我才沒喝醉呢。」
　　「每個喝醉的人都這麼說。」李楮看著周子堯發紅的臉頰與迷茫的雙眼直搖頭。
　　周子堯哼道：「少囉嗦。」
　　在周子堯起身走出飯店之前，李楮問道：「你明天會去吧？」
　　周子堯頓了頓，說道：「廢話。」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李楮對蘇悅道：「差點忘記跟你說，我明天有事要出門，不會來作坊。」
　　蘇悅頗為意外，畢竟李楮頂多只會去紙鋪而已，這還是第一次整天不在。
　　李楮嘆道：「明天是師父的忌日，所以我要去鎮郊的墓園掃墓。這大概也是周子堯今
天心情不好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