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不知自己是不是因為做的太認真,還是心思不在此處,覺得今天時間過的格外快。
但抬頭望去,才發覺不是時間流逝的快,而是天黑的早。今日的天空和往日有些不同,雖
然也是灰暗的,卻是一層一層的雲壓蓋,好似蘸墨的筆,在天空上劃出一道一道的痕跡。
陰天了。
空氣也變得沉悶兒壓抑,連風都沒有。
魏無羨撈了一岸的殘肢斷臂,小山似的,想了想,最終還是一股腦地拋回河裡。而幾具還
算完好的魂魄,已經被他畫好了符咒,只要隨他回閻羅殿即可。
他目光躲閃了一天,頭不敢抬,首不敢回,生怕無意間遇上那人白衣,會撞上雙清冷眼睛
。結果,是自己多想,那人,至始至終都沒映入自己眼簾。
魏無羨松了一口氣,卻覺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如今下定決心要走,既不出現,「不告而別」便是順其自然。
若真不見他......魏無羨心想,也好,也好。
他在這兒並,不是為執念停留,如今要走,心中無甚牽掛。他本是真心實意幫那人消除執
念,那時的他也只是謝必安。
可如今認清了那人,他這份執念便是無論如何也不願細想的。
魏無羨回到城池時,天已經黑透了。城門漆黑如洞,灌進去了一陣風,夾雜著潮濕的泥土
氣息,撲面而來。這氣味異常的通透,仿佛被賦予了實體,極具生命力。
若見了,就道別。不見,就不見了。他想。
他將數道魂魄交與差使。大殿之上,魏無羨告知蔣子文,他要走了。
蔣子文聽了,並未立即作答。甚至連一旁的崔子玉也毫無反應。魏無羨覺得自己聲音足夠
讓兩人聽清,於是靜靜地站在蔣子文面前,等蔣子文仔細地批完手中一卷,交予崔子玉。
崔子玉接過卷軸,朝殿外走去。他與自己擦肩而過,仿佛把自己當作空氣,連看都沒看一
眼。
蔣子文忙完這處,不急不慢地抽出一張白紙,提筆落字。最後蓋下紅印,抬起寬大的袖擺
,遞到魏無羨眼前。
他低頭看去,只見白紙紅印之間,「魏嬰」二字躍然於上。
蔣子文朝他溫言道:「一路慢走。」
流程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迅速順利。魏無羨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他低頭看著那張紙,一時間
竟沒馬上接到手中。蔣子文卻依然耐心舉著。
魏無羨下意識開口問道:「就這樣?」
蔣子文點點頭,道:「魏先生無過,此處自然任您去留。」
他當初留在這裡,是因為蔣子文說他是殘魂。如今想走,對方絲毫沒有阻攔。忽然覺得自
己在此停留月餘,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
魏無羨抬起雙手,握住通行令的兩角。
蔣子文見他有點發怔,便多問了一句:「魏先生……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魏無羨聽了,搖搖頭。閻羅殿位於高處,大門敞著,外面的風就一陣一陣的,涼颼颼地飄
進來。他心裡覺得有些異樣,卻又說不出來。仔細想想,好像真沒什麼好說,最後無關痛
癢地問了一句:「去奈何橋就行?」
「往忘川下游走,行至奈何橋,將通行令交予孟靜語,便可轉世去了。」蔣子文頓了一下
,繼續道:「一路必然無憂,可放心前行。」
他為得就是這一紙通行令。可如今握在手裡,卻沒半分雀躍和輕鬆。他從紙上抬起眼,看
著蔣子文。長者對他和藹一笑,又道:「恭喜魏先生。」
魏無羨點點頭,朝蔣子文鞠了一禮,道:「勞您照拂。」
這樣就塵埃落定了,但耳邊忽然傳來的「噠噠」聲,急切而沉重,擾的人心神不寧。魏無
羨轉過身,原來是崔子玉回來了。他冷著一張臉,腳步聲仿佛訴說著不滿,身後是門外天
空灰黑的暗雲,而他的臉色就如這暗雲一樣陰沉。
他快步走到兩人身邊,對上了魏無羨。魏無羨見他肩頭紅衣上深色斑斑,尚未浸入衣服的
水汽細密地還掛了盈盈一層。
兩人面對面,四目相對,魏無羨領會,退到一邊去,讓位給崔子玉。
崔子玉深深呼出一口氣,沉聲對蔣子文道:「大人,下雨了。」
然後瞥了一眼魏無羨。
他目光怪異,魏無羨覺得不舒服,毫不客氣地看回去。結果發現蔣子文也在看自己。三人
靜默片刻,蔣子文說:「下雨了,魏先生不妨雨停了再走。」
「大人!」崔子玉幾乎是喊了出來。一指魏無羨,「他現在還是范無咎。」
「他必須去。」
魏無羨剛來地府的時候,也下了一場雨。而此刻,這是他見到的第二場雨。他懷裡揣著通
行令,隨時能走,倒也不在乎在此稍作停留。他不急不慢地跟著崔子玉,對方卻跑的飛快
,消失在雨幕裡,又很快折回來,牽著他的好馬。
崔子玉將韁繩塞到魏無羨手裡。魏無羨接過,見對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魏無羨舉起韁繩,說:「崔大人至少要告訴我做什麼。」
崔子玉道:「沿忘川河往下游走,去接謝必安。」
魏無羨沉默了一下,問:「為什麼要接謝必安?」他這樣說,意在就事論事,他只是想知
道江澄遇到了什麼,為什麼要去接他。
誰知話一出口,崔子玉就朝他吼道:「因為你是范無咎!」
魏無羨無暇顧及他惡劣的態度,他握緊了韁繩,說:「我自然會去,但是你先告訴我他怎
麼了。」
崔子玉臉色發青,青白的面孔上落滿了雨珠,今天的雨格外的涼,不知是不是凍的。雨水
沙沙落地,愈加地密集了。崔子玉望了一眼天空,淡淡地對魏無羨說:「沒有江澄了。」
魏無羨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但他只能繼續聽崔子玉說下去。
「這位謝必安在奈何橋上等你,你要將傘交給他。這是規矩,這是范無咎和謝必安的約定
。」崔子玉說,「請您公事公辦,范大人。」
大雨傾盆,魏無羨騎著馬沿河飛奔。他分明記得江澄說過,這裡不會再下雨了。
而這雨越下越大,忘川的河面都飛快地抬漲,馬蹄踩下就是好大一片水花,繼而泥水揚起
,隨著「踏踏」聲四處飛濺。魏無羨被雨水糊的滿臉,視目不清。而前方水霧厚厚一層,
幾乎讓人喪失了空間感。他聽著耳邊雨聲嘩嘩,伴著自己心臟隆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覺得心空的發慌。
好巧不巧,江澄此時出了事。縱然心裡多種揣測,他見不到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
告訴自己,照崔子玉說的,公事公辦,不要多想。
魏無羨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前方雨幕漸漸浮現出一條白色身影,就這樣突兀地撞進了他的
雙眼。魏無羨神色一凜,馬鞭一抽,加快了步伐。
那一襲白衣的人被水澆的濕透,下半身更是被泥水浸的骯髒。他在拼命地跑,頭也不回,
胸前隨著他步伐晃動的黑色,是懷裡緊緊抱著的黑傘。
魏無羨追著,那人跑的飛快。騎馬竟然都追不上他,於是大喊了一聲:「謝必安!」
他的聲音混雜在瀟瀟的雨水中。對方充耳不聞,跑的更加迅速,仿佛身後是惡鬼追趕。
魏無羨卯足了力氣,又喊了聲「謝必安」,對方依舊不理不睬。
冰涼的雨水順著他的脖子往懷裡灌,冰的他汗毛倒豎。頓時不安感鋪天蓋地傾倒而來,魏
無羨踹了一腳馬肚子,馬兒嘶鳴,揚啼飛躍。魏無羨沖著他的背影,再次拔高聲音大喊道
:「江澄!」
「江澄!」
「停下!」
魏無羨策馬追逐,兩人的距離迅速縮短,但並不是魏無羨追的更快,反倒是那人實在是跑
不動了,搖搖晃晃地前行,可依然跌跌撞撞地朝前撲。
魏無羨追上他,朝他伸出手。當指尖就要碰到對方向後飄飛的衣擺,那一段雪白從手中滑
了過去。只見他他雙腿一軟,像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跌倒在地,整個人撲進大地,濺起
一片泥漿。
魏無羨駕馬沖出數丈,從馬上一躍而下。
奔回對方身旁。他跪在地上,抓住對方雙肩將其拖了起來。魏無羨只覺得這人軟綿綿的,
他趴在自己懷裡,魏無羨慢慢將他翻了過來。
然後就呆住了。
這是誰?
他一襲白衣,縱然被泥漿泡的看不出本來面目,魏無羨卻清楚的知道,這不是江澄。
這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是誰?他真的不認識。魏無羨呆呆跪在地上,抱著這具並不是
江澄的軀體。
這個人雙目緊閉,身體無力,手臂卻僵硬地扣著黑傘。魏無羨伸出手,擦淨了他臉上的泥
,看著這張俊秀而陌生的臉上,眼角口際慢慢滲出了血絲,又被瓢潑的雨水沖刷開。
魏無羨這才發現,對方的下半身擰成一個詭異的姿勢,他的雙腿並沒有隨著身體反轉擰回
來,仿佛一根蘆葦打了個結。魏無羨試探地摸著他的腿,才發現他雙腿已經斷了。
原來他一路跑,活活跑斷了腿,被累死了。
「范無咎已死,從今以後,你接替他。」
魏無羨突然想起,他剛來的那一天,也是傾盆大雨,謝必安帶他走到橋上去,把傘遞給一
位黑衣人,然後眼看著他跳進水裡淹死。
原來他懷裡的,才是真正的謝必安。那個為范無咎送傘的謝必安,與范無咎一同死去的謝
必安。如今他已經沒了聲息,他的身體在雨水的拍打下迅速地分解破碎,最終躺在魏無羨
懷裡的,只剩下一具身著白衣的骸骨。
魏無羨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胸腔裡盈滿了水汽。
他對謝必安道:「得罪了。」然後掰開他的雙臂,將黑傘取出抱在懷裡。
魏無羨道:「謝必安,你的傘,我收下了。」仿佛聽見了魏無羨的話,謝必安軀體黯淡,
四肢崩解,頓時變成一片散沙,像一把泥糊的人,被雨水沖的到處都是。
魏無羨只能再往下游去。剛要上馬,忽覺眼前白光一閃。他抬起頭望向天空,只見雲層之
間雷蛇閃爍,橫跨了半邊天空。繼而是山崩石碎之聲,從天邊隆隆而來。
雷聲持續了許久,他怔怔地聽著,仿若一音效卡在胸腔的歎息。魏無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感到心裡空落落的。而雨也漸漸停歇。
白霧漸漸散去。
石橋浮現在河川之上。
有一襲白衣之人立於橋上,衣袂飄飄,乾淨的仿佛並未經歷過剛才的大雨。
他聽見身後馬蹄聲,他回頭。
奈何橋上點燃了燈火,溫暖地映在他如玉一般的臉頰上。魏無羨看到了一隻清水一樣的眸
子,那眼不悲不喜,明明看著他,又透徹的仿佛眼中無他。
只是一隻而已。
他臉頰上兩道細細的紅痕,從眼角蜿蜒到下頜,凝成了一滴紅痣般。他有著和江澄一模一
樣的面孔,另一隻眼的瞳仁卻是灰暗的。
他看見魏無羨來了。看他渾身濕淋淋,頭髮糊的滿臉。像是這副狼狽樣子太好笑,一雙杏
目都要彎起來,竟然朝著魏無羨笑了。
魏無羨看著他笑,若不是那只灰暗的眼睛,和江澄少年時無憂樣貌別無二致。
那白衣人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含著滿眼的笑意。魏無羨抱著黑傘,朝他走過來。
而與此同時,靠在橋尾的盛裝女子也慢慢走上橋。
魏無羨站在他面前,他要微微抬起頭才能和他四目相對。魏無羨托著黑傘,看著這張和江
澄一模一樣的臉孔,大腦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孟靜語走到兩人身旁,沖魏無羨笑道:「范大人,這傘……您是打算自己留著了?」
她細細的嗓音仿佛一根針,雖然輕輕的,卻刺的人清醒了幾分。孟靜語抬起寬大的袖擺,
一指魏無羨:「這是范無咎大人。」
然後向魏無羨介紹他:「謝必安大人。」
魏無羨聽了,不知怎麼手就顫抖起來。他看著面前的白衣人沖自己點點頭,禮貌地喊了他
一聲:「范大人。」
魏無羨看著眼前這張臉,他曾經再熟悉不過。曾經相隔十六年,只是聽聲音,也能立即認
出他,而面前這個人,他內心確證無疑,卻不敢喊。
並不是因為那兩隻不同的眼睛,或者是頰邊的血痕。江澄是什麼樣子的,他不會忘。怎麼
會是舒展了眉頭朝自己乾淨地笑呢。
似乎是沒有得到魏無羨的回應,也可能是魏無羨僵硬的仿佛雕塑。他打量自己的眼中多了
些許困惑,微微歪著腦袋,卻沒有說話。
魏無羨呼出一口氣,開口,試探性地輕聲問:「江澄?」
於是對方眼中的困惑更深。
卻依然禮貌地問道:「您說什麼?」
此時魏無羨被孟靜語握住了手腕。魏無羨看過去,見女子笑靨如花,雖然厚厚的白粉讓它
變成一張笑臉面具。
孟靜語溫言道:「范大人,這位是謝必安,您莫要認錯了。」
孟靜語瞧著他不死心的樣子,嘴唇微動,似乎又要把那個名字喊出來。便將對方的手腕捏
的更緊,她一字一字咬道:「忘川水一飲,前塵皆了。」她漆黑的眼睛映著橋上悠悠燭火
,凝視著魏無羨:「謝大人的傘。」
魏無羨靜靜地看著那張白麵,擰動手腕,扯開孟靜語的控制。然後托著那把黑傘,慢慢地
交予到江澄手中。
江澄接過傘,道:「謝謝。」
這一予一受,孟靜語似乎終於松了一口氣。於是又笑著對江澄說:「謝大人,您就沿著河
往上游走,等看見了一座城。」孟靜語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比劃出一個山的形狀,袖口揮
動,就像跳舞一樣,「高高的,黑黑的,上面有光,然後您看到下面有個洞,您從洞走進
去,走到最高處,就會有人接您。」
江澄點點頭,又說:「謝謝您。怎麼稱呼您。」
孟靜語掩口又笑,對江澄誇讚不止:「安安真是個好孩子,在下孟靜語,掌管這座橋,隨
您稱呼吧。」
魏無羨看兩人你來我往地笑個沒完,自己反倒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江澄辭別了兩人,抱著
傘走下橋。
魏無羨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見江澄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伸出手,高高地舉起,朝他
揮動著。
江澄真的笑的特別好看,如今少年樣,無憂無慮,乾淨的沒有一點瑕疵。可臉上的淚痕卻
分外奪目。孟靜語笑嘻嘻地朝江澄揮手,魏無羨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胳膊。
看江澄走遠了,孟靜語收斂了笑意。對魏無羨伸出手。
魏無羨問:「什麼?」
孟靜語勾勾手指:「通行令呀,傻瓜。」
魏無羨忽然才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忽然就覺得胸前的通行令捂的發燙。他尚未動作,孟
靜語已經利索地抄起水舀,端起酒盞,給他滿上一杯忘川水。動作頗為豪邁地舉到魏無羨
眼前:「范大人此來,一為謝大人走馬上任,而為自己轉世而去。幹了這杯,小女子送魏
先生往生。」
魏無羨望著眼前晃動的液體,卻無論如何也伸不出手接過。孟靜語不耐煩地催促:「來來
,把通行令交出來,你後面好多人呢,不要耽誤我做事。」
這裡夜深了,奈何橋燈火闌珊,魏無羨朝身後望去,果然見到一排一排漆黑的魂魄朝這邊
走來。孟靜語急迫的樣子不像是故意的,把酒盞又朝自己面前舉了舉。這碗水,本就是他
想要的,洗淨前塵,前世了無,從此乾乾淨淨地輪回做人去,與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再續前
緣。
他在這兒想著,孟靜語就愈發地生氣,竟然厲著嗓子開罵來了:「一個一個的都這麼磨嘰
!剛才那個也是,半天不肯喝,不喝來幹什麼,早幹嘛去了!」
魏無羨聽她罵,突然就從她手裡接過酒盞,孟靜語便立即停止絮叨,又換上了一副慈愛的
神情,就等著魏無羨一飲而盡。
然而魏無羨只是慢慢地把酒盞放在了橋柱上。對孟靜語說:「我改日再來。抱歉。」
孟靜語看著他,沒說話,面無表情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氣。魏無羨想了想,又對她說:
「您剛才描述的太……玄乎了,我怕謝大人走錯了路,我去送送他。」孟靜語歪著頭聽他
講,魏無羨就又一指橋下的馬兒:「崔大人的馬我也得送回去。」
孟靜語聽了,哼了一聲,並未作答。魏無羨就當她同意了。他把通行令往懷裡塞了塞,下
橋跨上馬,朝江澄離開的方向奔去。
十七
夜風涼涼,吹著他的面孔。
大雨,橋上的江澄。剛才發生的,仿佛是一場夢。
江澄不該是這個樣子。他記憶中的那個人,永遠是眉間深沉的陰鬱,哪怕是他年少時,眼
中也是十足的傲氣和自負,怎會用這樣清澈的目光看自己。
興許是忘川水,真的洗淨了一切吧。他這樣想著,無法忽視心中那種難受的感覺。
當他追上了白衣人,他轉過頭來,抱著黑傘,入目依然是潔白的面孔清澈的眼。魏無羨見
到江澄,本來要面對的是兩人數不清的爛帳和常年的漠然,這些都讓他在江澄面前說不出
話來,甚至不敢見。而如今他見到的是一個這樣的江澄,縱然心頭困惑,竟還是說不出話
來。
江澄便先開了口:「范大人。」
魏無羨說:「我送你回去。」
江澄說:「謝謝。」
魏無羨伸手將江澄拽上馬背。江澄對他的好意完全沒有拒絕。魏無羨知道,這不過是他對
人天生的善意,即使不是江澄,他也會這樣做。但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是過去的江澄,他
必然拒絕自己。
他坐在自己身後,又說「謝謝」。
魏無羨轉過頭,想告訴他,不必一直這樣客氣。但當他轉過頭,才發現江澄的面孔近在咫
尺。於是想說的話又卡在喉間,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澄抬著頭,眼神是溫和的,卻沒有任何情緒。離的這樣近,魏無羨能清晰地看見他黑目
的瞳仁,裡面的紋路隨著他眨眼在微微的顫動,以及眼角的兩道血痕,已經乾涸徹底,裂
出細細的縫隙。
他記不太清了,他記得江澄的眼睛好像不是這個顏色。
而另一顆灰色的眼睛,是完全沒有瞳孔和紋路。
魏無羨伸出一隻手,遮在了江澄完好的眼睛上。貼上去的瞬間,只覺得手心癢癢的,是江
澄的睫毛在顫動。魏無羨凝視著那只灰色的眼睛,問:「看得見我嗎?」
江澄說:「好黑。」
魏無羨覺得胸口有點悶,他從未這樣近地看江澄。他那只灰敗的眼睛沒有焦距,卻依然倒
映著自己的面孔,圓圓的,很傻的樣子。
魏無羨又問:「這只眼睛去哪兒了?」
江澄問:「什麼眼睛?」
魏無羨慢慢地移開他的手。那只黑眼睛從他手掌邊緣浮現時,魏無羨下意識地避開了對方
的目光。他的手中留下了紅色的碎屑,是血乾涸的痕跡。於是他抬起另一隻手,捧起江澄
的臉,用拇指輕輕地蹭著血跡。
興許是小心翼翼過分了,江澄被撓的很癢,就笑著搖頭,魏無羨也不知該不該鬆開。他蹭
著他笑著,沒一會兒,就把血擦乾淨了。
他看著對方無憂的樣子,忽然覺得,也挺好的。
他不會憤恨地看著自己,他也不會記得過去那些舊賬。
魏無羨雖然滿心的疑惑,想知道,又覺得,這和自己能有什麼關係。
牽著馬韁,心想,這不過是他要走,他忘記,他還失去了一隻眼睛的巧合。
......不是巧合。
他能安慰自己,卻騙不了自己的直覺。
魏無羨握緊了韁繩,忽然覺得夜風好冷,鑽到衣服裡,讓人忍不住地戰慄。他不能再想了
。
要帶江澄快點回去,夜深了,一會兒會更冷。
他輕輕踢了馬腹,伴隨馬蹄噠噠,兩人在漆黑的天空下疾馳,身後是蒼白黯淡的忘川,和
紅的與黑一體的漫天舍子花。
而無孔不入的風又往懷裡灌,魏無羨抓緊了領口,生怕蓋著大印的通行令飛出去,飄進這
夜空裡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就是把江澄……謝必安,送回去。
不然在這麼黑的夜裡。他一定會迷路,萬一掉進忘川裡,忘了路怎麼走可怎麼辦。藍忘機
……藍忘機還在等,他要走的。他只是把他送回去。
那馬兒跑的飛快,顛簸的兩人搖搖晃晃。魏無羨被風吹的幾乎麻木,忽然覺得後背一暖,
反而讓他渾身僵硬。
江澄攬住了他的腰,靠在了他背上。他一手抓著傘,坐在後面像是怕自己從搖晃的馬背上
掉下去,另一隻手便抓住了魏無羨胸前的衣服,緊緊地貼在他的背上。
他帶江澄回到城池。像是知道兩人會遲遲歸來,城池漆黑的大門依然明亮著火把,沉默的
衛兵在兩人策馬歸城後,才慢慢升起大門的鎖鏈。而高聳的閻羅殿依然燈火通明。魏無羨
一路騎到閻羅殿上,發現蔣崔二人還在等候。
崔子玉看著魏無羨先下馬,又把江澄接下來,臉上閃過一絲哭笑不得的表情,繼而咬牙恨
恨道:「竟然沒把我的馬壓死。」
蔣子文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江澄手中的黑傘。朝魏無羨恭敬地一頷首,道:「辛苦魏先生
了。」魏無羨略有詫異,蔣子文解釋道:「這本是您分外事,勞您辛苦。」
魏無羨客套了兩句。蔣子文轉向江澄,鄭重地對他說:「在下蔣子文,掌管諸事。今後忘
川瑣事還要勞煩謝大人。」他又招呼崔子玉來,向江澄介紹:「判官崔子玉,若有事可向
他請教。」
魏無羨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江澄認真地聽,認真地點頭,不卑不亢地應答二人。崔子玉
聽說自己被安排,有些不滿,道:「我並非勾魂使,要如何向我請教?」
蔣子文和藹地說:「魏先生是要走的。你暫且負責此事。」
兩人這樣說,江澄眼中多了困惑,畢竟他並不知道兩人口中的「魏先生」是何人。崔子玉
滿臉的不願被請教,江澄也看得出來。蔣子文還在勸說,江澄不願麻煩二人,轉過頭悄悄
問站在一旁的魏無羨:「勾魂使難做嗎?」
魏無羨道:「不難。」
江澄就輕聲問:「范大人可否能教我?」
魏無羨啞然。他看著江澄唯一一隻明亮的眼睛,裡面是真誠的信賴和期待,卻在這樣的目
光下,只能把視線轉向一邊。
他解釋道:「我恐怕不行。」
「你怎麼不行。」
崔子玉冷著聲音質問,「人間一日,忘川一月,你學會撈魂用了幾天?你生死簿都是白卷
,還怕投胎誤了時辰麼。」
魏無羨一聽崔子玉火藥似的話,就不由得來氣。他說:「與你何干。」
崔子玉冷笑,忽然就拔高了聲音,道:「知恩圖報,你可知你的碎魂都是誰撈起來的,是
誰天天泡在忘川水裡找你的魂魄!你來世能安然做人,可知是誰護你!」
他話語擲地有聲,一嗓子喊得閻羅殿回音陣陣。魏無羨握緊了拳頭,一句話不能反駁。
這都是他曾猜想、卻刻意忽視的。魏無羨垂目看著地面,而崔子玉質問的目光瞪著他。江
澄看了一眼魏無羨,又看著崔子玉,只知兩人憤怒,卻不知事出有因。
「崔大人,莫多言了。」蔣子文沉沉的聲音略微平息了僵硬的氣氛。雖然這樣說著,蔣子
文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打量著魏無羨。
魏無羨平靜地開口:「我知。」然後他說,「我並不在乎。」
崔子玉抬起下巴,稍微緩和的臉上忽然像劃了一道口子,扯出一個笑:「哦?原來是我們
多管閒事了。」他似乎就要發作,蔣子文的手卻輕輕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讓他聽魏無羨解
釋。
但魏無羨想了想,搖搖頭,苦笑道:「這……多尷尬啊。你來我往地償還,沒完沒了。」
他想江澄為了他,辛辛苦苦地撈著忘川的魂魄。可自己偏偏要作為殘魂走了,於是又付出
了一隻眼睛,又付出了前世的記憶,只為了自己轉世無虞。
江澄他……他憑什麼呀。
魏無羨看了一眼江澄,如今他聽著三人的對話,依舊滿臉的不解。魏無羨闔上眼睛,不禁
又苦笑出來。「他真的不必做這些,我前世早就和他……」
一刀兩斷?魏無羨覺得這個詞也不太合適,於是說:「相互不管了。」
崔子玉聽了,沉默了片刻,然後笑嘻嘻的:「你還真挺沒良心的。」
魏無羨想,罵就罵吧。畢竟喪盡天良的事兒,他生前做了太多。想來自己真是命好,總不
乏有人對他好,而他就怕人對他好。
連死了,也有江澄的一廂情願。
那顆金丹就是江家的,就是他還江家的。江澄偏偏記了一輩子,死了還沒完。魏無羨可以
為了別人的好奉獻自己的命,可如今有人在上面等他,他如何坦然地接受這些?
魏無羨覺得,江澄收集殘魂可能是為了某個原因,雖然他不願意這樣想——他是想讓他留
在身邊。
忽然就覺得很尷尬。
他不知道自己想著這些,表情有多糾結。蔣子文便道:「您無功無過,此處任您去留。」
他話語說的真誠,畢竟他無罪,不需要留在地府。
一說到這個,魏無羨不禁又覺得頭痛。不難猜出,那寫了他名字的白卷,興許也是江澄手
筆。但魏無羨不想細究了,他心想,何必呢,何苦呢,他不稀罕啊,江澄何必讓自己遭罪
。
這一世該結束了,早該在活著的時候就結束了。為何在陰曹地府糾纏不休。還不如一同投
胎了去,說不定忘卻前塵來世又是好兄弟呢。
魏無羨深吸了一口氣,他抬起頭,見江澄擔憂地看著自己。他輕輕地朝自己開口,生怕聲
音大了會嚇到魏無羨一樣:「你還好嗎?」
魏無羨笑笑:「我很好。」
江澄又問:「你要走嗎?」
魏無羨道:「對。」
江澄頓時露出惋惜的表情,喃喃道:「那……好可惜啊。」他想了想,對魏無羨真誠地說
:「那你……要平安。」
魏無羨看著他這樣,心裡抽抽的疼。他歎道,江澄啊江澄,受你這麼大恩,你讓我怎麼沒
有負罪感啊。
蔣子文放在崔子玉肩膀上的手輕輕拍了拍,告訴崔子玉,讓他先帶謝必安回家休息,待謝
必安獨當一面後,再尋一位范無咎。
崔子玉聽了,縱然心中千萬不滿,也找不出實際的理由強行留下魏無羨。臨走前他惡狠狠
地瞪著他,一副恨不得在他生死簿上寫下十大罪的神情。
魏無羨看兩人擦身而過,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了,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心上。
魏無羨聽著,忽然腳步聲停了。他不禁轉過身,只見江澄停在殿口,微笑著,舉起手,朝
自己輕輕地晃著。
他不知怎麼就想起那時的他,在忘川河岸,滿地的紅花裡,面帶白紗。雖然遮著面孔,卻
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笑意,他的手臂也是這樣輕輕的揮著。像是見面的問候,像是離別的告
白。
魏無羨沉沉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看著江澄被崔子玉扯著,一把扯離了他的視線
。江澄最後還在朝他笑。
蔣子文對魏無羨道:「您應能趕上今晚的渡船。」
魏無羨嘆了一口氣。
蔣子文看著他。
魏無羨沉默片刻,說:「……崔判說得對,我不急於人間幾個時辰。」
他乾笑了兩聲,「等我的那個人,他曾等了十三年。讓他多等一日,相比也無妨。」
蔣子文開口緩緩道:「在下代謝必安,多謝魏先生了。」
夜路靜悄悄。
中元節一過,大街小巷漆黑一片,照明的燈都沒有了。閻羅大殿的火把果然是為了迎接深
夜歸來的「謝必安」,等魏無羨出門,便在身後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城池在深夜猶如沉睡的巨獸,密密斜斜的房屋猶如它漆黑濃密的毛髮。魏無羨想起自己第
一次從閻羅殿離開,那是江澄領著自己,走過忘川,走了雨幕,然後走在這崎嶇難行的巷
子裡。
魏無羨踮起腳尖,從閻羅殿殿柱上取下一盞未滅的火把,地府的火焰燃燒著淺淡的綠色,
毫無溫暖,光都是冷的。他仔細瞧了瞧,才發現所謂火把,原來是一截連接著手骨的臂骨
,那五指張開,托著的火焰是一把磷火。
不管是什麼光,能照亮黑夜就好。魏無羨想,不急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他也不知道,會
不會及時遇上江澄和崔子玉。不遇到也好,遇到了,那就是崔子玉走不管他倆的路,必然
把江澄帶偏了。
如他所料,果然在漆黑的巷口聽見人聲。不知道崔子玉帶著江澄走了多少彎路,好像崔子
玉還被磕著碰著了,正壓低了聲音罵魏無羨。
魏無羨聽江澄說:「您不要這樣說,他是好人。」
魏無羨就笑出來了。他笑起來輕浮,聲音也輕浮,遠遠地就傳到江澄耳中。江澄抬起頭來
,恰巧看見魏無羨繞過房屋,手中舉著火把,映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朝自己慢慢走來。
魏無羨走近兩人,拿火把晃了晃蹲在地上捂著腳的崔子玉,面無表情道:「崔大人真是萬
金之軀啊,怎麼能走夜路呢?」
江澄抱歉地說:「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腳。」
魏無羨嚴肅地說:「聽說罵人罵多了,走夜路會被踩腳。」
江澄聽了恍然大悟,趕緊對崔子玉道:「崔判今後不要罵人了。」
魏無羨暗自偷笑,心想幸好磷火的光冷,看不清崔子玉漲紅的臉。但說來說去,到底是自
己對不起江澄,也不怪崔子玉罵他沒良心。想到崔子玉那逆天的戰鬥力,魏無羨覺得還是
少惹他為妙。他朝江澄招招手:「來。」
江澄就乖乖過來了。
魏無羨對崔子玉說:「我帶安安回去,您自己能走嗎?」
崔子玉咬牙切齒:「給我滾。」
魏無羨留下輕飄飄的一句「那您慢走」,然後帶著江澄沿小路離開了。
夜靜的可以聽見石子滑動的聲音。往日時候,都是江澄走在前面。或是兩人分道而行。
魏無羨還記得他剛來的時候走的多麼艱難,怪他沒有打個燈籠。如今點了火把,魏無羨心
想江澄應該會好走很多。
魏無羨說「慢一點」。江澄就說「謝謝」。
過去的江澄跟自己說過謝謝嗎。魏無羨想了想,想不起來,那便是沒有了。他怕對方絆倒
,火把落在身後側,打的極低。他看江澄這樣輕輕慢慢的,哪裡有分毫過去的影子。
魏無羨覺得自己應該接受一個事實。和他一世的江澄已經不在了,他只是長得一樣。
這樣想,心裡會有點難過。但相處,會容易的多。
是好事。魏無羨告訴自己。
這道路遠比自己想的要崎嶇,兩人走了好一會兒,距離家門口還尚遠。魏無羨覺得這樣的
走法,乾脆就不要回家了,說不定現在去城門口等一會兒,就等到晨光熹微。
雖然江澄不說,魏無羨也知道他走的跌跌撞撞。魏無羨將火把又落低了一點,對江澄說:
「你看著石頭走。」
江澄無奈地笑了一下,說:「石頭好多。」
魏無羨說:「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覺得難走,走多了就好了。」
江澄說:「還是你自己打吧,我在後面跟著你就好。」
魏無羨想了想兩人的速度,就伸出手,抓住江澄的衣袖,朝前舉著火把。沒想到這樣居然
走的更快了,江澄也不會磕磕絆絆。路過一個拐角時,魏無羨提醒他慢一點,轉過頭,磷
火一照,驚訝地發現,江澄居然閉著眼睛。
江澄閉著眼睛說:「好。」
魏無羨愣了一下,隨後鬆開江澄,自己先小心翼翼地繞過拐角。他朝江澄伸出手,誰知對
方竟然就闔著眼睛,垂著雙手,連牆壁都沒扶,微微轉身,就繞了過來。
魏無羨不作聲,江澄依然閉著雙眼,雖然步伐很慢,卻走的暢通無阻。
他看著江澄的背影,忽然酸澀了一分。他記得自己想像過江澄自己走這崎嶇小路的樣子,
沒想到竟是如此隨意。也沒想到他在忘卻了許多事之後,依然走的如此輕鬆。
而江澄遠離他幾步,忽然轉過頭來,看著還停留在原地的魏無羨,詫異道:「怎麼了?」
魏無羨搖搖頭,笑道:「沒事兒,你繼續走吧。」
江澄點點頭,憑著直覺繼續避開滿地的碎石和曲折的拐角。原來對方並不需要他,魏無羨
無可奈何地想。他覺得自己有些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他記得有人說過,江澄是三年前下來的。
三年,人間千日,地府三萬天。這條路,江澄走了三萬天,走了近百年。
魏無羨在黑暗中露出一絲苦笑,他垂下眼簾。繼而忽然想起什麼,瞳孔皺縮,猛然瞪大了
雙眼。
金淩當上仙督的慶典,乃是二十年前。而在那場慶典半年後,魏無羨才得知江澄的死訊。
待續
——
我還挺喜歡這幾個配角的,雖然他們是磚,哪裡需要往哪兒搬。但我決定還是給他們一個
表現的機會。
·請用一句話來描述自己
蔣子文:「苛待下屬嚴于律己的老領導。」
孟靜語:「面容姣好,口吐芬芳。」
崔子玉:「文質彬彬的羨澄粉。」
魏無羨:「我,江澄毒唯。」
十八
魏無羨生前,一直避免去想江澄的死。
他活著的時候,有太多的事情佔據身心,可以不想。可如今,身邊只有江澄了,還是一個
不認識他的江澄。所以有些情緒和事,似乎隨著江澄記憶的離開而淡去了。此時他將遺棄
在旮旯記憶重新拾起來,吹去表面浮塵,終於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反而可以靜下心來面對。
想過去的江澄,想起他一雙杏目冰冷陰鬱,多年不見,望向自己是深深的嗔和怨。
他在這邊胡思亂想,腦海裡的故人在凝視著他,於是表情難受的緊。江澄卻沒看見,只隨
魏無羨進了家門,好奇地打量著漆黑的屋子。
然後開口道:「好黑。」
魏無羨聽了,回過神來。江澄站在房間中央,連凳子都摸不著。魏無羨有種反客為主的錯
覺,繼而蹲下身,翻箱倒櫃地尋找著蠟燭。這些瑣事本都是江澄在管,他對這些事從沒上
心。最後翻了半天,啥也沒找到。
桌子上原有的那根,讓他在中元節變成做燈的材料,送予江澄放飛。江澄只聽見對方窸窸
窣窣的動作,卻不知他躲在黑暗裡又開始琢磨。心想要不是那盞掛滿了蠟淚的燭火,他和
江澄不至於到如此境地。
他在這裡事事依靠江澄。如今江澄記憶空空,換他依靠自己了,才發現自己沒用的連一盞
燈都給不了他。
江澄垂著雙臂,站在黑暗裡,雖然面朝自己,眼睛黯淡著,卻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他。魏無
羨覺得很抱歉。又覺得還好自己留下了。如果是崔子玉,他把江澄送到這兒,也不會比他
更熟悉這個家。
他蹲在原地不知所措,忽然就聽江澄打了個哈欠。
折騰到深夜,也確實累了。魏無羨覺得正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指了指他的房間,說:
「你在那邊休息。」江澄點點頭,卻沒有動。魏無羨以為自己沒說清楚,過去把門推開了
,說:「這邊。」
魏無羨從沒進過江澄的房間,如今一片昏黑,覺得這個屋子也沒比自己那間精緻多少,隱
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張床,一扇櫃子,櫃子下靠著他常用的背簍。
他已經說了,但江澄的手扶著桌子,依然沒動。魏無羨見他縮著肩膀,只好走近他。只見
江澄白玉一樣的臉就在眼前,眼睛看著自己又像是沒看。魏無羨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才發覺他的眼睛微微閃動了一下。才知道,太黑了,他看不見。
「明天天亮了,我找找蠟燭。」魏無羨輕聲說,伸出手,握住江澄的手腕,後退著帶他往
臥房走去。
江澄說:「好。」
魏無羨引著他坐在床上,蹲下身,幫一邊他脫掉白靴,一邊說:「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去
忘川,你今晚要好好休息。」
江澄說:「好。」
「你要是想起來,喊我,不要自己起來。」
「好。」
魏無羨站起來扶著江澄的肩膀,讓他躺好。魏無羨摸了摸床內側,才發現這張床上只鋪了
一層草席,居然連個蓋的東西都沒有。
但江澄顯然身體很適應,靠在枕頭上,已經闔上了眼睛。
魏無羨看著他的臉,平靜而祥和,像沒有漣漪的水。他看著,反而覺得心沉了下去。
他放鬆的身體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闔上眼簾將外界隔絕。魏無羨輕聲問他:「你要睡了
嗎?」
江澄聽見了,彎了一下嘴角,卻沒有睜開眼睛,也許睜不睜開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魏
無羨又聽他開口說:「好。」
他連說著「好」。就像剛才只會說「謝謝」,現在只會說「好」。魏無羨覺得,自己可能
再說些什麼,他也只會說「好」。
江澄被置於此境,別無選擇。魏無羨如今覺得,他真是一個妥協的人。縱使他曾經種種自
負不滿,命運總會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推向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上。於是無論背負的是什
麼,都要往前走。
魏無羨垂下眼睛,無聲無息地看著他的面孔。萬籟俱靜,深夜漆黑。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塞
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在這裡他說什麼,想什麼,都會被封存起來。不用害怕天亮時的質
疑和責備,也不用面對自己償還不起的一切。江澄的白衣是眼中唯一的亮色,他看著看著
,越看越覺得這像安魂入夢時穿著的衣裳,慘白慘白的毫無生命的跡象。
他離開人間的時候會是這樣嗎?魏無羨不知道。他只知江澄走的安然。
雖然還是聽人說的。
兩人一別,平生再未相見。經常是他快要忘了這個人的時候,會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消息
。
江澄一直孤身一人,金淩常年堅持不懈,邀請江澄去金麟台常住。他一次一次地拒絕,大
約過了二十幾年還是三十幾年,魏無羨也說不太清楚。後來可能嫌金淩煩人,就去閉關了
。
這一閉關,又是數年。等金淩終於沉不住氣了,江澄也走了。
說是,被發現的時候,非常平靜。
江家幾十年唯一的宗主去了,魏無羨想不知道這個消息都不行。他聽人說著,聽見了,過
了耳,身體幾乎是本能地不去想、不願想。
他們說,江澄靜靜地躺在石床上,發現的時候只剩下一套宗主衣服了,那衣服平整地落在
蒼白的骸骨上。骸骨的姿勢自然而平靜。
他們說,金淩抱著宗主衣服,哭的好大聲。
他想起金淩小時候曾抱著歲華劍不要命的哭,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他會給江澄怎麼哭。如
今魏無羨耳邊只有寂寥的夜晚,江澄的呼吸聲都輕的幾乎察覺不到,於是腦海中金淩的哭
聲異常的刺耳,震的他頭都要裂開。
骸骨抱在懷裡必然碎成一片,今天他在大雨中抱著的謝必安,也是白衣裹著一把乾枯的骸
骨。這兩個白衣人漸漸重合在一起,最終變成喪服裹著的江澄。
那顏色真的白的刺目,他的視線漸漸地上移,好像又看見了那張骷髏的臉,不禁抖了一下
。
於是清醒了幾分。眼前的江澄胸口微微起伏,讓他有了種生前皆是夢境的錯覺。
他輕輕地開口,嘴唇翕動,卻沒發出一絲聲音。
喊他:「江澄。」
江澄依然沉沉地闔著眼睛,聽不見,自然也不會多理會他半分。
第二日一早。帶江澄去忘川河畔。
經歷了昨晚的大雨,忘川岸上空氣清冷而潮濕,遠處飄著淺淺的白霧,東方的光芒刺過,
被切割成一片一片。
忘川,這應該是他看慣的景象。可江澄跟在他身後,還是不自覺地打量。他問:「這是昨
天經過的地方嗎?看上去很不一樣了。」
魏無羨轉過頭,看到江澄眼中的新奇。便問:「這裡……你記得嗎?」
江澄搖搖頭,魏無羨想說,你以後會經常看的。可話從口中繞了一圈,覺得忽然覺得殘忍
了些。乾脆就沒說。
遠處已有小船穿過白霧,飄飄蕩蕩朝棧橋而來。忘川上又開始了一日的工作。
魏無羨一邊走,一邊向他解釋沿河而來的船隻,殘魂和撈魂。江澄一邊聽一邊點頭,魏無
羨卻感覺的出來,他並不能理解一些詞的含義,比如說「人間」,縱使江澄對「天上」的
這個世界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卻也沒多問一句。
魏無羨覺得沒有經歷過的,解釋來,對方怕是也聽不懂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江澄的
世界是一片空白,只能讓他日自己體會了。
魏無羨一路說著,帶江澄到了河岸邊。江澄抱著黑傘,站在岸邊,看忘川浪花滾滾,水聲
喧囂。
他傘抱的緊,微微低著頭,對眼前的波浪並不想多看一眼。
魏無羨就寬慰他說:「不要怕,這個不難。」想了想江澄之前講給他聽的。繼續解釋道:
「人間過來的人,如果魂魄不全,就會順水而下,我們就是撈這樣的魂魄。」
江澄禮貌的回答:「原來如此。」卻覺得他聲音微微顫抖。讓人覺得古怪。
「你怎麼了?」
江澄搖搖頭,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但還是向對方據實以告。他手掌貼上自己胸口,
說:「覺得很慌。」
魏無羨朝他撫慰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的,放輕鬆。」可仔細看來,江澄的神
色並不好。他猜想許是昨天休息的不夠,那今天隨便做做,早點回去吧。
他蹲在岸邊,示意江澄靠近點。盯著浪花細瞧了一會兒,見有東西飄下來了,躍向水面,
手掌往水裡一伸一勾,就拖了出來。然後躍回岸邊,舉著一隻腳朝江澄晃了晃。
江澄有點抖,讓魏無羨覺得挺奇怪的。雖然能感覺到他的抗拒,眼神卻沒有退縮。
「這樣撈出來就行了?」江澄問。
魏無羨說:「對。」然後強調了一下,「但是你只能撈人哦,石頭樹枝什麼的可別撈了。
」
江澄說:「好。那就撈這樣的?」他示意了一下魏無羨手中的殘魂。
魏無羨打量了一番,笑了笑,接著又把它丟回河裡去了。朝江澄一攤手:「這種也沒必要
。」
江澄點點頭,學著魏無羨剛才的姿勢,縮在岸邊看。他一雙白鞋踩在忘川沿岸的濕地裡,
沒一會兒就被浸濕了。瞧他認認真真的,學模有樣,魏無羨不禁笑起來。向前摻了一把江
澄,帶著他往上游走。
「還是得往前走走的,不過,你要是想守株待兔,也不是不可以。」
這實在算不上什麼技術活,凡是個眼神好的,體力好的都做得來。魏無羨說個大概,江澄
學的很快,沒一會兒就自己主動沿河勘查了。
反倒是魏無羨自己,撈了幾個就不願再動了。坐在岸邊,望著白影漸漸遠去,覺得自己真
不適合這種枯燥還守時的工作。而江澄......魏無羨看向他的背影,覺得,也真的可憐了
點。
他為什麼一定要當謝必安,一定要撈魂,他為什麼不走。
魏無羨想。
為什麼喝了忘川水,忘了自身事,卻依然幹這沒日沒夜的體力活。
他為什麼不去往生。
江澄身上存在太多的事,件件讓他困惑,也件件不敢細想。他不是傻子,他察覺的到這些
事兒和他有關。但是為什麼偏偏是江澄要這樣做。
河岸的風吹著他,昨晚沒睡好,就覺得頭痛。一想更痛,魏無羨搖搖頭,覺得想也沒用,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他一介殘魂,還能做什麼。
他在這旁又胡思亂想了好半晌。等回過神來,朝江澄看去,對方已經沿岸走了很遠,魏無
羨張開口喊他,對方聽不太清,只好追了過去。結果發現他所到之處,皆留下一堆殘肢斷
臂。於是張著嘴變成一個驚愕的神情,順便感慨江澄在撈魂一事上真是天賦異稟。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無用功,見魏無羨慌裡慌張的,江澄問:「怎麼了。」
魏無羨說:「你撈這些幹什麼呢,這些活不下來,你好歹撈個有人形的吧。」
江澄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知道了。」
他以前就是這種啥都撈的習慣,失憶後還這樣。看來是與生俱來。魏無羨決定給他掰回來
,這不然照個撈法,豈不是累死。
他又向江澄叮囑了一番,結果事實證明並沒什麼效果。
岸邊的殘魂依舊是一堆一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一邊撈,還一邊看起魂魄記憶了。直接後果就是修為消耗太多,
天還沒黑,江澄直接累趴下。
魏無羨從岸邊花叢撿起他的時候,一臉的哭笑不得。
江澄累的趴地上,動也不動,微微張著嘴喘息。魏無羨蹲在他身邊,無奈地「訓斥」道:
「看看看,好看嗎?刺激嗎?你還挺厲害的嘛,無師自通。」
江澄側著腦袋,累的目光都渙散了。魏無羨心想,他怎麼那麼死心眼呢,累了就休息啊,
非要累的只剩一口氣。你看現在話都說不出來了吧。
魏無羨一邊把江澄翻過來,一邊笑話他:「還好我在,要是你一個人躺這兒,看誰把你撿
回去。」
對方不說話。魏無羨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他服不服氣。可他乖乖的樣子,應該是服氣了。江
澄在看著他,眼神雖然不悲不喜,可順從的樣子多少有點可愛,尤其是那顆黑眼睛,亮晶
晶的。
然後,忽然朝魏無羨笑了。
魏無羨看他笑,「訓」也訓不出來,莫名心頭一酸。
於是一扯嘴角,也露出個笑,說:「你以前可不這樣,我這樣說你,你得揍我。」
江澄的眼睛困惑了。魏無羨知道他沒聽懂,自己也不會解釋,一句「沒事」結束了單方面
的對話。
江澄接下來只能躺在岸邊休息。魏無羨把他的黑傘打開來,支在江澄腦袋邊上,讓他好好
睡覺。自己則親自掃蕩忘川。撈了幾具還算完整的魂魄,見天光漸暗,可以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江澄已經坐在地上等他了。
魏無羨一邊給殘魂畫咒,一邊叮囑江澄要熟記符咒的畫法。別的他也不會,因為自己就學
了這麼多。
江澄懷裡的黑傘又闔了起來,始終沒有發揮它應有的作用。禦傘這一項,可能還得自己先
學會了,才能教給他。
但是江澄今天瞎折騰完,站都站不穩,身上更是軟綿綿的,更別說再學別的。自己走也走
不穩,架著他走的也慢。魏無羨別無他法,只能把他背起來。一隊殘魂慢慢地跟在身後走
。
江澄顯然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趴人身上,手不知道放哪兒,頭也不知道擱哪兒。魏無
羨覺得自己仿佛背了一個僵硬的雕塑,準確來說應該是稻草人,因為他真的很輕。
魏無羨就說:「你再在我背上亂動,我們走的更慢。」江澄不再動了,又聽魏無羨命令道
:「趴好。」
話音落,漸漸感覺後背的軀體放鬆,繼而穩妥地貼在自己背上,魏無羨簡直要笑。讓江澄
摟住自己的脖子,方便他走的更穩一些。
這微不足道的善意,讓江澄在自己耳邊沒完地說謝謝。魏無羨聽著鬧心,讓他安靜點。江
澄安靜下來了。他又覺得剛才不該那麼「凶」,便說:「不要不好意思,背你很輕鬆的。
」
他想了想,為了讓對方覺得理所應當,又說:「你之前也背過我的。」
江澄問:「什麼時候?」
魏無羨笑笑:「很久了,你都忘了。」
那時候他被打的動不了,天天讓江澄背著聽學,他長得又結實又高,身體動不了,卻不耽
誤他扯著嗓子這江澄耳邊嗷嗷叫苦。
江澄背他一路,一路罵他活該,抱怨著無辜受累替他收屍。兩人走一路,一路比誰嗓門大
。
魏無羨喊得響還亂動,竟然沒煩得江澄把他扔溝裡去。
可這個時候,江澄只會安靜地趴在自己肩膀上。魏無羨微微轉過頭,見他的嘴巴埋在自己
的肩膀上,只睜著一雙眼,就沖他笑了。說:「沒關係,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江澄眨眨眼睛,悶悶地答:「謝謝你。」
可他並不想聽江澄的道謝。江澄會說的話,他再也不會說,而他再也聽不到。
等到閻羅殿交了今日的差,江澄已經趴在魏無羨身上睡著了,雙臂還圈在魏無羨脖子上。
此情此景,蔣子文無動於衷,崔子玉瞧了,一蹦一跳地過來了,湊近江澄的睡顏,盯了一
會兒,輕聲問魏無羨:「你把他怎麼了?」
魏無羨心裡叫駡「什麼是我把他怎麼了?」眼看著崔子玉伸出食指要戳江澄的臉蛋,魏無
羨轉了個身,示意他滾蛋。
然後輕聲求蔣子文給他點靈獸角,給江澄補補修為。
蔣子文應允,魏無羨瞧他桌上香茗不錯,說:「這茶香得很,給我包一包。」
蔣子文笑道:「好。」然後對崔子玉說:「去庫房給魏先生拿三包。」
魏無羨沒想到他如此慷慨,得寸進尺,繼續點了幾樣:「再要一床被子,暄呼的那種,一
箱蠟燭,泡茶不能沒有熱水,再來一捆柴。還有我家那茶具有點舊了,我看您這套不錯,
給我備一份一樣的。」
蔣子文笑:「好,好。」
然後吩咐剛從庫房回來的崔子玉再去一趟。
最後魏無羨背著江澄,崔子玉背著大棉被和柴火,拎著各種小玩意兒,艱難地和魏無羨走
在小道上。
魏無羨瞅他煞白了一張小臉,心裡爽的飛起,卻依然一副淡然模樣,輕描淡寫地問:「這
閻羅殿沒別的人了?只有你幹活?」
魏無羨也沒想到蔣子文直接指派了崔子玉送東西,崔子玉縱然心頭一百二十個不滿,也不
敢拒絕。
魏無羨湊過去,笑:「蔣大人為什麼罰你啊?」
崔子玉咬牙切齒,又怕擾到江澄,壓低聲音罵他:「還不是因為你的破事兒。」
魏無羨瞥他一眼,說:「讓你多管閒事。」
只聽「嘎巴」一聲響,握在崔子玉手中的木盒已經碎了一個角。魏無羨覺得大事不好,背
著江澄一路小跑,先溜到前面去了。
難為崔大人一路沒有發作,忍著滿心的火氣把東西運到兩人家裡。瞧這兒家徒四壁的樣子
,火氣只剩青煙繚繞。
他第一次來,也是第一次主動點了蠟燭,把東西稍作擺放。他端著蠟燭走到臥室,見江澄
已經被安置在榻,魏無羨站在一旁,手裡捏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發呆。
崔子玉湊過去,踮起腳尖,覺得還挺精緻的,問:「這是什麼。」
魏無羨說:「他的銀鈴。」
這東西江澄揣在懷裡,硌了他一路,剛摸出來才發現居然是這個小玩意兒。
銀鈴可能是江澄從人間帶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了。
魏無羨覺得有些恍惚,這個銀鈴悄無聲息,卻似能勾起人許多記憶,仿佛也讓江澄不再是
一個沒有記憶的軀殼,而是真實的,與自己相伴的。
崔子玉看魏無羨彎下腰,把銀鈴拴在江澄的腰間,然後掖好了棉被。嫌他礙事兒似的,推
出去,輕輕闔上了門。
魏無羨送崔子玉出門,說了句:「多謝崔大人了。」
頭一次聽他道謝,崔子玉一歪頭,問:「你謝我哪個?」
魏無羨不語。看了一眼崔子玉手中的蠟燭,抱歉地一笑:「可惜了,忘了要個燈籠,您得
端著蠟燭回去了。」
但崔子玉沒有馬上離開。問魏無羨江澄今日做的如何。魏無羨想了想,說:「天賦異稟吧
,撈的快,無師自通,青出於藍勝於藍。」
崔子玉眸光閃了閃。魏無羨知他有話要說,就安靜等著。
崔子玉凝視著他,問:「魏無羨,還走嗎?」
魏無羨點點頭。
這本就是預料之中得回答,崔子玉卻不太願意聽到。像是給對方一個改口的機會,於是他
又問了一遍:「你當真要走?」
魏無羨繼續答道:「我一定要走的,上面有人等我。」
崔子玉乾笑了兩聲,道:「這套說辭,我是不是聽了很多遍了。」崔子玉望著燭火,嘻嘻
哂道:「真不知是什麼天人,竟這番留你不得。」
魏無羨不說話,崔子玉的目光審視著他,又問:「你就不願意知道嗎?」
魏無羨知他所指,意在江澄。
他並不想窺探那些細節,如何換、如何還,幾斤幾兩,分文計較。於是搖搖頭,說:「你
不必說,我並不想聽。」
崔子玉晃著蠟燭,說:「這有什麼,反正忘川水一喝,都與你無關。以前的事兒知道了,
又有什麼不好。」
魏無羨說:「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就怕別人對我好。」
怕改初心。他做的事,早就隨著那具軀體被萬鬼吞噬,變成塵埃。
崔子玉「噢」了一聲,點點頭,像是明白了。
崔子玉朝他伸出手,說:「通行令你拿著呢?拿出來我看看。」
魏無羨從胸口掏出來。崔子玉嘲笑他:「什麼寶貝兒,還天天擱懷裡揣著。」他本想搶過
來,魏無羨卻舉高了,崔子玉罵道:「我又不搶你的。緊張什麼。」
魏無羨一抬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蠟燭說:「我怕你燒了它。」
崔子玉又笑,說:「蔣大人告訴我,人各有志,也各有命,別人插手不得。」
魏無羨點點頭,說:「蔣大人的確明理。」
崔子玉說:「魏無羨,你留下來吧。雖然遲到早退,但是你做的挺好的。」
然後他又迅速地否認了:「算了,當我沒說。」
他最終拍拍魏無羨的肩膀,留下句「好自為之」,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