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若愚,是楊家的前任家督。」段於淵說。
這下連李以瑞都知道厲害。「前任?是在楊無形之前的意思嗎?」
現任楊家家督楊無形,是楊家這代嫡傳子中的么子。李以瑞雖然不懂他們道術
家族間恩怨情仇,但每次聽段在田講起楊家家督,都是一臉深惡痛絕的樣子。
據李以瑞從段家那裡聽來的說法,楊無形生性暴虐、喜怒無常,只要稍有人拂
了他的意,動不動就把人綁來斷手斷腳、抄家滅族,連對待兄弟姊妹也不手軟,幾
個兄姊被他殺害的殺害、監禁的監禁,典型的反派角色人設。
段於淵說,在楊無形之前,楊家家督本來依照規矩,是由長子楊若愚繼承。
但楊若愚做家督還不滿三個月,有日就忽然離家出走,自此音訊全無,有人說
他死了、有人說他升仙了,把家督之位丟給弟弟回收。
據說楊無形翻天遁地在找楊若愚,還懸賞重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些都是
距今快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這樣的人,竟然會出現在女性向小說的試讀抽選名單上,李以瑞怎麼都覺得這
實在太魔幻了。
「應該……只是同名同姓吧?」李以瑞問。
段於淵沒有回話,看他的表情,竟像是篤定這人就是楊家前家督一般。但除了
名字確實罕見,李以瑞想不到有什麼讓段於淵如此肯定的理由。
「但年齡也不符啊!那個男的,怎麼看也比我小上一、兩歲吧?」李以瑞問。
但他很快又醒悟過來。段於淵在提及楊家時說過,楊家的先祖曾經大鬧過陰曹
地府,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讓閻王簽下令狀,改寫了楊家人的生死簿。
自此楊家人不像凡人一般受陽壽限制,甚且年齡到一定歲數,就不再增長。
段於淵還說過,楊家違逆生老病死自然法則的後果,就是越來越難產生後代。
據段於淵的叔叔推算,楊家至今,至少已有兩百年沒有新的子女誕生,也就是
說,目前楊家包含家督在內,都是超過兩百歲以上的怪物。
楊家為此用盡各種方法,想要生下小孩、延續楊家的血統,但都功敗垂成,直
到楊若愚失蹤前都未能夠如願。
某些方面來講,這還真像是勇者騎魔王系列中魔族的狀況,李以瑞沒想到原來
現實生活也有魔族存在。
「如果他真是楊若愚,接近你肯定別有目的。」段於淵說。
李以瑞不置可否,他知道段於淵對那青年成見已深,而他這搭檔向來死心眼,
咬住了什麼便抵死不放,跟鱉差不多。
「週末我回本家,向叔叔報告這件事。」段於淵又說。
夜已深沉,分局裡除了值班員警,多數人都已經下班了。李以瑞提議走路去對
街吃蚵仔麵線配啤酒,段於淵也沒有異議。
兩人相偕出了海灣分局,走在寒冷的冬季街道上,路燈在兩人身後拉下頎長的
影子,延伸到小巷的另一頭。
李以瑞看段於淵忽然停下腳步,望向路燈之下。李以瑞差點撞上他的肩。
他怔了下,抬頭順著段於淵視線看去。
路燈下站著一個人。
李以瑞屏住了呼吸。
☆
那人依然穿著輕便,黑色的帽T、合身的牛仔褲、襯上運動鞋,雙手閒適地插在
口袋裡,看上去跟隨便一個東區混街青年沒多大差別。
「要等你們兩個人各別行動還真難。」
青年一開口就是抱怨,他嘆了口氣。
「我本來想等李以瑞單獨行動時再動手就好,雖然也不是太棘手,但有道士在
還是比較麻煩,我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像壞人一樣。」
「但我放棄了,你們兩個也太誇張,真的不是在交往嗎?」
李以瑞只覺背脊一陣灼燒感,和在實品書店裡遭遇他時一樣。但這回那種疼痛
感更為明晰,他忍不住伸手撫住後頸部。
「瑞瑞?」
段於淵立即注意到他的異樣,他視線不敢離開青年,額角淌下冷汗。
「沒事。」李以瑞忙說。
他觀察青年。青年的手始終插在口袋裡,但李以瑞隱約看見他口袋裡有個長型
的物品,會這樣慎而重之地藏拙,多半是武器。
但看那形狀又不像黑槍。李以瑞對段於淵使了個眼色,後者點了下頭。
「你想做什麼?」李以瑞試著先對話,對方既然敢來分局前面堵他,絕對是有
備而來,貿進並不聰明。
好歹他和段於淵都是入行超過五年的刑警,這點判斷能力還是有的。
「你的道士朋友打算掏法器嗎?和我保持距離,表示他的道法能夠在遠距離的
狀態下發動攻擊,但小道士卻沒有立即動作,是因為他的道法生成需要時間,所以
你才打算跟我說話,為他爭取時間,對嗎?」
青年淡淡地說,李以瑞沒想到對方短短幾句話,便把他和段於淵的默契全說破
了。
「你們配合很久了吧?那道士叫你『瑞瑞』,聽起來像叫孩子的名字,你們從
小熟識,你也知道他道法的虛實。啊,所以他才這麼積極要保護你,你體質特殊,
背上又有那東西,他很擔心這一點,這是你們老黏在一起的原因嗎?」
段於淵的手還僵在大衣外套裡,李以瑞感覺他呼吸變得急促。
他才開口:「等一下,段於淵,你冷靜……」就看見段於淵朝青年衝了過去。
青年仍舊沒有動作,段於淵難得面色猙獰,他撲向青年左側,同時毛筆已捻在
指間,法力貫注筆心,就往青年的左腕劃去。
李以瑞看青年微微往右一閃,彷彿早已洞悉段於淵的動作,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攻擊。他雙腳不動,唇角卻微揚。
「你擔心我右邊口袋裡放的東西嗎?」
青年說,段於淵臉色一變。
「一般都會先攻擊慣用手吧?但剛才李以瑞給你使眼色,你們覺得我右側放了
武器,才先從左側突襲,看來你真的不擅長近身戰。既然如此還冒險與我拉近距離
,只為了讓李以瑞遠離我,看來你相當在意他的安危啊,小道士。」
青年說著,乘著段於淵一擊撲空的空檔,右掌竟抓上他胸口。
段於淵臉色一青,胸口是所有修道者的要害、金丹所在之處,多數道士對敵,
被人觸碰胸口的頃刻就會認輸。
否則一但金丹被毀,那便藥石無救,那人的道術生命也算是毀了。
「住手!」李以瑞跟著段家人久了,多少也知道虛實。但那青年只輕觸段於淵
胸口,便化掌為指,在段於淵的肩膀上輕輕一彈。
李以瑞看段於淵往後飛了出去,背脊撞上路燈後的街牆,青年看似力道不大,
但水泥材質的街牆竟微綻裂痕。
李以瑞不禁駭然:「段於淵!」
「真不巧,我也不擅長近身戰。」
青年說道,李以瑞看他又把手插回口袋裡,竟是一步不動。
段於淵唇角淌血,身體順著牆面滑落,李以瑞看他用手扶著太陽穴,想是在讓
自己恢復意識,但應該是還活著,不禁略鬆了口氣。
「所以你最好待在那裡,小道士,如果再接觸到我的身體,剛才那下的意義你
應該明白,雖然不長,但你也不想讓你辛苦積累的道行毀於一旦吧?」
青年說完,竟就保持手放在口袋的姿勢,朝李以瑞緩步走來。
李以瑞腦袋裡閃過許多念頭,他深吸兩口氣。
「你真的是捻草惹草的書迷嗎?」李以瑞問:「……楊若愚?」
這問題成功讓青年停下腳步,李以瑞看他興味似地撫了撫下顎。
「試讀名單嗎?我其實有想到,R城的警察很優秀,在我發現你還有記憶之前,
你的同事就跟花田出版社把名單要到手了,我要再動手腳已然遲了。」
他頓了一下,又說:「話說發表會那日,你們幹得著實不錯,我在作者身上下
了安神的道法,保她平安無事,其他的本來想靜觀其變,沒想到你不像外表看起來
那麼沒用,你的朋友也是。」
李以瑞才想起,那天這青年和作家擦身而過,原來並非偶然,而是刻意為之,
他覺得背上熱度更高了。
「你早知道楊責編是罪魁禍首?那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我有我的管轄範圍,不是事事都能插手。」青年淡淡說。
「什麼管轄?你是警察還什麼的嗎?」李以瑞挑眉。
「是跟警察有點像,但你不用知道。」
「監視器為什麼總是拍不到你?」李以瑞又問。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在這青
年面前,一切詐偽都不管用,倒不如開誠布公。
「我自有我的方法,不需要特別告訴你。」
「所以你真是書迷?還是你有其他目的?」
「我是書迷啊。」
青年笑起來:「我從她網路連載時代就一直在追她的作品,第一集出版的時候
,我還特地請人從陽世幫我買書回來。第四集我期待了很久,為了抽試讀,還開了
好幾個分身,沒想偏偏就是這個名字抽中。」
「『這個名字』?」
李以瑞沒放過他的語病。
「所以楊若愚也不是你的本名?那你為什麼要冒用楊家前任家督的名字?」
青年的表情難得有些訝異。「你知道楊家的事?是那個小道士跟你說的?」
他又偏過頭。「喔……段於淵,這是那個道士名字吧?雖然我對凡人的事向來
不大關心,但那個小道士,難道是段家本家的人?」
「你跟楊若愚,是什麼關係?」李以瑞不答反問:「你是楊家人嗎?」
他發現青年——姑且稱之為楊若愚,已然站到他面前一步之遙,他的右手仍舊
插在口袋裡,左手卻已抽了出來,是空手。
「有必要問得這麼仔細嗎?反正你很快就會忘記了。」楊若愚淡淡說著。
他忽然抬起左手,指尖往他額頭伸去,但動作極慢,彷彿不怕他閃躲。
李以瑞心跳加速,但他不躲不閃,說:「既然我都要忘了,你就滿足一下我的
好奇心又如何?」
但楊若愚的指尖停在李以瑞額前一吋,便不動了。
李以瑞見他表情不變,聲音卻一沉。
「我應該警告過你了……」
楊若愚驀地回過身,他的右手總算從口袋伸出,李以瑞看見他手持某個棍棒似
的黑影,和身後襲來的毛筆正面交擊,在夜色裡迸出刀劍般的星火。
「你就這麼想要把道行拱手讓人嗎?段家的小道士。」
段於淵喘著粗息,他右手高舉著毛筆,血色從段於淵唇角淌下。李以瑞也看清
楊若愚右手拿的物品,那是把折扇一類的事物,但並未張開,只是收攏在楊若愚掌
間。
毛筆和折扇緊緊抵在一起。李以瑞天眼未開,看不見法力之類的東西,但也感
覺雙方正透過那兩樣法器角力。
段於淵額角淌汗,而楊若愚依然連眼都沒眨。
段於淵方才那擊算是偷襲,他一擊不中,持筆又往後跳開,同時間掌心往地上
一按,李以瑞看見一道字跡從段於淵方才躺倒的位置,如同巨浪般從地面掀起,襲
向站在李以瑞身前的青年。
李以瑞連呼吸都忘了,但眼看墨字就要觸碰到青年,下一秒青年的身軀又消失
無蹤,而取代青年方才位置的,竟是朵嬌豔欲滴的紅花。
紅花與墨字相撞,墨字融入血紅的花瓣中,頓時消融無蹤。
李以瑞看那花像是種在街上一樣,長莖細瓣,中央伸出的花蕊如舌信,花色豔
紅,在夜色裡如同烈燄般奪人目光。
他在書裡看過這種花,那是傳說中來自地獄深處的彼岸花。
「言靈類的道法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用寫的言靈,但用講的不是比較快嗎?
啊,不過用寫的話,對方除非放棄視覺,否則閃避不掉吧!原來如此,陽世的道法
果然多元得多,真有趣。」
青年的聲音再度傳來,李以瑞一驚回首,才發現楊若愚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背後
,指尖再次伸向他眉心。
好在李以瑞反應極快,他蹲下身,返身去掃楊若愚的下盤。不是他自誇,他在
警大時,空手道和柔道連四年都是全班冠軍,連段於淵也打不過他。
雖然不知道楊若愚說不擅長近身戰是否屬實,但現在也只能勉強一試。
李以瑞的足踝接觸到青年的小腿,青年竟踉蹌了下,李以瑞動作不停,馬步足
弓三點穩住,接連出掌,去抓楊若愚的肩膀。
於此同時,段於淵也捻筆向前,直接去點青年的印堂。
兩人前後夾擊,楊若愚似也應接不暇。但他沒有理會李以瑞的攻擊,只用折扇
卸開段於淵的毛筆。
同時間李以瑞眼前一花,原先以為抓著的肩膀又成了朵小紅花,在李以瑞指尖
散成碎瓣。
李以瑞有點頭暈,他眨了眨眼,只見段於淵和他擦身而過,和楊若愚纏鬥起來
,兩人一路激戰到路燈下。
段於淵咬牙切齒,卯起全勁來攻擊楊若愚,毛筆的動作快得看不清。但李以瑞
看得出來,楊若愚從頭到尾,只是在試探段於淵罷了。
「我應該解釋過了,我只是要拿掉李以瑞關於我的記憶,並沒有要傷害他。」
楊若愚像在觀察有趣的小動物般,看著額角淌汗的段於淵。
「我有我的理由,就和你非得不顧他意願,黏著他、保護他的理由一樣。」
「話說我從上次就一直很想說了,李以瑞難道沒跟你說過,他覺得你有點煩,
要你離他遠一點嗎?啊,以李以瑞的個性,他應該會說的委婉一點,像是他不是女
生、不是小孩,不需要你跟前跟後保護他之類的,但意思差不多。」
段於淵的臉色瞬間蒼白,楊若愚微微一笑。
「我說中了嗎?那你還要我再繼續說下去嗎?關於你對李以瑞的想法。」
李以瑞背脊越來越痛、越痛越熱,心跳快得像擂鼓一般。
他總算明白,為何楊若愚會對「言靈」這麼感興趣了。因為這個男人最大的武
器,不是道法、也不是武術,而是那張嘴。
不單只是說話而已,李以瑞發覺,楊若愚會觀察人的言行、近而從中找出弱點
,所謂攻心為上、攻城為下,這人不需要實際與他們交手,光是三言兩語,李以瑞
看段於淵就幾近崩潰邊緣。
如果世間真有所謂惡魔的話語,多半就是像這樣吧?李以瑞心想。
「我豈能、再讓你……消除瑞瑞的記憶……」
段於淵的筆桿被折扇擊中,法器從段於淵掌中脫離,摔落巷底,段於淵只得艱
難地用空手接下折扇。
「再?所以你曾經消除過?關於李以瑞的記憶?」
青年一如往常敏銳,段於淵臉色又是一變。
「唔,可能不是你,你看來跟他同齡,是『段家』吧?但刪除凡人記憶的法術
,就算在天庭也是被禁止的,就連我,也必須用我獨有的方法去混淆李以瑞的記憶
,沒辦法徹底消除。」
青年手上折扇不停,眼神卻流轉著。
「但你很明確地說『消除』,人在精神脆弱時意外的誠實,所以應該是事實。
天底下只有一樣事物能徹底消除凡人的記憶,就是地府的孟婆湯。」
楊若愚的眼神忽然一深,他折扇下壓,段於淵被他逼得單膝跪地。
「段家……私藏了地府的孟婆湯,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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