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前塵:初遇
【魏無羨為見江澄過往,跳下地獄道,再次尋找火鏡。經過漫長的黑暗墜落,以為會再見
到熾熱風沙的紅色地獄。但這一次跳下的地方白雪皚皚,冰川裂谷。他爬起來,只見遠處
密密麻麻站著好些白衣人。便朝那邊走去。
走近了才發現,這些都是些被冰凍了的人。和上一次來的沙漠不同,魏無羨仔細看了看這
處地方,才意識到所謂冰川凍土,皆是冰塊人構築,他們就像磚石一樣,一個摞著一個,
被凍在了一起,才形成了這方土地<1>。
魏無羨腳下全是凝固在冰塊裡的軀體和人臉。
他聽見了腳步聲。魏無羨轉過身,只見白雪之上,一人身著白衣,信步朝自己而來。魏無
羨看著他逐漸清晰的面孔。頓時大驚失色。來人朝魏無羨行了一禮,道:「在下謝必安,
閣下前來領罪?」
魏無羨說:「不是,我來找火鏡。」
謝必安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魏無羨,見他熟悉的衣著,也並不驚訝。謝必安手中握著一卷
卷軸,知他名為魏無羨,雖身為鬼差,但能來此地之人,必然與此地有所關係。於是對著
卷軸再次核實。
魏無羨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謝必安道:「您曾來過此地。不過罪孽已經還清了。」魏無羨面色青白,也不知是凍的還
是過於驚訝,謝必安解釋道:「這裡是背叛地獄。」
他說著,眨眼間已經來到魏無羨面前,他纖長的手指落在魏無羨眼前,指著那顆江澄的眼
睛:「我沒見過你,但是我見過這顆眼睛。是他的主人替你來此。」他沖魏無羨笑了,但
眼神冰冷絲毫沒有溫度:「你的命,很好。」
謝必安落下手,長袖一甩,穿過「人群」朝裡走去,對魏無羨說:「你跟我來。」】
江澄為魏無羨還債的地方在此。「背叛地獄」是懲不守信之罪,真正的咎安在此,其死因
讓他們有資格擔當此責<2>。
魏無羨跟隨謝必安,在冰山深處看到了火鏡,它在此處形成了一面轟隆巨瀑,從頭頂奔流
而下,那些被凍在冰川裡的人,靠近火鏡的,承受著沖刷與消散。
謝必安對魏無羨說,那個替你還債的人,就是在這裡,拾回了過去的記憶。他將魏無羨留
在此地,自己先行離開。魏無羨如願以償地通過江澄的眼睛,看到了兩人的初識。
他們的緣分短的只有兩世。一世緣起,一世緣淡,擦肩而過。
上一世,正是吾皇必要經歷的亂世。那裡的人和歷朝歷代的人沒什麼兩樣,執著地將自己
的命寄託上天。如果上天無視他們的祈願,總會有人從「偽神」的信仰中覺醒,揭竿而起
,將世道重新佈置。
【魏無羨武功未成,辭別師門。師長怒其不思進取,閉門不見。他背上長刀,準備下山而
去時,正趕天降大雪。魏無羨跪在院子的雪地裡,沖師父緊閉的房門磕了一個頭。
師兄前來送別,他眸色淡如琉璃,清淺的就如雪地一般。他身後延綿了好長的腳印,上面
已經落了一層雪花。他並未勸留,魏無羨笑道:「不出師,不下山。我庸人一個,蒼山野
林呆一輩子也沒什麼意思。我下山見見世面,也讓他老人家清淨幾天。」
師兄道:「去哪裡?」
魏無羨道:「要去,就去這個世界最熱鬧,最好玩的地方。」
師兄沉默了一下,說:「老師並未逐你。我雖出師,但會留在山上。」
魏無羨謝他好意。離開山門時,他朝後望了一眼,只見重巒疊嶂白雪皚皚,灰白的天空上
恰好掠過一隻漆黑的大鳥,竟成了冬日雪景裡耀眼的存在。魏無羨的目光追隨著它,直到
它消失在深山之中。
他呼出一口白氣,前路是未知的喜悅,他一路走得輕快。按他所想的,往最熱鬧的地方走
,自然是皇城。
那果真是天下最熱鬧的地方,這個國度裡的人嚮往的地方。相遇的旅人皆往皇城而去,即
使是路上被野狗啃食的屍體,頭顱的方向也指向著皇城。人們堅信著皇城是離神最近的地
方,將得到更多的庇護。好像背在身上的屍骨在踏入皇城的瞬間,都能迴光返照。
魏無羨如願以償走到了進入了奢靡之處,孑然一身便有資格縱情享樂。前一刻是酒女倚靠
的酥胸,跨過門檻就是災民索要的雙手。魏無羨慷慨地丟下酒肉,享受著施捨的滿足。門
口騎兵絕塵而去,傳來的消息是士兵被叛賊剿滅的消息。
魏無羨終於花光了師兄塞給他的銀錢。大街上貼著徵兵的啟事,守衛的士兵飲著苦口的劣
酒,便想也沒想就往那邊去了。他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將亡的國家拼死賣命,好本事自然要
留給權貴的,他仗著一身武藝進了皇宮的衛隊,又因底細不明直接派遣到了皇陵。
魏無羨心想死人有什麼好護。身邊同行的士兵反而神色凝重。問了才知,說是去守衛皇陵
,其實去的是更遠的祭壇。祭壇是天子向上天祈求國泰民安的地方。魏無羨慶倖這是個清
閒的差事,回頭看了一眼,才記起身後隨行的還有年輕的少年男女。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
入了虎口。
既是祭壇,必需祭品。
隊伍在空曠的雪地裡行進了一日,終於抵達了高聳圍牆圈禁的塔殿,它的頂部被風化的漆
黑。城牆水紋盤繞之上,是狼的圖騰。城門開啟,木刺斜指,猶如犬牙。伴隨著整齊的腳
步聲,魏無羨隨隊伍入內。四處可見身著長袍的僕從,尖尖的帽子扣在腦袋上,只露出下
巴。他們白袍之上繡著紫色的水紋,一走一動,水紋蕩漾開來。
他們被例行檢查了刀劍,繼而一桶涼水澆下,冬日裡帶著一身冰碴向天子宣誓效忠。魏無
羨披上黑甲,開始了祭壇的護衛。
他一日一日背著長刀,沿城牆巡邏。一日換班三次,一次巡邏四個時辰。他們不允許向塔
殿靠近,魏無羨再也沒見過同行的少年。同僚們有豐富的想像力。他們猜想塔殿下關著食
人的野獸,魏無羨數出城牆一圈需要七千八百步;他們說野獸有一丈余高,魏無羨知道城
牆的磚石釘得進長刀,他足以翻牆走人。
魏無羨不愁飽腹,只是心疼自己日日勞作之余,竟連街頭士兵的劣酒都品嘗不到。休息時
同僚們被自己的想像力嚇得不敢睡覺,生怕被戴著尖帽子的僕從拖走為了野獸。在旁的魏
無羨夢裡肉山酒海,饞的口水橫流。隱約聽見有人說「野獸」什麼的,隨口說「不妨去塔
底把它捉來燒了」。心裡惦記著肉的焦香,雖不至於嚎啕大哭,足以讓魏無羨半夜饞的睡
不著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本想此次翻牆,一走了之。誰知皇家慷慨,給的銀錢足夠魏無羨花
天酒地好幾日,天下哪兒找這種錢多活少的差事。魏無羨算準時間,一路輕功大甩,在圍
牆上反復橫跳。
他日日無聊。白日端著長刀打瞌睡,晚上精神了,更無聊的厲害。於是這晚又半夜翻了牆
去,在夜市喝了個痛快,抱美人撩了個痛快。意猶未盡,拎著黑漆漆的小罎子跨上城牆,
就要翻牆而過,硬是被眼角余光一抹白嚇得一身冷汗。他想起白日同僚說的「僕從拖人」
,加之酒勁兒被冷風一吹,人瞬間清醒了幾分。他下意識覺得應該逃之夭夭,可內心又捨
不得混吃騙錢。坐在牆上,一時間翻也不是,縮回去也不是。
但那個人一動不動,仿佛不是活物一樣。魏無羨這才清明了醉眼,居高臨下的審視著對方
。
魏無羨不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只是一抹黑影,像一隻落在城牆上、即將飛去的黑鳥。他身
後好大一顆月亮,銀光繞過自己,鋪灑在那人臉上。那人光著腳,腳下一片濕痕,身上披
著薄薄一層白衣,水珠順著衣角滴答在地面。他濕漉漉的黑髮繞過玉也似的頸子,鋪灑在
胸前。他手腕腳腕兩對明晃晃的環飾閃爍著盈盈的光。可真讓魏無羨愣在牆上的,是他一
雙杏目,澄澈的就如這月色一般。
他的眼睛為這具身體賦予了生命,收斂了星辰,幾乎讓魏無羨移不開眼睛。
他凝視著魏無羨,眼中帶著一絲好奇。
魏無羨四處觀望,趁還沒人發現,從圍牆上一躍而下。他未著鐵甲,黑衣隨著降落而展開
,在他落地的時候又伏貼在身上。好像黑鳥收斂了翅膀。這個人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魏無羨上前一步,朝他露出友善的笑意。見他對自己笑,他也微笑。魏無羨便舉起黑漆漆
的小酒罐,朝他一晃,問:「來一口?」
那人也不拒絕,走上前來,朝魏無羨伸出雙手。他的衣袖從手臂上滑下去,露出的胳膊白
的似乎在月下發光。魏無羨看的恍神,心想這未免比酒樓的美人好看的太多。他手裡一輕
,反應過來的時候,見對方已經舉起酒罈,仰頭「咕咚」了一大口。這豪邁的飲酒姿勢讓
魏無羨剛想讚歎他海量,結果對方放下酒罈,鼓著腮幫直接噴了魏無羨一身。
魏無羨頓時心疼不已,來不及抹一把臉上的水漬,就看見燃燒的火把一盞一盞從塔樓下湧
出。嘈雜聲起,繼而亂成一團。
白衣少年迅速把酒罎子塞進魏無羨的懷裡。魏無羨捂住,接觸到對方冰涼的手。那人愣了
一下,開口對魏無羨道:「我欠你的,你來那裡找我。」魏無羨下意識地點點頭,那人拎
起衣擺,剛轉過身,怕他找不到,又回過頭來,說:「在最下麵。」
說罷,白衣的身影往塔殿跑去,身後落下一串腳印。魏無羨目光來不及追逐,只見火把的
光芒鋪散開來,趕緊拎著罎子往回跑。
第二天,昨晚衛隊守夜的一個士兵不見了,了無音訊。有人說是因為不守軍紀,半夜偷酒
被發現,所以被趕走;當然魏無羨聽到的版本更加玄幻,說是是塔底的野獸被放出來了,
要不然昨晚那麼混亂,祭壇的僕從都出動了,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捉了回去。那個人估
計是被野獸吃掉了。
魏無羨聽了,噗嗤一聲笑了。興許多虧同僚愛護,上面捉人竟然沒查到他們這處。過了幾
日,又風平浪靜,只是巡邏比往日嚴密多了,偷懶耍滑也不怎麼方便。魏無羨背著刀在城
牆下晃,心想什麼時候就逃走了算了。雖然天子欽點的將軍英勇,成功擊潰了叛軍幾次來
襲,但王朝氣數已盡,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勢,怎是一個將軍能擋的。信仰將隨著王朝的覆
滅而消亡,祭壇再神聖,也抵不過叛軍的屠刀。
他心裡這樣捉摸著,走著走著,抬起頭來,只見半個太陽遮擋在城牆邊緣,晴天朗日,耀
眼的刺目。魏無羨微微眯起眼睛,想起這裡是和那人初見的地方。
在這裡,魏無羨只見過兩種人。一種是帶著尖帽的僕從,看不見臉,個個都像鬼一樣;另
一種就是自己這樣的,披著麟甲,遊蕩在城牆下,也跟個鬼似的。
他何曾在這裡見過這樣的人。或者說,他活了二十幾年,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以為自己
的師兄天人之姿,如山川俊秀,勝過凡人百倍;而這個人,是水,澄淨之水。是一眼望到
底的乾淨,讓魏無羨想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於是他在巡邏走神之時,難得分出神來認真地想了想和那個人的相遇。他想起,對方說,
「要還他」。想起他白衣籠罩的身體上掛著亮閃閃的銀飾,一看就很值錢的樣子。
接下來,又想起了一些細節。於是趁換班之後,夜深人靜,魏無羨又偷摸摸地從床上爬起
來。按照那人所說的,塔殿之下,最下麵。他本以為這裡會有很多戴尖帽子的守衛,沒想
到進了塔殿,八條陡峭的階梯朝下延伸而去,只有火把明亮。魏無羨走了許久,階梯底部
匯在一處圓形平面上。魏無羨靠近了,低頭看見自己的倒影,原來平面是一面平靜的沒有
波紋的水,水的中央是一方石台,上面雕刻的也是狼的圖騰。
魏無羨蹲在水邊,只見八條階梯延伸而上,形成一個漏斗狀的空間,上面青石刻畫著螺旋
而上的水紋,水紋繞一圈便是一層,上面應該還有更廣闊的空間。這裡應該是塔殿的底端
。畢竟魏無羨掃視了許久,都沒有看見這一層有其他的門、或者階梯。
魏無羨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面容被漣漪晃花又散開。心想自
己還真挺好笑的。
心想自己財迷心竅,那人根本沒喝自己的酒,自己卻想著讓他還;又想自己鬼迷心竅,都
說塔底關著野獸會吃人,魏無羨啊魏無羨,你就不怕這是野獸故意引你來的。這樣想,就
忍不住笑出了聲。
「是你嗎?」一聲詢問傳來。
魏無羨的笑聲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豎起耳朵仔細捕捉。可那聲音又細又輕,仿佛隔了
厚厚的屏障而來。魏無羨朝四處看了看,沒有人。正當他以為是自己笑得讓他錯覺了。又
聞一聲:「你來了?」
他的手還垂在水面,食指上的水彙聚在一起,在指尖上凝成一滴。「嗒」的一聲,砸向水
面的自己,綻放了一圓漣漪,緩緩地朝四周散開。
忽聞水聲一響,魏無羨撫摸過的水面濺起晶瑩的水花,兩雙白手像蓮花一樣從水面綻開,
繼而兩條手臂穿過水面,朝自己擁抱而來。魏無羨只覺得脖頸被他的雙手輕輕環繞,緊接
著他的身體墜向水面,砸出了一大片水花和細密的氣泡。魏無羨睜大眼睛,只見氣泡朵朵
散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潔白如玉的面孔,細眉杏目,他嘴角噙著笑,眼中是毫不掩飾
的喜悅。擁著自己,朝水底落去。】
—
<1>《與神同行》「背叛地獄」的設定。
<2> 咎安本體出現在背叛地獄,一是劇情所需的NPC,江澄來此地的緣故需要有人向他解
釋;二是兩人「承諾」讓他們適用於這個劇情。
32、前塵:晚吟
【他猝不及防地被拖入水中,看到對方的臉,幾乎忘記了呼吸。水並不厚,但他重新落入
空氣中之前,竟覺得窒息。
穿過水層的時候他被灌了一口,冰涼的水刺激的他喉嚨生疼,咳嗽了好一陣。拖自己下來
的罪魁禍首慌了神,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魏無羨喘了一口氣,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見這裡是一個直徑三丈的圓形房間,頭頂是漂浮
的水層。房間沒有別的出口,水層應該是唯一的通道。
這裡空曠的幾乎都沒有,更像是一間囚室。魏無羨只在房間中央看見一套扔在地上的紫衣
,上面銀線繡著圖騰和水紋,在水層傾斜的光下映的銀光流淌。而牆上垂下一條長長的鏈
子,延伸到魏無羨的眼前,末端扣在對方的腳踝上。
那裡昨天還乾乾淨淨的,今天已經磨破了皮。
魏無羨微微皺了一下眉,抬起頭來,見他跪坐在自己身旁。他和他現在都濕淋淋的,他白
衣貼在身上,黑髮黏在臉上。可凝視著自己的臉,竟然又笑了。眼睛在這昏暗的水底,還
是那樣亮晶晶的。
他不說話,看著自己,光會笑。魏無羨開口說了個「你……」,只見他更認真愉快地看著
自己。
魏無羨便說:「你是……水獸嗎?」
把人拖下來,會吃的那種。
對方飛快地搖頭,說:「我是神飼。」
魏無羨問:「這是你的名字嗎?」
他說:「不是,神飼,是‘給神吃的’。我沒有名字。」
魏無羨明白了,他就是這裡的祭品。獻給圖騰上的那位。
他本以為神祀是個養的圓滾滾的巨獸,誰知竟是個玉一樣的少年人。
但魏無羨不能用這個詞稱呼他。雖然聽上去挺厲害的,但是意義上就是卑微、任人擺佈的
。魏無羨覺得沒名字未免太可憐了。
他身材頎長,神情又那麼單純,看不出年紀,誰知他在這裡呆了十幾年還是二十幾年呢。
於是魏無羨想了想,先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
「嬰?」魏無羨說完,對方重複了一遍。
魏無羨說:「對。」牽過他的手,冰涼而潮濕的,在他的手心寫下了這兩個字。他一筆一
劃的寫的對方很癢,笑著卻忍著縮回手的衝動,睜著一雙杏目,認認真真地看他寫完。
「嬰。」他又重複了一遍,慢慢的。
魏無羨點點頭,問:「你可以這樣叫我。」對方用力點了一下頭,魏無羨繼續道:「你想
我怎麼叫你?」
總要有名字的吧。
他便說:「都好。」
起名字的主動權落在自己手裡,魏無羨是這樣打算的,但又有些失措。魏無羨抬起頭,眼
前是流淌的水;他又看了一眼對方,對方清水的眸子期待地注視著自己。
魏無羨伸出手,借著手指的水在他的手心裡寫下了一個「澄」。
對方看著,歪了一下頭,並沒有說出這個字。因為魏無羨微微皺著眉,似乎在想些什麼。
他看著對方身上的白衣,忽然記起初遇的那個夜晚,風吹著。那一晚已經熬過了寒冬,春
天草木正盛,圍牆外生機盎然,吹拂的夜風也不刺骨,溫柔的仿佛遠處傳來的歌聲。
便聽魏無羨說:「晚吟。」
晚吟。
晚吟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從有記憶以來,一直身在此處,長在此處。就等到天狼星
<1>升起的時刻,獻祭給神。
魏無羨是生在山上,長在山上,從小到大除了跟著師長習武是強制的,幾乎沒人能束縛住
他。但是晚吟不一樣,他從生來就在塔底。
那些想像力豐富的同僚說的似乎不錯。他就像個野獸,每天被人喂著,等到需要的那天。
被宰殺。屠場就是塔頂,它被燒的焦黑,這裡也會變成晚吟的歸處。
魏無羨可以理解晚吟腳踝上的鎖鏈。這必然是他之前偷跑出去被人發現,從而被鎖在這裡
。牆上的鉚釘是銹蝕暗淡的,晚吟身上這副卻是嶄新的。
讓魏無羨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他真的不是眼饞晚吟身上的首飾,才來
這裡的。
他正這樣想著,晚吟已經向他舉起了雙手,他晃了晃手上的銀飾,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響。
他笑著問魏無羨:「你喜歡哪一個,我還你。」
這副首飾精雕細琢,魏無羨不懂這個,看一眼也知道價值連城。別說一壺劣酒了,買下城
中最好的酒館可能都綽綽有餘。瞧他巴巴地等著自己選,魏無羨裝模作樣地牽過他一隻手
,看了看這邊的鐲子,刻著水紋;又摸過他另一隻手,看了看這邊雕的狼頭。手指還輕輕
彈了一下,把耳朵湊過去聽。
這雙手又漂亮摸起來又舒服,搞得他內心癢得不行,連鐲子都懶得看了,捏著人家手耍起
了流氓。
晚吟被他搓得心慌,瞧他捏著自己雙手愛不釋手的樣子,臉上浮現出一點為難。他說:「
你要這個的話,我要問問師父,我不知道如果少了手,星君是否還願意收下。」
魏無羨貼著江澄手心蹭的臉就停了下來。他嚴肅地說:「我不能要。你並沒有喝我的酒,
不欠我的。」
晚吟露出慚愧的神色。魏無羨趕緊道:「更何況,是我請你喝的,這種小事,你不要想著
欠和還。」
晚吟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說:「但是師父說,欠別人的,受了別人的好,都要還的。」
魏無羨說:「那你被關在這裡,等著去祭天,又是欠了誰,還了誰。」
晚吟張口就來:「我食民脂民膏,欠的是國民,星君護佑水土,我應報答於他。」
這分明是被戴尖帽子的人洗了腦。魏無羨從來都是無拘無束,對他人也多是不管不問。如
今聽晚吟說著這種飄渺的職責,只覺得荒誕的好笑。他知此地信奉天狼星君,又稱水上之
星,升起之日,河流氾濫,侵略之兆。殊不知天下已經大亂,哪裡是燒死一個人就能解決
的。
魏無羨就說:「你這樣,會死。」
只見晚吟的目光顫抖了一下,心情便好了很多。
他故意輕描淡寫地問:「你想死嗎?」語氣又輕又溫柔,然後如願以償地聽到了想要的答
案。
尖帽子的僕從近日忙碌在塔頂,八條階梯下囚禁的野獸在水下孤獨的等候。高牆大門打開
,馬車運來新斬殺的梧桐巨木。綠葉茂密如同燃燒的火把,枝葉在擠過狹窄的大門時被倒
刺勾斷。它所經之處落下了一片一片掌葉,沙沙的拍打聲猶如嗚咽。
魏無羨穿過它留下的足跡,彎腰拾取了一片綠色的葉子,塞進懷裡。夜裡他再拿給晚吟的
時候,只見五指已經斷掉一角,軟綿綿的像生命即將流逝。晚吟默默地接過,葉子翻轉過
來,只見後面還黏著一片灰灰的絨毛,是雛鳥的羽毛。
今晚的晚吟盛裝裝扮,他紫衣鋪身,銀線的繡紋在水光下閃爍出明滅的光輝。他黑髮繞著
銀線披散,手上厚重的銀飾就如枷鎖一般。
魏無羨撚起那片羽毛,將它輕輕地粘在對方的耳側,便見他款款起身,微微張開的雙臂掛
起沉重的袖擺,像一隻華美的鳥兒即將展翅而去。長長的鎖鏈鎖住了他的腳踝,卻沒有束
縛他的雙腿。晚吟雙足輕點,雙臂一舞,伴隨著銀飾碰撞的「嘩啦」輕響,那厚重的華服
竟像活過來一樣,隨著他的動作,衣袖拋起,長擺翻卷如浪花,銀線勾成的水紋層層的漣
漪。晚吟的黑髮隨著步伐旋轉,它纏繞著銀線繞過晚吟雪白的面孔,讓人看不清晰,魏無
羨卻看見他一雙漆黑的眸子,在望向自己的時候落下水光。
他安靜的一舞,最終收翅,靜默地坐在水牢的中央。今日被送來的梧桐木被斬殺成薪柴,
有條不紊地往塔頂送去。聽說皇城的軍隊在城外被叛軍擊破,將領已在城外駐紮。魏無羨
知道時間將近,說:「明天晚上,我帶你離開這裡。」
晚吟知道自己時間到了,不日他將被安置在祭壇之上,只等天狼星升起,為之一舞獻上自
己,換天下太平。
他堅信著的命運,在魏無羨眼裡不值一提,甚至可笑。他告訴自己,天地是多麼美好,沒
有高牆圍城,沒有鐵鍊束縛。高山之巔可見雲海,山川秀水魚鳥同飛。魏無羨指著牆壁,
說,困住你的圍牆之外就是海,這個溫暖的季節是綠海,過三月是蕭條的金海,天最冷的
時候,就是蒼茫的白色之海。
他看著魏無羨真誠的眼眸,知他本性放肆異想天開,算不得良人。卻依然將獻予天狼星的
一舞跳給了魏無羨。
晚吟為良心做了最後的掙扎,說:「這裡的人,他們信我。」
魏無羨反駁道:「你是凡人,無力承擔一個國家的興亡。」他握著晚吟的肩膀,說:「若
燒死一個人能平定戰亂,那軍隊有何用。即使國破,也不是你的罪過。」
晚吟靜靜地聽著,他何嘗不知道師父的日日教誨,皆是對他的控制和安撫,好讓他接受自
己的死亡是多麼偉大,多麼理所應當。於是,越多說,越多疑。他夜晚溜出塔殿的那一刻
知,道自己已不誠心於信仰。他並不在乎生死,因為生沒有期待可言。他那晚只是想看看
塔殿外有些什麼,卻沒想到會遇到魏無羨。
他接受著魏無羨的話,接受魏無羨把他的雙手按到自己胸口。這個動作是他從未見過的儀
式。魏無羨說:「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你信我。你生而為人,那任何人,任何事都無
法困住你。」】
魏無羨計畫著和江澄的逃亡。祭祀之日將近,天子親臨。魏無羨手持長刀守在週邊,江澄
身著紫衣低頭跪在天子腳下,神情平靜而淡然。天子從侍從遞上的碗盞撈了聖水,抹在江
澄額間,弄花了江澄臉上的妝紋。
天子說:「待祭祀一過,祭壇眾人各自離散吧。」他知王朝無力回天。他輕輕拍拂了江澄
的頭頂,悲憫道:「願你順從自己心意,萬事順遂。」
吾皇知道國運興衰不是寄託在一個祭品之上的。但在國運昌隆之時,祭祀儀式是給人的安
慰和期望;而王朝氣數已盡,祭祀只會徒增怨恨。祭壇裡的少年哪怕粉身碎骨,對著烽煙
四起的國度也無力回天。吾皇是真心可憐這個白白赴死的人。
逃亡。
當天晚上,魏無羨用長刀斬斷江澄的鎖鏈,換上舊衣,趁著夜色漆黑,數著心跳算著守衛
薄弱的時間。背著江澄躲過一層一層的士兵,終於翻過高牆。
他牽著他的手在綠海上一路狂奔,終於放肆地在漫天星河下爽朗地大笑。
【晚吟問:「我們去哪兒。」
魏無羨說:「隨風而行,風飛到哪兒,我們就停留到哪兒。」他的聲音隨著夜風飄蕩,仿
佛會被帶到很遠很高的地方,那裡會有人聽見他們的聲音。
晚吟彎著眉眼,杏目裡的欣喜映著漫天星河,絢麗的讓人移不開眼睛。魏無羨忽然就暈眩
了,他眨眨眼,驚奇那滿天的星星怎麼就墜落到身邊了。
「你去哪兒,我就在哪兒。」晚吟說。】
侵略者的鐵騎逼近皇城,魏無羨帶著江澄往另一側逃。
【當夜色散去,黑暗終於無法掩蓋世道的醜陋。王朝末年,餓殍遍野,到處都是流浪的災
民。他們終於要面臨圍牆外真正的現實。
雖然身上帶著少許的糧食和銀錢,但這種世道下,錢是最無用的東西。他們沿著大道而行
,那黃土彌漫的土地兩旁盡是瘦骨嶙峋不人不鬼的遊民,衣衫襤褸地靠在房屋旁,身上散
發著不知是死了的還是骯髒的異味。
魏無羨牽著他快步地走,江澄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朝四周看了一眼。那些人看上去下一秒就
會被風吹散,但一雙雙瞪大的眼睛朝他們看過來得時候,亮的讓人驚悸,再綠一點,和狼
沒什麼分別了。
魏無羨低聲囑咐他不要亂看,快走。
江澄頭一低,繼續跟上。可山窮水盡還有什麼良民,亂世下不狠了心怎麼可能活下去。那
些災民盯著兩人,前面那年輕人也就罷了,後面那個,就算臉上抹了泥,那雪白的脖頸和
烏黑的頭髮就不會是他們的同類。
一個人跟上去,就有更多的人跟上去,盯著魏無羨背後的包裹,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追著
兩人狂奔。
魏無羨卯足了勁跑。江澄雖然踉蹌,兩人好歹是水足飯飽的,仗著年輕力壯,倒也跑得過
十幾個災民。江澄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既生歹意,再也不掩飾滿臉的惡毒,那一張張骷
髏一樣的臉猙獰如惡鬼。江澄打了個寒噤,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魏無羨喊:「他們是不是
很慘,給一點吧。」
魏無羨聽了,剛要反駁,仔細一想。從後背摘下包裹,拿出半個沒吃完的餅,掰成幾塊,
然後使勁朝身後一撒。
那群餓狼終究被食物吸引,迅速停下步伐,對著那還沒巴掌大的餅原地廝打起來。
江澄又不禁回頭去看,只見十幾人在煙塵四起裡一場混戰,他忽然就看見一抹紅色從人群
裡飛了出去。他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那是個什麼東西,就被魏無羨一掌捂住了眼。
魏無羨好歹是出身習武,身體強健,二話不說把江澄又背上了身。背對著一夥災民又是狂
奔。
江澄伏在魏無羨背上,說:「別跑了,追不上了。」
兩人晚上又遊蕩在郊外,尋找著休息的地方。魏無羨不忍江澄風餐露宿,見郊外驛站一樁
遮風擋雨的破草棚下聚集了不少人,還點著篝火,魏無羨趴在草叢裡嗅了嗅,頓時渾身發
抖,提了長刀沖上前去。
一群人還沒看清是什麼過來了,就見寒刀朔朔,「哢」的一聲巨響斬斷了草棚旁一人抱的
大樹。
頓時鬼哭狼嚎,也顧不得篝火,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了一陣,紛紛逃開了。那篝火上的鐵盆
在紛亂中被撞到了,火呲啦一聲澆滅了,草棚裡陷入一片昏暗。
江澄跑上前去,魏無羨正把鐵盆用長刀勾起來,朝外面使勁拋去,那鐵盆老遠咣當一聲,
接著又把篝火裡翻出來的東西一一踢開。
江澄不解,站在一旁看他面無表情完成著這一切,不知他在作何,正納悶時,忽然腿下一
緊,江澄嚇的叫音效卡在喉嚨裡,低頭一看是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抬起頭朝他露出扭曲的
微笑。魏無羨沒想到這裡還留了一個,抬腳就要踹去,那女子卻身子一歪,撲在篝火的灰
燼裡,用手攬著,在灰燼裡扒拉著,笑嘻嘻地說:「好孩子快過來,這裡有吃的。」
她從灰燼裡扒拉出一隻手,那麼小,顯然是個小孩子的,她張開嘴就往口中塞。魏無羨一
天沒吃東西,看到這一幕也險些吐出來。而一旁江澄已經僵在原地。
魏無羨本想他看不見也就罷了,沒想到女人還在。但江澄需要休息,這個地方再怎麼不堪
,魏無羨也不想夜裡帶著江澄奔波。他抱著江澄縮在草棚的角落,脫下自己的黑甲,讓江
澄倚靠在自己胸口。魏無羨皺著眉頭,聽女人像怨鬼一樣在對面窸窸窣窣,哭哭笑笑。他
的手摸著江澄的頭髮,只覺得他縮在自己身上在顫抖。
魏無羨將下巴抵在江澄頭頂,捂住了他的耳朵。
魏無羨說:「去我師門吧。」
圍牆外沒有魏無羨描述的世界,但帶江澄從那裡逃離,絕不是錯誤。魏無羨不曾後悔,選
好了目的地,將繼續前行。只是江澄忽然變了,沉默而安靜,一路無話。
當他們路過下一個小鎮,剛好看到一眾騎馬的士兵離去,而城鎮裡飄滿了江澄和魏無羨的
畫像。那揮舞著畫像的人撕心裂肺地大喊著「神飼出逃了」「蒼天要降罪於我們了」。
江澄怔怔地問他:「我是不是錯了。」
魏無羨說:「別瞎說,你變成火把也救不了他們。」
他們被通緝,江澄因為這件事,情緒更加低落,魏無羨一路逗他,江澄笑的很配合。魏無
羨就向他形容目的地的自由和美好,說:「師父和師兄雖然都冷冰冰的,但是他們待我極
好。他們不是一般人,必然會好好待你的。」
江澄道:「看你這麼無憂的樣子,想必他們照顧你極好。」
魏無羨想了想,說:「是的啊,師兄很厲害,他修行的門道我都學不會。」他拍拍江澄的
肩,說:「放心吧,他也會好好待你的。」】
33、前塵:祭
【兩人的口糧沒幾日都吃完了。魏無羨餓的饑腸轆轆,他以為江澄也會餓的難受,卻發現
對方比自己平靜很多。才知道江澄在塔殿下時,經常是多日才食一餐。魏無羨刨出草根果
腹,江澄覺得味道有些甜,竟然很喜歡,下嚥的毫無壓力。
但魏無羨覺得這不是辦法。師門還遠,總不能一路都吃草根,況且通緝令已經貼滿了主城
,不能輕易進入,誰知追殺的人馬何時到來。他正困擾之時,身邊的江澄忽然轉過了頭。
只見那邊來了一縱車隊,帶頭的人商賈打扮,後面跟著一眾小廝,馬車上摞著厚厚的布袋
,壓著稻草。應該是運輸糧食的車馬。江澄看的很出神,魏無羨頭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表
情。喊了他好幾聲才讓對方回過神來。
魏無羨問:「那裡有你認識的人?」江澄否認了,然後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魏無羨摸摸
他的頭,把長刀交給他,說:「你等我過來。」
魏無羨上前討要糧食。為首的人青年模樣,身穿粗布,衣著樸素,收斂著眉間的鋒芒。他
被魏無羨攔下了馬,聽說要糧食,便有些為難地說:「糧食短缺,我也有一大家子要養活
,恕難從命。」
青年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一邊拒絕,眼神卻慢慢朝魏無羨身後的江澄飄了去。魏無羨見
兩人目光對視著,心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他剛準備離開,帶江澄走。青年已經一甩馬鞭,駕著馬兒輕快地來到江澄面前。他的馬被
迫收韁,因為魏無羨突然擋在了他的面前。
他攔住青年,質問道:「你要幹什麼!」
青年並沒有理會自己,他只是看著江澄,驚訝之餘,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江澄睜著眼睛
,靜靜地凝視著他。就聽青年開口讚歎道:「公子的眼睛......好美。」
一句話,讓魏無羨覺得很不爽,他把江澄往身後擋了擋,伸出手,握緊江澄的手指。警惕
地看著他。江澄見他如此,便不再多看青年。但對方又向他發出邀請:「公子要去哪兒,
路途辛苦,不如我護送你們一程。」
魏無羨聽了,氣的不行,心道「要你護他?不用!」可是個人就耐不住饑渴,青年翻身下
馬,解下身上的水袋,正要遞給江澄,被魏無羨毫不客氣的搶走,一邊給江澄喂水一邊惡
狠狠地瞪著微笑的青年。
青年前進的方向是皇城。為了滿足口腹,魏無羨被迫帶著江澄跟隨他們行進了一程。江澄
和魏無羨坐在糧草的車頂,填著肚子。江澄時不時接受著青年言語的關懷,雖然大多都被
魏無羨攔下。
青年說:「聽說祭祀快要開始了,但是祭品被人盜走了。」
兩人沉默不語,魏無羨卻打量著這隊人馬。雖然他們穿著粗布舊衣,低眉順眼,但走起路
來,一個個腰背挺直,寬大的手掌是適合握刀的。他們幾乎沒有理睬江澄,目光卻在看向
背刀的魏無羨時,閃過了警惕。
魏無羨吃飽喝足,摟著江澄讓他窩自己懷裡來。他閉上眼睛,手卻偷偷摸摸地穿過稻草,
往馬車上的布袋裡鑽去。他捏緊拳頭縮了回來,嗅了一下,是火藥的味道。
這是一隊偽裝成商賈的叛軍。
魏無羨找到了離開的理由,就準備帶江澄遠離這些是非之人。
青年頗感遺憾,知魏無羨在,便挽留不得。臨走前對江澄說:「願公子安好。」便帶隊離
開。】
神飼丟失的事傳遍了國土,愚昧的人在亂世裡還將希望寄託上天,希望能通過這一次祭祀
改變現狀。通緝神飼的消息讓民眾更加不安,壓斷了他們信仰的最後一根稻草。憤怒發洩
在信仰崩塌之後,魏無羨和江澄所到之處,只見動亂爆發。到處可見燃燒的火焰,裡面是
稻草紮成的神飼。江澄睜大眼睛,火光在他的瞳孔裡顫動。魏無羨捂住他的眼睛,讓他不
要多看。
魏無羨說:「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能為自己沒犯過的罪承擔責任。」
江澄說:「我明白。」
江澄說:「曾覺得自己的生命能護住這個國度,我從沒想過逃走。是你改變了我,我真心
感謝你,無論是好的壞的,能讓我親眼看到這些。」
他緊緊抓住了魏無羨的手:「這片土地我守護不了,是我放棄了它。但是現在我選擇了你
,如果還有什麼是我能守護的,我願意護你。」
魏無羨的眼中映著江澄的黑眸,他的眼中清澈地倒映著自己,魏無羨反握住江澄的手,篤
定地說了和他相同的話。
【但他們並沒有順利抵達魏無羨的師門。糧食再一次用完了。魏無羨沒有辦法,他把江澄
安置在城外,用枯樹殘枝把他遮住,叮囑他一定要躲好,一定要等他回來。自己則拿上長
刀,準備進城尋找食物。
江澄躲在癱倒的枯樹下,身上蓋著稻草,看魏無羨背著長刀進了城。沒過多長時間,江澄
就看見一縱人馬伴著塵煙滾滾進入主城。他們頭頂尖尖帽子讓江澄嚇出一身冷汗,其中一
人衣著更為繁複華美,手執法杖,正是教養神飼的大祭司,江澄稱為師父的人。
他們背著砍得整整齊齊的梧桐木,還有一個年輕的少年被綁在馬背上。大祭司似乎察覺到
他的目光,面孔向江澄的方向轉了一下。江澄嚇的趕緊縮了回去。僕從問大祭司發生了何
事,他說:「神飼就在此處。」言罷,策馬進城。
魏無羨還在裡面!
江澄想喊,猶豫了一下。
接著最後一個僕從消失在城門後。江澄心想,完了。
他剛才一猶豫,已經來不及攔下他們沖進城池的步伐。
這座城池已經攻破,食物被掠奪一空,魏無羨找了許久,天都快黑了。又累又餓,還是什
麼都沒找到。
卻聽見馬蹄隆隆,火把從廢墟中一盞一盞閃現,是燃燒的鬼火。魏無羨抬起胳膊,反手握
緊長刀。冷冷地看著疾馳的人馬將他圈進包圍圈。
一名僕從掀開尖帽,揮出斗篷下長戟,直指魏無羨:「交出神飼!」
魏無羨道:「做夢!」
他說的斬釘截鐵,大祭司站在人群後打量他一番,了然於心地笑了。說:「拿下。」
江澄在附近,他們甚至不需要殺掉魏無羨,只要讓他置身險境,江澄一定會自己跑出來。
他命令一出,十幾名僕從從馬上躍起,揮動長戟向魏無羨發出攻擊。看得出魏無羨疲累,
光是舞動那把一人高的長刀都極為費力。大祭司怕他堅持不住,說:「要活的。」耐心等
著,卻依然沒有看見江澄出現。
魏無羨武藝不精,不多時就被僕從們壓制住了。
大祭司微微皺眉,奇怪江澄為什麼還沒來。難道是被魏無羨藏的太好,他根本不知道這裡
發生了什麼。
他向弟子示意,僕從領命,撿起魏無羨丟落在一旁的長刀,用刀背朝他大腿砸去。
只聞骨頭碎裂的聲音,大祭司如願以償地聽見魏無羨的慘叫。一聲過後,還無動靜,大祭
司說:「繼續。」
然後補充了一句:「慢一點。」
魏無羨淒厲的聲音在死城中被無限放大,就像惡鬼的呼號。大祭司並沒有等太久。他終於
聽見身後傳來的「停下!」喊得撕心裂肺,喉嚨仿佛都被撕裂。大祭司轉過頭來,只見一
個漆黑的影子裹著一身破布朝他們沖來,讓他不禁皺眉,心想我好好的孩子怎麼被魏無羨
搞成了這副狼狽模樣。
江澄的褲子被扯的全是破洞,一條一條掛在腿上,露出的皮膚上盡是刮痕。他的目光在大
祭司臉上停留了一瞬,就向地上的魏無羨瞪大了,江澄的喊聲帶著憤怒的哭腔:「你們幹
什麼!」
大祭司淡漠地看著江澄撥開僕從,撲向地上的魏無羨。繼續發令示意,於是僕從們立即摘
下身上的梧桐木,迅速清掃出一片空地,就地搭建祭台。
江澄抱住魏無羨的時候,他正大口大口吐著鮮血。魏無羨聽見耳邊劈裡啪啦的木柴聲,無
論江澄抱的他多緊,用力推著他:「你快走啊。」
江澄眼淚落在魏無羨臉上,浸染著他的血。江澄說:「我走不了......但是,你要活下去
!」
今日便是天狼星過境之日。這裡的人,必將讓他葬身於此處。
大祭司看著江澄低下頭,親吻魏無羨的眼睛。內心不禁默默地歎氣。他看著江澄輕輕放下
魏無羨,如同訣別。然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江澄在他面前重重的行了一禮,說:「我願意死,但是,放過他。」
大祭司說:「你死,是應該的,你沒有要求的權利。」
江澄瞳孔縮成一點。大祭司一揮手,幾名僕從迅速將江澄拖上祭台,讓他跪好,用長戟刺
穿了他的腳踝,把他釘在祭臺上。
江澄的叫喊硬是咬在了喉嚨裡,卻聽見一旁魏無羨咆哮怒喊:「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你
們的天子,還有你,統統殺死!我要把刀釘到你們每個人的胸口!」
他惡狠狠地發著詛咒,淒厲如厲鬼一般。伴隨著火把的塵煙往上蒸騰,他喊得讓人膽寒,
血流遍地。僕從們安置了江澄,都聚集在大祭司的身邊。
綁了一路的少年被拖了出來。眼中帶著驚恐。
江澄叫道:「你沒有殺他的理由!師父慈悲為懷,不會濫殺無辜!」
大祭司擺了一下袖子,被綁的少年又被晾在一邊。他看了一眼地上喘息的魏無羨,幾名僕
從把他拖了過來,在土地上拉長了好一段血跡。
大祭司靜默地轉向目光驚恐的江澄,淡淡一笑:「情深意重。他比我帶來的那個更合適。
」】
江澄意識到,這是他帶給魏無羨的「劫」。祭祀天狼君,最重要的環節是妥善供養的神飼
,死的不行,必須「活活」燒死他。而這個過程,需要一個「輔飼」的鮮血為神飼鋪路,
這樣神飼才能順利抵達天狼星君之處。
這個被綁的少年就是選定的物件。江澄本要和他建立聯繫,無論情感,還是身體上的。
但是這個人選,還有比魏無羨更適合的嗎。
【大祭司道:「孩子,天命難違,縱然你情深義重,也不能逆天而行。」他平靜地向江澄
講著道理:「上天置吾等於此地,吾之所行,必是天理。」
「大祭司,水上之星升起來了。」有弟子喊道。大祭司轉過身,寬大衣袖上的金環銀飾發
出叮叮噹當的聲響,清脆的猶如滿天閃爍的繁星。
魏無羨被幾個人摁在地上,縱使他根本掙扎不得。魏無羨費力抬頭,只見南天星空上一顆
銀白耀目的星星正隨著天旋鬥轉朝頭頂移去。
那預示著他自由的星星,即將成為江澄和他鳴喪的鐘。
大祭司一揮法杖,道:「就在這裡。」
眼看著一把尖刀壓在了魏無羨喉嚨上。江澄突然前撲,腳踝因為身體的牽動淌出了好多血
。
江澄一把抓起面前劈得尖銳的梧桐木,斷口直抵咽喉,他目光冷硬,對著祭台下慌亂的人
群喊道:「如此,恕難從命!」
大祭司道:「不可胡來!天下蒼生和這個人,孰輕孰重,你還不懂嗎?」
「那就放他走!」江澄叫道:「他若不活,我登天前,必死!」
魏無羨大喊:「不要!住手!」他望著江澄,對方眼中上他從未見過的堅定和決絕。
有人壓低聲音道,「神君就要過天了!大人,再拖延就來不及了!」
大祭司望了一眼魏無羨,又看著江澄,他握著梧桐木的手穩穩地停在自己胸口,知道對方
是絕不會妥協的,不禁咬牙,心裡想著對策。
「好,我答應你。」大祭司身形未動,說,「換人。」
魏無羨只顧著大喊大叫。江澄目光卻憤恨而陰冷。他死死地凝視著大祭司,他受此人幾十
年教導,怎會不懂他發號施令的習慣。他袖擺紋絲不動。幾個僕從已經繃緊了軀體,即使
被綁少年又驚恐地被拖回來,抵在魏無羨喉嚨的尖刀並沒有收手!
大祭司克制著自己的不安,他和藹地對江澄說:「這樣可以嗎?」
江澄靜靜地掃過他們,最終將目光落在魏無羨身上。魏無羨費力地仰著頭,一臉血污和淚
水,嗓子都喊啞了,喃喃道:「不要......」
江澄沖他輕輕笑了一下。
江澄說:「謝謝你,魏無羨。但是,我註定要死的。」他握著梧桐木的手微微顫抖,眼中
卻充滿了光輝。他的身後升起了無比明亮的星星。
「我本不在乎是否會死去。」他說,含著淚水沖魏無羨微笑。
「但我遇見你之後,就不想死了。」
他話音落,抓起梧桐木,狠狠刺穿了自己的脖頸。半截梧桐木從他的後頸凸出來,帶著噴
濺的鮮血。
魏無羨愕然,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看著江澄眼瞳失去光輝前依然看著自己。最
後重重地倒在祭臺上。那些白色的身影朝祭台撲去時也沒有聲音,像是啄食屍體的白色大
鳥。他聽見有人喊著「大祭司,他死了!」
繼而是此起彼伏的「怎麼辦」「星君要降罪了。」
大祭司顫抖著雙手。魏無羨失神地被抓起頭髮,眼前閃著匕首的白光。大祭司卻搖搖頭,
看著柴樓上江澄溫熱的屍體。說:「來不及了,不必濫殺無辜了。
魏無羨的頭顱再次砸向塵土。刺的他雙眼疼痛,淚水橫流。
「神飼呢?」
「燒掉。」
耳邊傳來火焰的轟隆,燃燒的梧桐木發出刺耳的劈啪聲。魏無羨半張臉埋在土裡,他眼睛
翻的劇痛才能看見火光搖曳,伴隨著塵煙像天空飄蕩的細碎火花像是他離去的魂魄。
他的世界寂靜無聲。
魏無羨滿臉的淚水混成泥水,他開口嘶啞,幾乎發不出聲,卻依然說:「你到了那邊,要
好好的。」
「我會去找你。」
他感覺到一雙大手輕輕落在自己的頭顱上。
耳邊傳來大祭司的聲音:「當真情深意重。」
他上翻著眼睛,只見大祭司目光悲憫而感慨。
魏無羨覺得自己被施加了一股強大的壓力,頭顱痛的幾乎要裂開。仿佛什麼被撕裂了一樣
,他感覺到什麼被分離出去。
一抹透明的影子從魏無羨身上剝離下來。
魏無羨在昏迷前聽見大祭司在說話,但不是沖著地上趴伏的自己:
「你願追隨他,便隨他去吧,不枉相識一場。」】
魏無羨沒有看到在大祭司眼前漂浮的透明魂魄。身披黑甲,手持長刀,他神情木訥,面孔
與自己如出一轍。
大祭司對他說:「前路辛苦。你好自為之。」魏無羨點點頭,轉身撲向祭台下洶湧的忘川
之水,隨江澄之後,墮入地府。
魏無羨魂魄不齊,身體虛弱,陷入昏迷。他不知道江澄死前,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句話。以
至於持續到下一世結束。
在魏無羨一心想著等教會江澄撈魂、就轉世去時,在河邊,江澄第一次吻了魏無羨。並向
他說出「你要好好的、我會去找你」這番話。
魏無羨一直以為這是江澄看見了別人的記憶,學會了別人道別的方式。沒想到,他說這句
話,是源於自己。
江澄在「祭壇」上死去了,卻聽見了他的承諾。於是堅信著,魏無羨一定會來找他,這份
相信一直持續到他成為下一世的江晚吟,哪怕飲過忘川水,這份堅信都像那無法抹去的戒
鞭痕一樣,烙在他的魂魄裡,永遠紮根。
—
無論如何分魂融魂,魏無羨都是本體的魏無羨(原著),人格是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