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老屋旁有些空地闢了塊菜圃,與菜圃相鄰的是叢生的雜草,這些雜草對住
這兒的楊氏母子而言卻都是藥材或食材。這一小塊地裡,隨著時節流轉也會開出各
種花,結不同的果實。
這老屋在鎮上是有名的鬼屋,儘管如今破落不堪,仍瞧得出原先的格局甚大,
古時候住這兒的屋主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可惜家道中落,又因屋裡鬧鬼,
幾經轉賣後也越來越不值錢。如今幾進的屋院缺乏打理,屋主也不想費心力整修,
平日也根本沒人敢靠近,沒想到前幾年居然租出去了。租住這裡的母子也僅是整理
出一座院落方便生活,房東認為除了這對可憐母子也沒人敢住,也就從來不漲租金。
這對母子姓楊,子隨母姓。楊母似乎是得了失心瘋,鎮日都在院裡玩些小孩的
玩意兒,說話也天真如稚兒,她的兒子楊慕珂是個年輕人,長相身形都很一般,就
是在路上看了也不會留下什麼印象。楊慕珂除了在院裡種菜和幾樣藥草,也會到附
近山裡採藥,和鎮裡的藥材行也有往來,母子倆靠微薄收入和自家栽種的菜維生。
某個微冷的春日傍晚,楊慕珂收拾完農具就去草叢裡摘揀一些能用的藥草,他
蹲在牆邊忙活,牆外有腳步聲,有人在外面喊:「楊哥哥在不在?」
楊慕珂正在忙沒起身,隨口回應:「在這裡,是巫鈺麼?有什麼事進來講。」
繞過門牆進來的是個模樣漂亮的少年巫鈺,他是個孤兒,家人似乎都死在戰亂
裡,年幼就被鎮上古寺裡的僧人收養。雖說他身世坎坷,但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地方
誰又沒經歷些苦難呢,不過他總是笑臉迎人,生的又好看,在這一帶人緣也很好。
巫鈺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膚白如玉,站在夕照裡就像鍍了層金粉。他走近那堆
雜草叢說:「我就是順路經過,來看一看楊哥哥和伯母。伯母人呢?聽說她前些天
染了風寒,在屋裡休息?」
楊慕珂把割下的花草扔到腳邊的籃子裡,平淡回應:「嗯,只是小病,無大礙。
一會兒天要黑了,寺廟離這裡還有段路,還是早點回吧。」
巫鈺像是沒聽到勸告,逕自湊近說:「你身邊那些是蘭花吧,我對這種草也略
知一二的。呵,真是小巧玲瓏,好可愛,仔細聞還有香味。」
楊慕珂終於轉頭瞥了巫鈺一眼,那少年說的是他身邊開小白花的綬草,精緻玲
瓏的花旋繞生長,宛如青龍盤柱,所以有人喊它盤龍蔘,或龍抱柱。難得有人跟他
聊花草,他點頭說:「是蘭花不錯,這也是一種藥草,每過一日它就會往上開一朵
花,整株開滿要十多天。」
「我以前看的都是粉花,楊哥哥你這裡開的是白花。」
「這是從以前住的地方帶來的。」
巫鈺點點頭問:「對了,我和你是差不多時候搬來這鎮上的吧?」
楊慕珂沒回答他,抬頭看了眼天空說:「這就起風了,再晚一點會下雨。你早
點回吧,淋雨就不好了。我這裡也沒什麼好玩的,留得太久你會無聊。」
巫鈺說:「怎麼會,我覺得楊哥哥很有意思,好像很神秘,你以前住哪兒?聽
其他人說,你好像是從很多戰事的地方來的,一路舟車勞頓很辛苦吧?」
「嗯。」
「在這鬼屋住,你不害怕?」
楊慕珂低頭撥弄藥草,清點採收的量,有些慵懶的聊道:「鬼也是人變的,有
什麼可怕?人死為鬼,憑的是執念、風水地氣,聚成的一股陰氣,可是總有一天會
消散的,但若匯聚起來成為靈沼那樣混濁之物,又會變得什麼都不是了。」
「靈沼?那是什麼?是修士們會應付的那類東西啊?楊哥哥真厲害,連這都知
道。哥哥是不是在什麼門派待過?我覺得你和其他人都不同。」
楊慕珂本來沒有想和人多聊,加上最後那句話讓他莫名警醒了些,於是敷衍說:
「偶爾去藥堂買賣時聽人講的。」
「楊哥哥,再過一陣子就是清明了,你這清明草能不能分我一點?我覺得這些
開白花的很可愛,想養在寺裡,我會做好吃的齋食,是師父教我的,我用齋食和你
換?」
楊慕珂也想讓娘親吃頓好的,於是答應道:「好吧。不過現在天氣多變,你別
到處亂跑。聽說城南和城北有不少人猝死,也不清楚是生病還是怎麼了。萬一你四
處跑染了瘟疫可不好了。」他只是不解為何死的那些人都是男子,或許只是巧合?
巫鈺眸光閃動,怯怕得拉住楊慕珂的手說:「別說了,怪可怕的。」
楊慕珂眉心微結:「怕就快回寺裡,沒事別亂跑。」
巫鈺一聽勸告又靠在楊慕珂臂上微笑說:「唉呀,楊哥哥真壞,故意講這種事
嚇人,我們寺在城東,沒事啦。我幫你整理藥草吧?」
「天色晚了,快回吧。」楊慕珂把籃子拿回來,站起身看著巫鈺,巫鈺比他稍
矮一截,看著漂亮纖弱,總是笑得甜美討喜,但氣勢卻並不弱,有時相當纏人。
不過巫鈺也是會看臉色的,曉得人家不耐煩了就撢了撢袖子說:「那好吧,楊
哥哥這麼擔心我,要是天黑我還來不及走,只怕哥哥得送我回去,那我還是快走了。
師父應該也在等我了,我有空再來探望伯母。」
「去吧。」
楊慕珂目送巫鈺離開,巫鈺也不好好走路,哼著歌兒一蹦一跳的離開,少年身
影被夕陽拉得斜長,直到和路邊樹影相連。楊慕珂的目光從那道晃動斜影裡收回,
他想了想,拾起附近枯枝拿小刀削了削,在牆角和住處的出入都插了幾根,再撥雜
草掩蓋,這是簡單又很有效的一種結界,勉強能防鬼,但這更是專門防妖邪精怪的。
做完這些事,他就去處理藥草,然後看藥煎好了沒有,他聽房裡傳出咳嗽聲,
趕緊擱下手邊的活去看房裡生病的婦人。婦人有張秀逸好看的臉,即使病中的她披
頭散髮仍無損半分美貌,她看楊慕珂進來就可憐兮兮的喊:「我渴,我渴了。慕珂,
我要喝水,要喝水。」
楊慕珂點頭應好,把手裡的小碗擱桌上,先倒水遞上,婦人喝完看見小藥碗就
抗拒道:「不吃藥,藥苦,苦死了!」
婦人整張臉發皺,那模樣把楊慕珂惹笑,後者拿出一個竹製小盒打開,用盒裡
的小糖飴耐心哄道:「娘親要是乖乖喝藥,就可以吃這些糖。妳看它們漂不漂亮?
妳昨日也嘗過,很好吃的。」
「糖,要糖!」婦人伸手要拿糖吃,楊慕珂立刻蓋上盒蓋收著,她惱道:「不
孝子,不給娘吃糖!」
楊慕珂笑著說:「我特地弄這些糖來就是給妳吃的,可是娘親要先吃藥才有糖
啊。」
幾番誘哄,婦人終於把苦藥喝到見底,楊慕珂看婦人拿到了那盒糖飴開心享用
的模樣一如天真無邪的稚子,平和的心情又攙了些感慨。當年他落難,就是這個自
稱楊雿熙的婦人救了他,還自稱是他的娘親,他本是不相信,可是楊雿熙卻喊出了
他曾聽過的名字,楊慕珂。
之後他就用楊慕珂這名字和這女人一起生活,如今也差不多又過去十年了。這
個女人絲毫不見老態,他懷疑楊雿熙並非凡人,儘管這樣他也沒有特地調查,只想
和她一起平凡的生活。
十年了啊,那些往事彷彿昨日才發生過,但是楊慕珂不敢回想太多,害怕太沉
溺在過去,那麼他會無法再往前邁出半步,這樣楊雿熙該怎麼辦?雖說楊雿熙已經
瘋癲失常活了那麼久,但他想像得到過去她肯定過得很不好,因為他遇到楊雿熙那
會兒,她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像個野人,卻也是多虧這一點才只是被當成山野
乞丐、流民對待。若是讓人看清楊雿熙的模樣,又發現她這般癡傻,那麼她的下場
肯定會非常的悲慘。
楊慕珂心想,像野人那樣活著,起碼是自由自在,無人管束,怎樣都好過他現
在這樣,活著,但也不算真正的活著。
天邊遠雷鳴響,窗子因風震動,看來是要下一場不小的雨吧,過不久可能迎來
春汛,鎮上又有許多事要忙了,楊慕珂望著窗外發愣,聽到楊雿熙喊他,他轉頭望
去,楊雿熙遞上一顆糖對他燦爛微笑:「寶貝兒啊,吃糖啊。為娘買來的,很好吃
的糖。你不要難過啊。」
楊慕珂接過糖又摸了下臉頰,自己沒有掉淚也沒什麼表情,他笑問:「我沒難
過啊,娘親看錯了。」
「為娘才不可能看錯,你是娘的寶貝孩子,天天守著護著哄著的,你還不會講
話我就陪著了,皺個眉想要喝奶還是拉撒,為娘都能知道,所以不會看錯啦。」
「呵,好好好,娘親都對。」楊慕珂在婦人熱切注視下把糖含到嘴裡,它是甜
的,能很快壓過藥味的甜,但他心裡很平靜,活過來以後不曾再為了這些苦或甜的
滋味而有什麼起伏。
現在能和娘親重逢,並且好好的生活在一塊兒,他該知足了。該知足了,他很
珍惜這些,希望日子能繼續平靜的過下去,儘管是這樣一個心願,也得無時無刻小
心翼翼的守著,因為他和娘親都不算是真正的凡人。
他又花了些工夫把楊雿熙哄睡,然後走出房外,低頭攤掌看了眼,指尖失了血
色,指甲也泛白,再找出鏡子照臉,臉色實在算不上好,和巫鈺那種元氣飽滿的白
亮氣色不同,他的臉蒼白得像個鬼,唇色雖然還沒泛紫,但也是很淺淡的血色。
「看起來像病入膏肓,哼。」他無奈哼嘆,走去後頭無人居住的廢院裡,進了
破落祠堂把一個小甕取出來,撕開封口的白符低頭深吸一口氣,霧白的光氣被他吸
入了眼耳口鼻等孔竅,吸盡光氣之後他鬆手任由小甕滾落,神情有些恍惚的坐在地
上。
須臾後楊慕珂回神,臉上恢復了血色,他垂眼低喃:「存糧都沒有了。」
那光氣是所謂的生氣,任何活物皆有的東西,可以直接掠奪,但他對無辜生靈
做不來那種事,這都是他在發生過戰事的地方搜集來的,除此之外就是在山林裡捉
捕作祟的雜妖、山怪,或剛好有哪裡屍變了,他就去接收那屍骸未散的一口生氣。
他的脊骨曾遭到創傷,還能正常行走跑跳已是萬幸,但也因此他像個半死不活
的人,人吃的飲食他就算吃了也沒多少用處,得靠其他活物的精氣血續命。
數日後到了清明,楊雿熙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成天關在屋裡也悶得慌,楊慕
珂就帶她一起去把家裡的藥材賣去藥堂,再到附近街市逛。楊雿熙的模樣還是太醒
目,所以每次出門前,楊慕珂都會拿一種香木磨成的粉沾了水塗到她臉上,把她畫
得滿臉蠟黃,還好楊雿熙並不討厭這麼做,還覺得有趣好玩,加上那樹粉有木香,
所以後來她也會自己磨樹粉塗臉。
許久沒逛街市的楊雿熙興奮得不得了,拉著楊慕珂四處看,她的反應和小孩兒
沒兩樣,一見到新奇喜歡的東西都要轉頭問楊慕珂說:「兒子,我想要這個。」
楊慕珂不厭其煩告訴她銀兩沒帶夠、不需要那些東西,他不由得暗嘆持家不易
啊,自己賺得實在不算多,也好在他不必每日飲食,所以還算過得去。
楊雿熙被拒絕多次後開始扁嘴,雙眼泛著水光,一臉不悅瞪著兒子。楊慕珂苦
笑了下哄她說:「娘親,妳剛才喜歡的那個香包我回去就做一個給妳,用買的要花
錢,我們的錢不夠。」
「那我幫忙攢錢,你教我拔草。」
「好、好,回去就教妳,我還教妳怎麼邊草環跟花環。之後會開更多漂亮又香
的花草,妳就能揀自己喜歡的花草編來戴。」
「哇啊,好好好,我兒子最孝順了!」楊雿熙開心得拍手踏步,挽住兒子的手
晃了晃,一臉傻氣。她又喊:「兒子啊,娘餓了。」
楊慕珂跟她說:「等會兒回去還經過這裡,再買點零嘴。我們現在要去寺裡,
師父他們那裡有齋菜吃,娘親再忍忍。」
「喔。」楊雿熙點頭,看前方上百級的石階皺了下眉,隨即又握拳告訴自己要
忍耐,因為答應兒子了,她拉著兒子的手催促:「那我們趕緊、趕緊過去,齋菜要
涼了。」
楊慕珂聞言失笑,和她一起爬上百來階進了古寺,問了廣場上一位僧人要到哪
裡找巫鈺,那僧人說自己是雲遊僧,還不太清楚這寺裡的事,給他指了方向讓他去
食堂看看。巫鈺碰巧從食堂出來,一臉歡喜迎上來說:「楊哥哥你來啦,伯母也來
了,伯母康復了,氣色看起來很好啊。」
楊雿熙得意拍著兒子的胸口道:「那當然,慕珂都餵我吃糖呢!」
「噗。」楊慕珂被娘親大力拍了下,忍不住輕咳,巫鈺關心道:「沒事吧?倒
是楊哥哥看起來怎麼好像有些虛弱,可別太過勞累才好。」
楊慕珂把提來的小包裹給他說:「這是白花綬草。」
巫鈺欣喜接過花草說:「太好了,你真的給我送這個來啊。我可是天天都幫忙
做齋菜,盼著哪天你們會來的。」
楊慕珂淡然回應:「沒什麼,只是買賣而已。用這個換一頓齋菜給我娘親就夠
了。」
巫鈺笑說:「楊哥哥真是老實,快進來用飯吧。我煮了不少,肯定夠的。」
巫鈺熱情招呼他們,他看楊慕珂盯著面前的齋菜並不動筷,有些戲謔道:「楊
哥哥老實固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能浪費糧食,許多地方被戰火波及又饑荒,都吃不
上哩。何況這是我的一份心意啊。您說是不是啊,伯母?」
楊雿熙吃得又快又急,但舉止卻不粗魯,她忙著細嚼慢嚥,聞言用力點頭,把
嘴裡食物嚥下後說:「是不是吃不下?那為娘給你帶回去?不吃真的是好可惜啊。」
楊慕珂笑睨她一眼,拿起筷子說:「那我就謝過你了。」
巫鈺很高興的樣子,他說:「我先去把綬草種好,晚點再過來找你們。」
外面走進一位老師父笑呵呵看巫鈺念了句佛號跑掉,他進食堂也和用齋菜的施
主們打過招呼,那老師父說:「是巫施主邀來的客人吧,今日為了過節備了不少菜,
吃不夠的話廚房那兒都還有的。」
楊慕珂點頭致謝,老師父回禮後被一旁用齋菜的客人喊過去,那些客人之中有
位婦人說:「巫鈺他孩子心性,人見人愛,不過也差不多是該有個歸宿的年紀了。
我剛好知道有位不錯的良家子,要不要找我姐姐幫他說親?我姐姐是有名的媒人,
師父你也知道吧?」
老師父笑呵呵應道:「知道的,只是這事還得問巫鈺自己的意思。」
那位女客看到楊慕珂又問他說:「楊兄弟也年紀不小了吧?要不要也找一門好
親事,這樣也能有個人幫你照顧母親,你也有更多餘裕闖事業啊。」
楊慕珂回以淺笑,那女客驀地有些紅了臉,她並不認為楊慕珂生得有多出色,
所以只認為方才一瞬的驚豔是錯覺。楊慕珂婉拒說:「我想是沒人想和我們母子一
塊兒住的,就不勞煩你們費心了。」
「那、那好吧,也不能勉強嘛,呵。」女客給自己搧了搧風,直覺那對母子是
有什麼鬼魅依附著,要不她方才怎麼會覺得楊兄弟生得其實很不錯?可平常看又覺
得死氣沉沉的。
飯後楊慕珂帶母親在寺裡散步,古寺裡有不少老樹,也栽植一些好看的花草,
楊慕珂走到花間深呼吸,春光自枝葉間灑落,他闔眼感受這裡的地氣,還有這片土
地蘊含的生氣,多少緩和了一點缺糧的不適。
然而他回神後發覺楊雿熙的人影成了遠處一個小點,娘親往寺廟後方跑了,再
過去就是連著山坡地,那裡都是樹林,地勢也崎嶇不平,平日沒人會過去,楊雿熙
卻追著蝴蝶往那兒跑。楊慕珂擔心喊道:「娘親等我,那裡都是山坡,別跑遠了,
摔傷就不好了。娘親!」
楊雿熙似乎聽到兒子呼喚而停下,但她沒回頭,而是原地蹲下來,等楊慕珂趕
到時她指著地上問:「兒啊,這是什麼?樹根?能吃麼?蟲子們都吃得好起勁啊。
咿呃,看久了好恐怖喔。」
楊慕珂彎身查看她指的是什麼,大樹下盤根錯結,在那些樹根空隙的土裡冒出
一小段沾了泥土的手指,指甲灰黑而且快要脫落的樣子,皮肉也軟爛得可以,關節
已經有些露出,周圍都是蛆蟲,他趕緊拉娘親退後,冷靜叮囑她說:「娘親不要告
訴任何人在這裡看到什麼,把剛才的東西忘了吧。」
楊雿熙不解,歪頭問他說:「我覺得那個好像是人,我們不救他麼?」
「那是已經死了的,沒有救了。」
楊雿熙滿臉疑惑拉他手臂晃了晃,追問:「可是、可是可是啊,我也是那樣救
了你的,你也是死了,我又救活了啊。不過你身上沒有蟲子就是了,指甲跟皮肉也
沒掉。」
楊慕珂微皺眉心,輕嘆道:「就是說啊,我還沒死透,但那人是死透了的,所
以沒救了。讓他塵歸塵,安息吧。」
「喔。那怎麼不埋好呢?」
楊慕珂臉色有些沉,若有所思回頭看了眼那埋屍處,耐心的哄楊雿熙說:「曉
得了,我有空會來幫他的,娘親我們先回去吧,這裡要回去還得走一段路,妳不是
還想買零嘴?不抓緊時間逛,回去就天黑了。」
楊雿熙聽到有零嘴吃連聲應好,已經把那死人的事拋一邊忘光了。
這古剎清淨之地埋了死人,怎麼想都不尋常,楊慕珂本來並不想多管閒事,但
他答應了母親要去把那屍體埋好,多少也還是有點在意,所以等宵禁後還是悄悄跑
去古寺。宵禁後街市上就沒什麼人車,憑著過往練就的身手避開巡邏武官不是難事,
連隱身符都用不上。
進了古寺僅藉著月光就能找到白日裡發現屍體的地方,然而他卻找不到那死屍,
也不曉得是這些老樹的根鬚太過繁多雜亂在擾亂他耳目,還是有別的原因。
「都死了總不至於還能自個兒往地底鑽吧。」楊慕珂嘀咕,拿出搜羅術的符紙,
指尖凝氣寫下找尋之物,那張符化成一個微紅光點飛進樹林裡,他跟著光點發現一
座入口低矮被灌木掩蔽的山洞,遲疑了會兒拿短刀砍掉刺人的枝葉往洞內走,沒多
久就發現裡面別有洞天,月光自上方空洞照下,沐浴在月色裡的是個已經被雷劈斷
燒毀的巨大樹頭,已經幾乎焦黑的樹頭在一個角落生出綠意,那點綠意不知積累多
久的日月精華生長、茁壯,又成了一棵小樹。
他望著那株小樹苗愣了許久,一般人會為眼前美好的景象、為那份生氣而讚嘆
或感到高興,可他卻只是感覺到饑餓得腦袋有些發昏,又不知所措。
如果是明蔚的話,也能像那樣直接吸收月色吧,也許神裔就是那樣能連繫天地
事物的存在,或一種媒介?楊慕珂抬手抹了把臉,轉身往外走,心想找不到屍體就
算了,他不是無心要幫忙,但就是找不到。
到洞外以後思緒好像又更清明了些,他皺眉忖道:「可是那符化出的光分明是
飛到洞裡……」
他回首望著漆黑的洞內,微風拂面,不是陰風,他懷疑是自己多想了,畢竟那
種符也不是每次都很有效的。楊慕珂打了個呵欠要回家睡覺,稍早可能下過一場雨,
土地還有些軟,走到鋪石的地面就好多了,寺裡僧人八成也都睡下了才是。他腳步
輕快走著,踢到碎石,再往前差點被絆倒,有塊石磚破裂翹起一角。
「嘶。」楊慕珂低頭看鞋有沒有壞,再看石磚裂損的原因似乎是被樹根鑽破,
不只他腳邊的石磚,附近好些地磚也都有些起伏或破損,就像有東西在地底淺層活
動過。他覺得這寺裡藏有古怪,這一點疑惑像漣漪般擴大,他沒走寺旁的山坡小徑
回去,而是打算繞進寺裡逛一逛看有什麼發現,然後就被看到的景象嚇一跳。
一些禪房前有些人形的物體立在那兒仰望夜空,廣場那兒有更多相同的東西,
楊慕珂能看到月光宛如流水般流淌下來,澆灌在它們身上。他再定睛一瞧,發現那
些都是人形的樹,從頭到腳都是樹的枝幹和根鬚。
楊慕珂暗暗心驚,接下來的事讓他有些後悔夜裡跑來古寺,那些人形樹在月色
照耀下逐漸變成人的模樣,許多是白日裡打過照面的僧人,裡面還有不少市井百姓。
他們全部都朝他看過來,有人從背後一手拍在他肩上,他方才早有察覺誰在靠近,
一轉身就見巫鈺站在那兒,他瞇眼質問:「你是人?還是妖?」
巫鈺無奈的皺眉淺笑,答道:「都是吧。曾經是人,如今是妖。」
「怎麼回事?」
巫鈺慘淡笑了下,隨即恢復平日明媚討喜的笑容跟他說:「這事一言難盡,不
過說來也像是隨處可見的事。像我這樣的流民孤兒,一般不是病死就是被賣掉,而
我則是被僧人帶回這寺裡養,能在這兒吃上一頓飽飯對我來說是難得的好事,所以
就算被僧人們任意對待也只是害怕和忍耐,久了以後就漸漸沒有感覺了。我真的很
乖很聽話,他們只除了洩欲以外,平常都待我很好。
可是有一回我犯錯被罰抄經,不知是誰把門鎖了,屋裡走水,我就這麼燒死了。
死後為鬼,但我生前並無什麼執念,意識逐漸就淡了,原以為能就這樣重新輪迴,
或就這樣消失也好,誰知道我的魂魄又開始凝聚,還變得更強大。
也許是僧人們都捨不得我走,或他們感到愧疚,心中有鬼,不管怎樣,我就好
像被什麼東西給牽絆住了。雖然我覺得困惑,但也不是太難受,再次能像活著那樣
感受到世間的色彩、光亮和景物變化時,我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從前睡的床上,一切
經歷好像都是場噩夢。但我也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已經不是人了。楊哥哥你猜,
如今的我是什麼?」
楊慕珂想起不久前在洞穴裡看到的東西,以及那些詭異的樹人,心裡已有聯想,
但他並不打算講出口。有些精怪在化人後會特地跑去找凡人尋求證明,問凡人自己
像什麼,若回答像人,那精怪就能順利化人。
就算巫鈺似乎已經能化人,也不需要靠這種事而有作為,楊慕珂也不想回應太
多,和精怪妖魔接觸總有不少潛藏的規則,所以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他是這麼想的,
但巫鈺顯然不想放過他,巫鈺咧嘴笑說:「很好猜吧,剛才你不也看到了,我如今
是樹妖。」
楊慕珂嘆氣,對方自己都講了,也不差他再問些什麼:「你把寺裡的人都殺了?」
巫鈺搖頭:「不算殺吧,他們的魂魄元神都在,不然白日裡也不會那麼正常活
動。我只是怕寂寞,所以想讓他們能長長久久陪伴我。方才是讓他們曬一曬月色。」
「僧人也就罷了,其他那些百姓又怎麼說?」楊慕珂皺了下眉,他無法盡信巫
鈺所言。
巫鈺目光變冷,沒了笑意,他說:「那些人和師兄他們一樣喜歡我,我就讓他
們也加入了。」
楊慕珂微微轉頭掃視了會兒問:「老住持呢?」
「呵。」巫鈺輕笑了聲:「住持他討厭我,我也不喜歡他,就讓別人替代他。」
「樹林下的屍體,還有城裡猝死的那些人……」楊慕珂有時挺不喜歡自己的靈
光一現,那些聯想多半都會成真。
巫鈺挑眉訝道:「原來楊哥哥發現啦,怪不得這麼晚還跑過來。既然你發現了,
那也成為我們的同伴吧。我真的很喜歡你啊,和我在一起吧──」
話音未落,楊慕珂倏然執刀出手,巫鈺人頭落地。他好歹也修煉過一陣子,常
人無法就這樣削斷巫鈺的腦袋,對他而言卻也不算什麼,只是得蘊釀一會兒。
地上斷頭滾了滾,巫鈺那張漂亮臉盤已經沾了些沙塵,他驚愕道:「你問我這
麼多都是在等這一刻殺我?你在找我的破綻?」而他竟沒感受到半點的殺氣跟殺意?
巫鈺痛苦而憤怒的尖叫,所有樹人都動了,飛竄出許多枝幹要攻擊楊慕珂,楊
慕珂往山洞的方向狂奔,他的衣衫有不少處被挑勾刺破,但他們都沒能刺中他要害,
他返回洞內發現有許多根鬚正在盤繞編織成網,想要將出入口擋下。
「中!」楊慕珂擲符叱了聲,用火術逼退它們,翻躍竄入洞裡找到那不知幾千
歲的樹頭和一旁衍生的樹苗,樹頭內的凹陷處已經盛滿鮮血,他砍了樹苗也沒能阻
止外面瘋狂湧入的樹人,再瞥了眼血池,忽覺那裡像是隱藏了什麼,於是握牢了刀
刃深深插到池裡刺鑿。
「啊!」空中彷彿聽到巫鈺慘叫一聲,那叫聲開始變得低沉而扭曲,聽得人腦
袋昏沉泛疼,楊慕珂也發出吼叫,使勁開鑿血池底部,有一處不停冒出大小不一的
血泡,他的手在那裡摸索到一塊有些冰涼的東西。
樹人已經突破燃燒的火網衝進來,朝人甩出長鞭似的樹枝欲刺死楊慕珂。
「住手,住手,住手!該死的,楊慕珂你這該死的啊──」
楊慕珂拼命刮鑿池底,緊要關頭終於摳出那塊冰涼之物,枝椏尖端也已經抵在
他額面,血水迅速消退、乾涸,慘叫聲沒了,在他額上刺出一個紅點的樹枝和那樹
苗、樹人們都迅速枯萎。
他攤開掌心看挖到的東西,是一塊有些稜角的晶石,上面血水好像被吸進石裡,
它半透明,有著雲霧般的瑩白光澤,內部好像含了一些清水般的液體,搖一搖也會
晃動。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楊慕珂深呼吸,收好晶石踩著枯萎的樹枝們爬出洞外。
這事把他累得不行,他乾脆一屁股坐在洞穴外休息。天上的月亮被浮雲所翳,周圍
陷入漆黑,但是在他身邊開始有許多微塵般的光點浮現。
是生氣,大概是巫鈺掠奪來的,這可不能浪費,楊慕珂手忙腳亂摸出隨身帶著
的法器袋子捕捉,袋內畫了符陣能攝住他所需的生氣。大半夜,一個男人拿著小袋
子像在撲螢火蟲,而且看起來虛弱得很,邊撲邊喘。
生氣收得差不多了,楊慕珂把袋子開個小口埋首猛吸,吸飽了,像吃撐了肚子
一樣隨意躺在地上繼續喘。
他笑了出來,一會兒以後發出像在哭的聲音,但只號了幾聲就安靜下來。他著
實是太累了,不小心躺久一點就睡著,醒來時已經天亮,他起身拍拍塵土要趕回去
照顧母親,偶然瞥見洞外有一些開了白花的綬草。
之前他根本沒發現這些花草,這可能是他送巫鈺的,也可能是野生的,不管怎
樣他都沒有太多想法,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和誰深交,因為不想再把心交出去,他
認為明蔚從前說得對,有些生靈活得越久越膽小,凡事都變得小心翼翼,所以越年
輕的傢伙越是意氣風發、敢愛敢恨,但是像他這樣心已經蒼老的就算了吧。
楊慕珂算了算自己也不是太老,但他已經很膽小,不想再輕易交出真心了。如
果是從前的他,會為巫鈺傷心悲嘆的,現在的他卻沒太多感觸,認為自己活著才是
最要緊的,他得活著,他想活著,哪怕混成這種模樣了也不想死,一來是不甘心,
二來是他捨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