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ZENFOX (â˜ç¦ªç‹â˜)
2021-09-29 00:01:52 楊慕珂不知自己是怎樣昏睡過去的,有人把他從山野草地移到了一個幽靜舒服
的地方,他睜眼一看覺得這裡像是座洞窟,放眼所及皆是冰藍色的,他躺的地方是
一張水藍色石牀,材質和這洞裡的岩壁應該是相同的。這裡的岩壁像許多張屏風那
樣層層疊疊,鋪排出許多深淺不一的隔間與通道,一眼望不盡全局。
他稍微留心察看四周,發現幾處岩壁上閃著水光,那上頭竟然有逆流的水,水
本身是無色無形也無味的,腳邊到處都有氤氳水霧裊繞。他的頭還有些微暈眩,不
過並不難受,而是整個人飄飄然的,彷彿沐浴在最純粹的靈氣中。
這時他恍然大悟,這個地方本身就是靈礦形成的,逆流的水或是瀰漫的霧氣全
是靈氣所凝化而成的,他曾在書中看過,也聽明蔚講過,當靈氣濃郁至極就會形成
雲霧,所以仙山的靈氣多寡就看那山中的雲霧如何,要是靈氣再更多,就會化作水,
長期被水與雲霧浸染的地方就會形成靈源,繼而生出靈脈、靈礦。只不過這每一個
過程少說也要經歷千萬年。因此靈源、靈脈那些都是各個修真門派最想爭搶的資源。
那些流水宛如簾幕,水聲並不擾人,方才他睡夢裡也覺得悅耳,他摸索身上發
現傷口都被簡單清理和包紮過,破爛的衣物換成一套月白色衣袍,不過腳依然是光
著的,腳上的傷好了大半,剩下淺淺的痂,他的儲物法器都還在,只是乾糧已經耗
盡,不過符紙和一些道具卻都補上,唯獨極樂螺不在。他以為自己把螺搞丟了,但
轉頭就看到極樂螺擺在石牀角落,螺的開口飄出淡白輕煙。
該不會這地方也是極樂天變出來的?又或者是它通往了某處秘境?他一時對自
身處境摸不著頭緒,就沒有貿然碰那顆淺紫小螺。
這裡乍看像在冰窟,實則是在難得的靈脈之中,所以並不寒冷,他深吸氣時還
能感受到舒服的涼意沁入心脾,若有似無的風在吹拂,他在石牀邊呆坐一會兒,放
空心思冥想。這地方比藍晏清特意佈置的陣法還要自然且厲害,不僅有助於修煉,
哪怕他什麼都不做,靈氣也會不停的匯流進他體內,而且溫和自在,他就像沐浴在
溫風暖水裡,恍惚中還以為早就損毀的根骨都好了。
他凝神聚氣,嘗試了會兒,勉強留了些靈氣沾染在身上,但依舊無法像修真者
一樣聚氣於元丹,他連元丹都沒有,只能像塵俗間的普通道士那樣藉符紙、法器向
天地借法而已,自身是無力的,連妖獸都不如。
「罷了。」楊慕珂本就沒什麼期望,所以也不怎麼失望,他還是趕緊回去找娘
親吧。他正想該先往哪個方向探路,重重水幕和霧氣間就有個人影顯現,他習慣的
摸身上的黑針或短刀,發現那些東西不知被收去哪兒了。
那身影越來越近,他也越發不安,不過藍晏清總不會弄出兩個那麼耗心力的地
方都是要關他的,何況這裡還是藉他那顆螺變出來的吧?一想到這點,他的心忽然
怦怦急跳。除了他,又有誰懂得用極樂天施法?
霧氣往兩旁飄散,像是讓出一條路,來者越過了重重水幕和石柱,楊慕珂看到
那張殊麗清俊的臉,那人銀冠束著雪白如霜的長髮,著一身淺縹色裝束,冰藍長眸
美的攝人心魄,這相貌和那出塵的風姿還能是誰?可是他真的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
下與之相逢。
「你……」楊慕珂愣愣發出單音,隨即收回目光不敢多看,他怕這是夢、是幻
覺、是誰用幻術騙他的,他不敢置信,但如果是真的,他會很高興,高興對方真的
平安無事。
明蔚優雅坐到石牀一側,將楊慕珂的情緒全看在眼裡,心疼又憐惜不已,語氣
溫和道:「不敢相信我是真的?以為這一切是夢?」他懂楊慕珂的心情,因為他也
一樣,在找到人的當下還在懷疑自己,也害怕他只是做了一場夢,然後再像過去無
數次夢醒那樣失望,接著又逼自己振作。
楊慕珂抬頭望著明蔚,想看仔細又不敢一直盯著,他遲疑問:「真的是你?」
是明蔚,眼前這人真的是明蔚!
「嗯,我是真的。就和你一樣。我和你一樣,找到你的當下我怕是自己認錯、
找錯了,害怕只是碰到一個氣息和你相像的人,或是誰又用藥和法術來騙我。但,
你拿著極樂天,你的身子也……」明蔚怕提起那一身根骨盡毀的傷,令楊慕珂難過,
話語微頓接著講:「不管怎樣我都知道是你,雖然我們失去契約聯繫,但你我相處
多年的羈絆,你的氣息,我是不可能忘的。哪怕你長大了,變得面目全非我也能認
出來。你相信我是真的麼?」
楊慕珂點點頭,扯了下嘴角又低頭皺眉,想笑卻又不敢開懷的笑,想哭也哭不
出來,心情和表情都一團亂,但他壓下這些情緒,也沒忘了其他重要的事。他說:
「謝謝你救了我,現在我得趕回去找娘親,她一定擔心死我了,你能不能、能不能
幫我?」
「你我之間何須見外。」明蔚留意到方才楊慕珂急得想握他手,卻又臨時退縮
的樣子,心中不免有很多猜想,但自己胡亂猜想總是最愚昧的作法,於是他開口問:
「你在怕我?」
楊慕珂兩手的掌心不自覺往身側衣料蹭了蹭,垂眼否認:「沒啊。怎麼這樣問?」
「牽我的手。」
楊慕珂遲疑了了會兒,他一向都信賴明蔚,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卻還是沒什麼長
進,緊要關頭只會靠對方。不過他的確也只能求明蔚幫忙,心裡也只願意這樣徹底的
依賴明蔚,於是伸手搭到明蔚的指尖。
明蔚立刻握牢了楊慕珂的手,心想這人長大不少了,不過還是願意把手交給他,
這感覺很好。
楊慕珂一臉不解望著明蔚,又低頭盯著被握牢的手,他的手不算短小,但明蔚
的手更為修長寬大,輕易就把他的手包住,他尷尬又害羞,這感覺有些陌生。他看
明蔚的表情淡定無波,反而害他更窘赧了些,他挪眼看向別處問:「然後呢?」
「我帶你去找娘親。走吧,你想到哪裡找她?」
「月湖城的寂明館。」
明蔚答應:「好。」
楊慕珂莫名鬆了口氣,同時也有些悵惘。他看明蔚拿起極樂天撤回法術,煙霧
一下子膨脹、騰開來。霧散之際,明蔚也把極樂天交還給他,他與明蔚兩人站在一
間古雅的房間裡,周圍的桌椅、書櫃沒有什麼華美雕飾,而是用木材天然的顏色和
模樣打造,也保留了特殊的樹瘤和紋路,屏風那兒擺了張休息的臥榻,牆上掛了墨
色淺淡的花鳥畫,和煦陽光照亮房內事物,半開的窗外還能看見蜂蝶在花葉間飛舞。
這裡乍看像尋常人家都會有的書房,但又好像有些特別,待在這兒很放鬆自在,
教人自然就忘了塵俗絮煩。
短暫沉溺在靜謐的美好之中,楊慕珂有些恍惚問:「這裡是?」
「算是間行館吧。這裡是樓上,我們這就走吧。」明蔚說完就招來座騎,窗外
驟然颳起大風,一輛車凌空停在露台外,楊慕珂走到露台看到一頭銀白色的龍拉著
那輛車,暗暗詫異,這樣稀罕的靈獸居然聽從明蔚的驅使。
明蔚以為楊慕珂稍早的反應是對他變得生疏,但現在又像是對他毫無防備,因
為他輕易就將人抱進車廂內。車裡椅榻軟硬適中,無論坐臥都是舒服的,但他還是
拿了一塊軟枕墊在楊慕珂身後,又取來輕軟的毯子蓋在其腿腳上。
楊慕珂手足無措:「你不必這麼費事啦。我腳傷都結痂,也不疼了。」
明蔚在青年膝腿上隔著軟毯輕輕拍撫幾下跟他說:「那是表面上看來,但你的
腳傷未癒,也別穿鞋襪悶著,我替你上過藥,也許明後天就能好起來。在徹底康復
前就先這樣吧,那藥不是凡間的傷藥,這期間你或許會有點不舒服,也稍微忍著。」
楊慕珂點頭:「謝謝。」
明蔚眉心微結:「又這麼見外做什麼?」
楊慕珂尷尬抿嘴,仍維持端坐,過一會兒才漸漸覺得腳發痠,他偷睞身旁的明
蔚,對方正慵懶靠在椅榻另一側,目光相接之際就來牽住他一手,他想抽手卻被握
得更牢。
明蔚說:「別放開,就這樣一會兒好麼?」
楊慕珂沒答應也沒拒絕,任由明蔚握著手,心口溫熱的同時也有些痠軟泛疼,
他現在還是不敢多問。過去他想知道明蔚是否平安、想得知明蔚所有消息,但這一
刻他什麼都說不出口,甚至覺得就算是一場夢也不錯,當成一場夢也好。他有什麼
資格跟能耐去管明蔚的事?
「楊慕珂。」
「嗯?」
明蔚起身挨近青年,盯著青年垂歛的眼眸問:「你說不怕我,但是為什麼在發
抖?」
「我不怕,跟我抖不抖無關吧。」
明蔚看他半晌,驀地淺笑:「還是很愛辯解。」
「可以放手了?」
「再一會兒。」
楊慕珂蹙眉睨他一眼,卻發現明蔚那眼神像在哀求,他怎麼忍心拒絕。這情況
很詭異,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在怕什麼,好像他不分晝夜都在追尋嚮往的人,在終於
見到了以後才發現是海市蜃樓。世上的確有這麼一個人,他願意付出一切,只求一
場邂逅,只不過他們似乎不會有什麼可能走到一起。
在楊慕珂胡思亂想的時候,明蔚先開口了。他說:「我一直都在找你。那時候,
所有人都覺得你不可能活著,但我接受不了。」
楊慕珂聞言,眼神不自覺流露淡柔的笑意,他說:「當時是娘親救了我。」他
的母親也接受不了吧,所以也一直在找他,哪怕她自己都瘋癲了也還在找。
明蔚望著楊慕珂,聽他輕嘆一聲繼續說道:「是她找到我,還救了我。只不過
她好像受了某些打擊,以前的事都記不清了,個性也像個孩子,不過好在她記得我,
她喊出了我的名字,而我也想起她的模樣。我想幫她,卻不曉得該怎麼做,也不曉
得讓她再想起過去是不是對的,要是她其實並不想變得清醒……」
明蔚轉身握緊他雙手安慰道:「不用擔心,不管怎樣你已經盡力了,她會曉得
你的心意。」
「但願如此。」楊慕珂澀然一笑,表情藏著面對明蔚時的羞赧與茫然,他忍不
住多看了明蔚一眼,明蔚依然耀眼美好,和他是不同的,他是塵埃,只會是塵埃。
明蔚覺得他又走神了,而且還胡思亂想,像是在思索怎麼躲避他,於是跟他說:
「楊慕珂,你看著我。」
「嗯?」
「你連眼神都在躲我。」
「我沒有……」
明蔚不想嚇著人,他總覺得楊慕珂在怕些什麼,但現在還不能弄明白,於是換
了話題問:「身上的傷是怎麼了?你和你娘親在南方晉國的月湖城,怎麼會來到千
里之外的西盛國?」
楊慕珂渾身頓時變得有些僵硬,他望著前方虛空處在想該怎麼解釋,或是逃避,
因為他不希望再害明蔚捲入麻煩,但這些細微的反應都落到明蔚眼中。
明蔚語氣溫和而肯定的說:「是因為姓藍的那小子。」
楊慕珂又想抽手閃躲,明蔚卻將他摟入懷中,小心翼翼收緊雙臂擁住,然後輕
拍他的後背。他不敢多想,明蔚只是同情他,如果還有更多的東西,他怕現在的自
己也承受不起。
「你是……怎麼知道的?」楊慕珂還是疑惑。
「因為這世上除了我,也就是他會相信你活著。假使他找到你肯定會想將你藏
起來,為了避免被盛如玄發覺,那麼就得找適合的地方。西盛國和靈素宮相隔遙遠,
靈素宮的勢力不在這裡,這裡多是妖修和各方異族混雜的地方,也相當於是一個人
族和妖魔界之間的壁壘,那些自詡清高又怕事的修真者一般不會在此停留太久。」
「我記起來了,未闇淵也在附近。」
「對。」
楊慕珂在明蔚懷裡嗅到了熟悉的氣息,清雅微涼的草木香,很懷念,但他害怕
自己一廂情願的沉溺,於是小力推開明蔚說:「我已經沒事了。你不用這樣。」
明蔚退開來,望著眼前試圖疏離他的青年,心痛難捨,他仍撈住對方一手握
著,細細摩挲那手上因為平日幹活時養出的繭子,溫聲關心道:「你,這些年過
得怎樣?都和令堂在一起?」
提起楊雿熙,楊慕珂立刻放鬆下來,並帶著柔和笑意回應:「這幾年我們過
得很好。雖然娘親她像個孩子,但她自己不覺得,其實她很照顧我,就算我長大
了也認得出我,或許就是人家說的母子連心吧。說不定,我和她失散了多久,她
就找我多久,想到這點我覺得很心疼。不知她現在情況如何。」
明蔚安撫他說:「我已傳信符去月湖城的寂明館,那兒的人會想辦法的。」
這話讓楊慕珂愣了下:「你剛才說寂明館?」
明蔚不懂他為何這樣訝異:「是啊。為了找你,我動用所有人脈和勢力到處設
立寂明館,我想要是你還活著,大概會在人間找尋母親,也不會想和修真界再有更
多牽扯。寂明館的人,多是宋繁樺救助過的神裔和精怪,也有一些修士和凡人,他
們態度和立場中庸,並不會特別偏頗哪一族或國家、境域的人,在許多地方同時做
修士和各族的生意,也能藉此搜羅各方的消息。」
楊慕珂抿起淺笑與之相視,果然明蔚是最熟悉他的,憑著這一點就猜到他會有
的那些顧慮和心思。他說:「我原先住的小鎮沒有寂明館,為了給娘親治她的病,
所以搬到月湖城,也見到了春蓼,不過她好像沒認出我。」
明蔚微訝:「你這麼好認,她竟然沒認出是你?我明明都交代過了,仔細交代
過了,你有雙灰眸子,嘴邊有梨窩,或許身旁還會帶著一位少婦啊。這ㄚ頭……」
楊慕珂失笑:「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樣敏銳?再說我樣貌平凡,就算有對灰眼
睛,若不近看也瞧不出來,哪有什麼讓人立刻就能聯想的特徵啊。」
明蔚默默握緊楊慕珂的手,歛眸低喃:「是,不怪他們,他們不像我這麼將你
擱在心上。」
楊慕珂歛起笑意,惶惶然避開明蔚的目光。明蔚再遲鈍也猜到些什麼,何況他
並不遲鈍,他偏頭追上楊慕珂慌亂的眼神問:「你果然在怕我?你不喜歡我了?」
楊慕珂閉眼深吸一口氣,用微顫的嗓音回答:「不,可是我如今要靠吞噬他人
生機的辦法才能茍活,為此,我得一直遷徙到有雜妖或混沌的地方,因為不想波及
無辜的人。偶爾我也假扮普通道士捉鬼捉妖,攝走他們的生機。
現在的我既不能像個凡人,也不可能再修煉,要死不活的賴在人世間,已經沒
有什麼餘力喜歡誰,或承擔誰的心意。你願意找我,還像這樣幫我,我真的很感激,
可我不想再麻煩你了,我……我欠你太多,無以為報。對不起。」
「你不欠我什麼。若你真這樣想,改不了,那你欠我一輩子好了。一輩子都別
走。」明蔚聽得有些激動,話也忍不住說得重了些,他又怕嚇壞楊慕珂,稍微平撫
心緒後說:「不管怎樣都有我在,我會找到辦法的。況且我從來沒認為你是麻煩,
你遇上任何麻煩也儘管來找我,我會讓它們都不再困擾你。你……」
明蔚話音忽止,低頭看著緊握著的手,楊慕珂抖得厲害,他已猜到楊慕珂之前
是被藍晏清捉去,還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也不該再這樣逼迫,於是心軟哄道:「等
你平靜下來再說吧,我都會等你的。」
楊慕珂終於能抽手,手腕被握得微微泛紅,不過他自己掐著的手心更紅,還都
是手汗。他不敢看明蔚是什麼表情,逕自朝窗口那兒靠著假寐,明蔚替他蓋了軟毯,
但他毫無睡意。他知道明蔚的真心和情意沒有變過,心裡感動也欣喜,因為他還是
很喜歡明蔚,喜歡到一想起來心口都好痛,他也是真的害怕再失去,所以不敢大方
坦率的接受,現在他只要知道明蔚還活得好好的就夠了。至於他自己,沒想到內心
會脆弱到連心儀對象的表白都幾乎能壓垮他。
* * *
明蔚收到月湖城寂明館傳來的消息,得知楊雿熙在春蓼那兒,於是直接帶楊慕
珂去找人。
春蓼和光煮了一桌菜,正要叫醒楊雿熙來吃,楊雿熙一清醒就開始哭,拉著春
蓼說:「幫幫我、拜託幫幫我找兒子。」
春蓼連忙哄她說:「妳別哭,我們已經有他的消息了。寂明館的主人正要帶他
過來,妳睡了一晚也沒吃,肯定餓了吧?來,吃飽了等你兒子找來吧。」
光站在一旁附和:「是啊,寂明館的主人很厲害,他講的肯定沒錯。」
一頓飯後,屋外颳起大風,聽起來就像有人在外面怪叫,楊雿熙皺眉跑到春蓼
身旁揪著她袖子說:「我怕。」
春蓼拍拍她手背安撫:「沒事,定是他們到了。光哥哥,你能去看看麼?」
光起身答應:「當然。」
門外的情形令光有點訝異,寂明館的主人抱著一個俊雅青年,那抱法就像在抱
孩子,青年趴在明蔚身上,雙手環其頸項,下身被托住,身上披了件繡了銀白流水
紋的外袍。
光微微點頭喊:「東家。」
明蔚點頭回應說:「小光,楊雿熙在你們這裡?他是楊慕珂,來尋他母親的。」
「她在啊。」光才應完話,楊雿熙就跑出來喊著:「是我兒子來啦?兒子你
怎麼啦?你怎麼、怎麼給人抱著?」尾隨而來的春蓼見狀也一臉驚訝。
楊慕珂耳根燙紅,在明蔚耳邊小聲發牢騷:「都說不必這樣了,你還是放我下
來啦。」
明蔚唇角噙著笑意並不打算放人,他問楊雿熙說:「你是慕珂的娘親?」
楊雿熙打量明蔚,點了下腦袋就喊兒子說:「噯,你怎麼給人家抱著,不是已
經學會走路了?我們昨天還煮很多好吃的慶祝你會走路,你還亂找人撒嬌,這樣給
人添麻煩,為娘不高興了啊。這位、這位郎君對不住啊,我家小孩就平常不會這樣
亂撒嬌的,你放他下來,我抱著吧。」
「娘親,不是這樣的。」楊慕珂苦笑對明蔚說:「她平常都是這樣的,認得我
是一回事,但會把從前的事當成現在的講。娘親,我是腳受傷了,所以勞煩朋友帶
我回來,讓妳擔心了,對不起。」
楊雿熙看他腳的確包紮著,了然點頭:「原來是這樣啊。唉,真是的,都叫你
不要亂施法術捉弄人,反而被人捉弄了吧。沒事沒事,下回娘親教你更好的法術。
來,娘親抱。」
楊雿熙朝明蔚雙臂討人,明蔚平靜看著她,她擺了擺雙掌催促:「來啊,兒子。」
明蔚這才終於肯將楊慕珂放落地,從旁攙扶道:「你走慢一點。」
楊慕珂敷衍了聲,對母親尷尬微笑:「娘親你沒事吧?」
「沒事啊。你不是腳斷了?」楊雿熙仍有些茫然混亂。
楊慕珂對春蓼和光點頭行了一禮:「謝謝你們照顧我娘親。」
光擺手說:「不用客氣,東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當初要不是你們,我們只怕
也都不在了。」
春蓼上前一步對楊慕珂講:「就是說啊,小羊哥哥、啊,如今是楊慕珂了。我
一時沒能認出你,你怎麼也不肯認我哩?你現在這有些心虛的樣子,分明也是記得
我們吧?」
明蔚看楊慕珂只是笑得一臉無奈,於是替他說話:「好了,他也有他的顧慮,
妳沒能認出救命恩人還說得很有理了?」
春蓼躲到兄長身旁吐舌,明蔚接著替楊慕珂問:「他母親的情況能治得好麼?」
春蓼搖頭,坦言道:「我修為不足,只能助她安心寧神而已。她其實沒有什麼
病,身子好得很,甚至修為還在我之上,遠高於我,所以我也無法瞧出令她心神錯
亂的原因,多半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吧。可能是受過傷,倒不像是被下過咒。」
楊慕珂牽著母親的手,聽了這番話就緊張追問:「真的是因為受了傷才這樣?」
「唉。我也不敢肯定。」春蓼嘆氣,光拍她的肩安慰,她提議道:「東家不是
常駐於西盛國麼?說不定能請那裡的國師幫忙?」
明蔚答應道:「那好,明日我就帶他們去西盛國。今日都先休息吧。」
光有些為難的微笑說:「那個,我們這兒沒有什麼多餘的房間了,你們可能要
另覓他處。」
楊慕珂客氣道:「這是自然的,怎麼好意思一直叨擾你們。我在城裡租好地方
了,這就帶娘親回去。明蔚你呢?」
「自然是和你們一起回去。寂明館都沒有空的廂房了不是?」明蔚說著瞥向春
蓼和光他們,那倆兄妹看懂他的眼神都點頭稱是。
明蔚再次抱起楊慕珂對楊雿熙說:「夫人,請隨我來吧。」
楊雿熙跟在他們後方覺得挺有趣的,朝兒子揮手傻笑:「唉呀你被抱高高了,
抱高高,嘻嘻。」
送走客人後,光就把門關上,靠著門板吐了一大口氣。春蓼笑他說:「你那樣
子也太誇張了些。」
光走去倒水喝,跟她講:「妳剛才不也是如臨大敵的模樣。神裔之間的感應特
別敏銳,雖然東家平日都收歛許多了,我現在還是不習慣那麼強大的威壓。」
春蓼也在喝水,聽完輕嘆道:「即使是同為神裔,白狐族也是異類呢。不過現
在他終於找到朝思暮想的人,那就好了吧?宋叔叔那裡要是收到消息肯定也會高興
的。」
光拍額叫道:「啊,對了,我忘了給宋叔叔送信去。」
* * *
銀白色的龍一接近城西就化成一匹白駒拉車,城關的人見到那輛車的深紫車簾
和月輪圖紋,連問也沒問就放他們入城了。楊慕珂也是進了城才想起沒被盤查,好
奇看向明蔚。
僅僅一個眼神,明蔚就知道楊慕珂在想什麼,跟他解釋道:「寂明館的圖樣是
月輪,深紫是代表的顏色,他們認出了這顏色和圖樣就知道這是寂明館的人,所以
不會多問。想真正進寂明館做事的人,身份來歷會經過許多查證,寂明館也不是什
麼人或妖都收的。由那些信得過的人作為骨幹,再去經營其他地方的分館,無論人
間或修真界的消息或修煉材料也有很多是靠我們的管道流通,代理的事務也不少,
所以逐漸在許多國家傳出名聲,解決了一些無必要的紛爭,因此在一些地方會受到
禮遇。其實,從前我也來過晉國,只是那時候沒能找到你。」話尾,明蔚眼神有些
黯然,若是能早點找到人,也不至於再讓姓藍的小子傷害楊慕珂。
楊慕珂扯了下嘴角,尷尬道:「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搬來啊。」
「不過也是在晉國吧,還好我現在找到你了。」
楊雿熙坐在他們兩人之間,一會兒看左一會兒望右,努力想找話和他們聊,趁著
這兩人凝眸相望的安靜時刻,她舉手喊:「聽我說!」
「妳怎麼了?」楊慕珂關心道:「是不是在小春家沒吃飽?」
楊雿熙搖頭:「我吃太飽啦。我想上茅廁。」
「那、妳再忍一會兒就好。」楊慕珂哄著她,明蔚拿出一顆糖遞過去,楊雿熙
含著那顆半透明的糖飴開心微笑。
「大好人。」楊雿熙指著明蔚跟兒子講:「你這朋友非常好,讓他常來我們家
吧。」
明蔚淺笑:「今晚我和小白就要在你們那裡打擾了。」
「小白?」楊雿熙歪頭。楊慕珂跟她解釋:「應該是那頭白龍的名字啦。」
楊雿熙掀起車簾往外瞧:「沒有白龍,是白馬啦。兒子你看錯了,這也差太多
了呀,呵,真可愛,傻兒子。」
「是是是,您說得對。」楊慕珂微笑,不和她爭辯。
楊慕珂將母親帶回她寢室哄睡,楊雿熙一沾床就睡熟了。他來到小廳前看明蔚
背對自己坐在那兒,好奇詢問:「小白呢?」
明蔚說:「他會自個兒找地方歇著。」
「我娘親也睡了,多虧你的糖。不過你怎麼隨身帶著那些糖?」
「本來是想給你的。」
楊慕珂睜大眼,失笑:「給我的?」
「嗯。你小時候成天被我督促要修煉,也嘗了許多苦口的藥草,我好像一顆糖
也沒給過你,以後只想讓你有甜頭吃。」
楊慕珂聽完這話心中有所觸動,眼眶不由自主泛起水光,又慌忙用笑容掩飾道:
「噯,講這什麼,我如今也不是孩子了。那個,其實我這兒和小春家一樣沒客房的,
你恐怕得和我將就一晚了。」
明蔚望著害羞轉身的青年微笑應聲:「好。」
明蔚跟著青年回寢室,房間不大,也就是個能睡覺休息的地方,除了張簡單的
床和一個矮櫃就沒別的傢俱。楊慕珂說:「床不大,你睡吧。我躺外面桌上就行了。」
明蔚站在房門口說:「擠一下還可以,你身上的傷還沒好,不要睡桌上。」
楊慕珂也懶得和他客氣,緩慢踱到床邊要拆下包紮傷口的紗布,明蔚早他一步
蹲到面前幫他拆布,他索性兩手撐在床鋪上,安靜的垂眼凝視著。
楊慕珂的腳擱在明蔚大腿上,他能感受到那雙腿是強健有力的,明蔚乍看高瘦,
其實很強大,從以前就是如此,不管是被封印住了,還是碰上什麼麻煩,明蔚從來
都沒露出挫敗和低落的樣子。但這一刻幫他拆紗布的明蔚,眼裡的情緒,讓他感覺
有些不忍心,明明這些傷都不在明蔚身上,明蔚是在心疼他?
他猶豫了下,問:「你那時真的趕到靈素宮找我了?有沒有受傷?盛如玄他們
不會輕易放過你吧。」
明蔚知道他擔心什麼,淺笑回答:「當時宋繁樺也在,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
都沒事,算是全身而退了。其實我有好消息還沒告訴你。」
楊慕珂雙足裸露出來,上面的傷口正在癒合,不過現在看來皮膚上還佈滿傷口,
都是他顧著逃跑時在野地裡弄傷的,但他已經不在意了,好奇追問明蔚說:「什麼
樣的好消息?」
「周諒沒有死。」
「你、說的是真的?」楊慕珂激動往前靠,雙手搭在明蔚肩上,明蔚唇角含笑
應了聲便湊上來,彼此間的氣息若有似無纏繞在一塊兒。
明蔚望著楊慕珂欣喜的模樣,手裡握著青年的裸足,心想這雙腳好小,不像是
這高瘦青年的腳,但偏偏又那麼細白,這人是怎麼憑這雙腳站得那樣筆挺的?他有
些分神的冒出些許綺念,他對楊慕珂有深情,自然也有著濃烈暗湧的欲。只是他藏
得很好,楊慕珂又心繫周諒,只顧著問他周諒的事而沒察覺。
「真的麼?她在哪裡?怎麼也不、不曾回來找我?」楊慕珂有很多疑惑,但明
蔚一句話卻讓他明白周諒為何沒有再回靈素宮。
明蔚說:「她失憶了。當初她受重傷後被姚昱凡救了。姚昱凡雖然認出她的衣
飾可能是某宗門弟子,但也猜想過那不是單純遇上意外,再說同門相鬥的事並不罕
見,貿然將人送回去也未必是好的。所以姚昱凡就收留周諒,後來周諒拜他為師,
如今他們已是師徒,而且都還在西盛國。」
聽到這兒楊慕珂才鬆了口氣:「遇上了貴人啊,人還平安活著就好。」
「你累了,該就寢了。」
楊慕珂望著催促自己休息的明蔚,由衷感激的微笑道:「謝謝你。」
「我才應該謝你。」
「謝我什麼?」楊慕珂慢慢挪到床裡,讓出位置給明蔚。
「謝謝你活著。」
楊慕珂低頭將鬢髮撩到耳後,有些靦腆的淺笑說:「那你還得謝我娘親,是她
救了我。唉,真的該睡了,好累。」
楊慕珂有些害羞的往床裡躲,背對明蔚側臥,他閉起眼睛說:「抱歉了,這裡
就只有一張被子,還好天氣也不那麼冷了。」
「和你初次相遇時,好像也是在春季吧。」
「好像是……」
明蔚也面向床裡側臥,沒有絲毫的遲疑從後方摟住楊慕珂的腰際,他感受到青
年的身子僵了下,但過一會兒又逐漸放鬆下來。
楊慕珂頗意外明蔚會這樣摟著他,更沒想到自己其實很渴望這樣親近明蔚,這
讓他想起了以前在滕煌城短暫卻快樂的時光,那時他很幸福,和明蔚是互相喜歡著
的。現在他還喜歡明蔚,也知道明蔚的心意,但他還是很不安,說不清楚自己在害
怕些什麼。
「慕珂。」
「嗯?我快睡了,你想講什麼就快講吧?」
「沒什麼,有我在,你安心的睡。」
「好。」楊慕珂帶著睏意應了聲,感覺後頸好像有個溫軟的觸碰,伴隨著微熱
的氣息又一次的落在他後頸,還好只是碰了這兩下就沒了,否則他可能會因此失眠。
不過對明蔚而言,幾天幾夜不睡都不算什麼,但是淺淺的兩個輕吻實在無法平
撫他思之如狂的心情,故而徹夜未眠,只想這樣摟著楊慕珂,感受這人確實在他懷
裡,溫暖鮮活的被他擁住。
這一晚楊慕珂睡得不太安穩,身上的傷藉藥性迅速恢復也給他帶來一些負擔,
加上不久前才被藍晏清捉去,雖然沒做什麼噩夢,卻也睡得有些累。
一覺醒來他大口吁氣,反而像是解脫了。他出了一身薄汗,明蔚隨他起身,他
問明蔚說:「你一整晚都在輸真氣給我?」
明蔚目光飄向一旁沒應聲,算是默認了。楊慕珂笑嘆:「我就知道。」如果不
是明蔚一直守著他,昨晚他或許要睡熟都有問題,藉藥力恢復傷勢,也得要他的體
質受得了,明蔚打從一開始就想度氣幫他養傷吧。
明蔚下床回頭說:「我去買些吃的回來,你和令堂就在這裡等我。」
「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一起去吧。」
明蔚想了想,還是不想和楊慕珂分開太久,於是點頭答應。他帶楊慕珂去附近
巷子口買鹹豆腐和豆漿,回程順便再買幾個包子,楊慕珂問:「你怎麼知道那幾家
店好吃?」
「我以前就來到這裡,聽其他人提過。」
回去後楊慕珂打水伺候楊雿熙洗臉,等她出來吃早點,明蔚就坐在一旁看他們
母子,楊雿熙問明蔚說:「你怎麼不吃?很好吃的。」
明蔚淡笑回應:「我不餓,也不需要日日進食。你們吃吧。」
楊雿熙喝了一大口豆漿,滿足的對兒子和兒子的朋友燦笑,她說:「我知道了
啦,你是神仙。兒子你真厲害,交到一個神仙朋友,還把他找來家裡當家神啊。」
楊慕珂瞥了眼明蔚,莞爾道:「他不是神仙,是一位修真者,有道行的,所以
不像我們得天天找東西吃。」
楊雿熙昂起巴掌大小的臉,莫名驕傲道:「我也不用天天吃東西啊。那我也好
厲害。」
「咦,娘親妳是說,妳……」楊慕珂懵懵望著她,轉頭問明蔚說:「難道天人
就不必吃東西?」
明蔚有些疑惑重覆了關鍵詞:「天人?」
楊慕珂這才想起自己從沒跟人透露過此事,卻對這明蔚毫無防備的講出口了。
他赧顏道:「我還沒告訴過你吧,我娘親應該是位天人,從天人嶼來的,她當初可
能就是被眾多修真者盯上了,遇上什麼劫難才變成這樣。不過,我不曉得我爹是誰,
娘親也從來不講。那時,袁霏纓可能是妒恨我娘親而將我拐走,讓我當了藍晏清的
替身,而盛如玄則是想透過我找到天人的下落……」
明蔚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握住楊慕珂的肩膀,對後者而言這樣安靜的陪伴和安
慰也已經足夠。
楊雿熙笑嘻嘻搶話說:「是啊是啊,飯不用天天吃,可是東西好吃就吃嘛。」
她的心思還在食物上頭,壓根沒細聽兒子又講了什麼。
明蔚思忖道:「一般修煉辟穀後就不宜再吃人間飲食,避免沾染濁氣,僅攝取
靈氣和藥食。不過的確有些修煉法門和族類並不受此限制。我想,也許你也是因為
有天人血脈才得以度過那些劫數。」
楊慕珂苦笑了下:「或許吧。」過去那些詛咒或折磨,換作一般道行淺的或是
真正的凡人還不曉得挨不挨得住。能像這樣活著和明蔚坐在一塊兒說話,他真的很
感激了。
楊雿熙吃完了豆腐,也差不多喝完了豆漿,捧著碗半掩住臉左右瞄來瞄去,看
兒子和那個神仙似的白髮男人互望良久,忽然擔心喊他們:「神仙朋友要變回石像
是不是?還是木像?兒子你不能跟著也變成那樣不跟為娘玩啦!」
楊慕珂被喊回神,尷尬哄她說:「不是的,只是和朋友太久不見,忍不住多瞧
幾眼。我沒有要變成石頭木頭,妳別亂講。對了,娘親,我們今日還得再出趟遠門
了。」
「又要去玩?好啊!」楊雿熙開心拍手。
吃完東西,楊慕珂又去收拾母子倆的行囊準備上路,白馬拉著那輛車在街口等
候,明蔚替楊雿熙拿包袱,楊雿熙拿了兒子送的風車吹著玩,催促兒子快點。楊慕
珂回頭看了眼還沒住熟的地方說:「才剛來又要走了。算了,人都在就好,一會兒
麻煩繞去寂明館,請他們代我付那租金吧。」
明蔚說:「我一早已經讓小白把這件事辦妥,你不用擔心。」
「咦,那我把錢給你、還是給小白?」
「你我之間何須計較這點事?」
楊慕珂輕蹙眉心笑說:「這點事對我這樣的庶民來講也不是小事。」
明蔚帶他們去搭車,路上問:「你喜歡在人間過日子?」
「不討厭,挺好的啊。雖然也有很多麻煩,一旦被這裡的府衙登記入了戶口就
得歸他們管,除了繳稅還要忙許多雜務,與鄰里往來,不過我有時也當慣了黑戶。」
講到這裡,楊慕珂狡黠笑了下說:「嗯,各有各的好吧。」
「以後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過?」
楊慕珂太錯愕了,以至於看向明蔚時表情茫然:「什麼?」
「今後和我一起過。」明蔚莫名有些擔心,他相信楊慕珂心中還是喜歡自己的,
但有時楊慕珂會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他忽然害怕楊慕珂不願意。
楊慕珂遲疑的低聲喃喃:「可以的話我也想。只是……」他不知道拖著這副殘
破的身軀能撐多久,他不忍心拖累明蔚。
明蔚沒再追問,眸色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