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期間，鄧清善一個人窩在租屋處裡面什麼都不想做。扮演別人的疲憊累積在身上
，像是沉重的結晶。他每天躺在床上，聽音樂聽到累，就開始找影集看。阿月回家過年去
了，好像整個年假都不會回來，臨走叮嚀他要按時吃藥。
　　一邊聽音樂，他就把自己活著時候發生的事情挑出來一直想。沒有結果的好幾個暗戀
對象、偶然知道家裡非常有錢的高中同學、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很陌生的弟弟，還有小時候
的家庭出遊。
　　說起來每一次暗戀都是愛到卡慘死，過幾年回想都變成讓人憤恨的回憶。像是在暗戀
、追求的兩年多之後，才經由旁人輾轉得知對方早就不是單身，那真讓他覺得自己可笑又
可悲。以前失眠的時候都會把這整件事來來回回想過好幾次。
　　另一件事就是那個高中同學，高中的時候跟他很好，卻從來不知道那個同學的家庭狀
況。後來在社群軟體上看到別人拍的照片，才赫然發現這傢伙也太有錢了吧，到底誰家會
有那麼大的游泳池。而且後來那個同學開始自己放一些炫富般的照片，有錢人的生日派對
、一群人在某條河上包下遊艇，然後他發現那個同學原來之前大學出國念了名校。這些都
讓他混亂地想著，為什麼自己當初都不知道、後來又為什麼跟他漸行漸遠，然後就覺得自
己像被騙了一樣。
　　他弟也給他這種感覺，上了大學之後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聽說還加入了某個異議性
社團。除此之外還變帥了，換了髮型、打了耳洞。他感覺很受歡迎，把大學生活過得風生
水起。這些都是他不知道也不可能參與的事情，然後兩人間的距離就慢慢拉大了。變成偶
爾剛好同時回家，會板著臉閃避對方的關係。
　　他爸媽還沒有分居的時候，會開著剛買幾年的休旅車，載他們到很遠的地方住一兩天
飯店。車裡面放著幾大包剛買的速食，薯條的氣味充滿整個車廂，他和弟弟在後座喝著玉
米濃湯。沿著長長的公路一直開，會看到遠方被雲霧遮住的山。休旅車的小電視輪播相聲
，直到他爸媽其中一人不耐煩，切掉影片。他們有時候住在湖邊，有時候住在海邊，也有
時候會往深山裡去。
　　把這些事情都拿出來想之後，他才感受到自己死了。
　　死了之後會不會記憶逐漸消散，當他像是阿月那樣，在別人的人生裡穿梭不知道多少
次、像是活過好幾輩子之後，他還會執著於活著時候的自己嗎。他們想必不會和活著的時
候是相同的人了，如果有一日真的能夠回去活著的自己身上，鄧清善不知道自己想不想這
麼做。
　　年假的最後一天阿月回來了，帶著一大堆零食。鄧清善還得幫忙阿月提上樓，堆在狹
小的頂加裡面，讓空間好像又縮水了一點。
　　看阿月面色紅潤、春風滿面的樣子，年假應該過的不錯。接下來他們就是要等劇組的
人來白麒麟勘景；讓鄧清善頭痛的另一件事則是學期馬上要開始了，阿月沒有這個煩惱，
因為他負責的曹修傑是畢業多年的社會人士了。
　　前幾天大概是太冷了，烏龜不怎麼吃飯也不怎麼活動，讓他很擔心。阿月幫忙換水，
鄧清善拿牙刷替烏龜刷背，想著以後他在這個世界死了，不知道有沒有人來照顧烏龜。
　　回去上班之前，阿月打了電話和輔導員K回報進度。
　　開工後不久，劇組來勘景了，不過他們來的時候鄧清善要去學校上課，沒有待在店裡
。聽阿月轉述，劇組人員似乎很中意白麒麟渾然天成的老舊感，事實上白麒麟確實是是一
間營業許久的租書店。不過最後會不會選中，可能還很難說，他們要考量的因素很多，白
麒麟也不是這個城市裡唯一的一間租書店。
　　鄧清善重回大學校園，好在林秋陽就讀的學系和鄧清善以前學的東西差不多，還應付
得過去。不過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當學生了，不是很習慣那種生活方式，何況好幾天下課之
後還是得去白麒麟打工，比寒假的生活又累了不少。
　　最近客人變多了不少，晚班時段的人更多。有很多人是下班、下課之後來看漫畫，難
得得重現了沙發區能夠坐滿一半內閱客人的景象。喜歡找店員聊天的客人也有，喜歡買飲
料食物餵食店員的也有，當然總是會有幾個奧客。催還催到手軟的、拒繳逾期罰款的之外
，還有趁著店員不注意，不去櫃台刷書付錢，就偷偷自己內閱起來的人。
　　鄧清善在整理的時候還發現，有一套漫畫怎麼點都少了中間兩本，過幾天再回去點，
又少了兩本。他欲哭無淚地找到許群，說好像有漫畫被偷了。許群調出監視器，無奈地說
這種事情是開店必須要承擔的風險。他們把監視器畫面裡疑似小偷的人印出來，貼在好幾
個書櫃上面。書沒有再被偷了，但不見的也沒有回來。
　　過了一陣子開會的時候副店長告訴他們，目前收支勉強平衡，而且已經和劇組簽好約
要出借場地讓他們拍攝。鄧清善聽到之後看了一下阿月，他搖搖頭表示不知情。店長和副
店長也已經和劇組方面協調好拍攝的時程、場地的使用範圍，以求把拍攝期間對租書店生
意的影響降低。
　　在這部影集裡面，林秋澄飾演的是租書店的年輕接班人。主角從退休父親手中接下一
間搖搖欲墜的租書店，主角以對漫畫的熱情支撐租書店的經營，努力思考如何讓租書店在
艱困的環境中生存。主角母親的家族幾代都管理宮廟事務，主角在接手租書店之後生了一
場大病，結果神明指示希望主角成為祂的乩身。主角該如何應付兩邊截然不同的事務，又
該如何抉擇自己該放棄什麼，是這部影集的核心。
　　開機之後，劇組挑了一段時間集中把租書店的戲拍完，鄧清善下課過來白麒麟的時候
會看到林秋澄被攝影機、麥克風團團包圍，一大群劇組人員擠在小小的租書店裡面。而且
旁邊的巷子停了一大堆陌生的車輛，大概也是劇組開來的。
　　這部戲對林秋澄而言挑戰的地方在於宮廟那部分的劇情，是他以前比較少接觸的題材
。鄧清善沒有辦法像租書店那部分一樣先看到拍攝狀況，但聽說取景的地方很近，過一條
橋就到了。這段時間林秋澄在忙，不敢聯繫他，他也沒有來聯繫鄧清善。
　　這部戲的規模比較小，也是低預算的製作，拍攝期間沒有鄧清善想像得那麼長，大約
四個月就殺青了。但是等到真正播出，已經是一年後了。這段時間鄧清善就過著好像一般
學生一樣的生活，很普通地上學、打工，一個月回家個兩次，和林秋陽的家人、朋友找到
了相處的方法。
　　開播之後，鄧清善和阿月守在電視機前面，喝著啤酒看首播。社群媒體上面對這部戲
好評如潮，更有人拿出了一年前的貼文比對劇中場景，發現新聞中的租書店正是取景的場
所。租書店的生意已經好轉許多，轉型也已經上了軌道；再加上影集開播之後帶來的關注
，看來一陣子是沒有倒閉的可能了。
　　林秋澄大概是終於有空閒了，約了時間去拜訪弟弟。鄧清善看著又帶了甜點來的林秋
澄，有預感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林秋澄一樣帶著點侷促，說了很多話，講他拍戲時
的各種趣聞。鄧清善靜靜聽他說話，等到送林秋澄離開的時候說了：「哥，真的希望你能
開心。」
　　林秋澄以疲憊的微笑回應他。
　　鄧清善最後把烏龜搬到家裡，拜託林秋陽媽媽照顧。回到租屋處，他問阿月：「我們
什麼時候會死？」
　　阿月聳聳肩表示不知道，提議他們去外面吃咖哩當晚餐，至少可以悠閒吃過飯，再回
來等待死掉。阿月騎著曹修傑那台破爛的摩托車，鄧清善在後座靠在他背上，他們什麼都
不想、用輕鬆的心情騎著車。他們身旁是明亮的招牌、騎樓裡行走的人，公車從他們身邊
開過。
　　阿月說：「阿善，我們快死了，不要怕。」鄧清善抬眼一看，眼淚就掉了下來。這種
事情永遠無法習慣啊。他眼底的最後一瞬，是一台失控的大貨車。
　　他們必須得毫無來由地親身承受別人的死亡，而且不知道何時能夠結束，說不定這就
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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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用完，更新隨緣，謝謝大家！
預告：下一個故事是〈孌童與書生〉，比較難寫，正在看資料。這個故事脫胎於紀昀《閱
微草堂筆記．卷一．灤陽消夏錄》，是個哀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