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心情低落的時候,他就會去跑步,沿著老路線從街道到河邊,最後走到河邊堤防旁的終點阿紀的冰店,吃碗米苔目冰。
凝視著街尾的冰店,阿紀好像感應到他的視線,在店門口朝他揮手。
阿紀是他的小學跟國中同學,兩年前跟他同時回鄉,開了這家冰店。
冰店位置絕佳,街尾三角窗店面有兩層樓,過條馬路就是河,日落時,小小的冰店像澆上一勺金橘色的百香果糖,籠罩著如夢似幻的霞光。
他總是只點最簡單的米苔目冰不加料,只加黑糖。
白瓷碗盛裝淋著黑糖水的米苔目與碎冰,漸層的黑糖水像墨色,浸潤著雪白的米苔目與小山尖的冰上,像一碗典雅的山水畫。
他習慣在二樓臨窗位置眺望河面,放空腦袋盲目的咬著碎冰,讓煩惱跟著冰片消融成嘴裡的一勺糖水。
老舊的木樓梯發出悶聲,一個人影在他身旁坐下,面向敞開的窗戶,阿紀從容的點了一根菸,將煙盒遞過去。他沈默的從白色軟包中抽出一根叼著,阿紀朝他湊近替他點上。
他聞到阿紀身上有一點不同以往的氣息,雖然很淡,卻是甜甜的、柔媚的香水氣味。
那一點香氣成功的勾引他的好奇心。
「你去相親了?」
「啊?」
「有女人的香水味。」
阿紀的神情毫不遮掩,瞪大雙眼:「你是狗嗎?這麼會聞。」而後解釋:「今天忽然被我媽突襲,她直接把人帶到店裡,你不知道那場面有多荒謬。」
他唇角微勾,望著河的另一端,北上的列車在黃昏中開過田野。
沒問阿紀結果如何,他知道阿紀想說的時候就會說。
人生一半以上的時間都混在一起,這些積累起來的交情,衍生出一個眼神就能讀懂的默契。
「今天訓練還好嗎?」阿紀忽然問。
「老樣子。」
阿紀對著暗下來的天色吐一口煙,說:「要秋天了,跑起來比較舒服吧。」
他說:「頂多汗沒那麼臭而已。」
「我現在想起那個味道就覺得噁心。」
他被阿紀緊皺的眉頭逗笑了,「一群跑完步的男生擠在教室裡的味道,確實讓人永生難忘。」
「好險你現在不用忍受了,這應該是教練的特權吧?」
他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三個銅板放桌面:「沒錯,教練的小確幸。」
沿著亮起的街燈返回街區,夜幕是沉沉的深藍色,下班的車聲洶湧起來。
聽見有人喊:「教練!」
他一愣,回過頭,看見學生興奮地朝自己揮手。「教練你剛剛去吃冰齁!我有看到你!」
「你精神很好嘛,怎麼不去多跑幾圈?」
學生神情誇張的倒退幾步,國中男生變聲階段的聲音稚氣未脫:「教練,你太狠了吧!枉費我對你一片真心......」
他拍拍學生肩膀:「快回家讀書啦,一直考輸女朋友也不是辦法。」
他沒有理會後方學生嚷嚷「教練不要跟我媽說啊」的聲音,逕自離開,走到住處附近的麵店。
「教練,今天一樣?」櫃檯老闆娘問。
「一樣。」沒多久,一碗乾板條端上,白色絲緞的粄條、翠綠韭菜與一勺赤紅辣椒擱在碗邊,白綠紅相互映襯,乾淨整潔。吃飽,回去那空無一人的家。
出生沒多久,父母就離婚了。他從小被鄉下的阿公阿婆帶大,有監護權的父親長年在國外工作。後來父親再娶,曾邀他一起生活,他拒絕了。對自己而言,阿公阿婆才是他的父母,他不會離開家人。雖然在他成年不久,兩老相繼離他而去
開燈,還是習慣性對屋子喊:「我回來了。」也習慣屋內一片靜默。開著電視把新聞當背景音充滿空間,打開筆電輸入今天訓練的數據。視線瞄到桌上的團體照。
那是國三的夏天,參加全縣中學田徑賽的合影。照片裡,平頭的阿紀在自己左邊比著ya,而自己一臉酷跩樣瞪著鏡頭。其實自己是在緊張,因為站在右手邊的教練攬著他的肩膀,當時他的雙頰要燒灼起來。
記得攝影師說「西瓜甜不甜」到按下快門那幾秒之間,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光。
照片旁有個舊碼表,上頭的數字停在教練最後一次在跑道旁使用它紀錄。
他一直沒有歸零,就讓時間靜止在那裡,彷彿教練還在終點旁,用開朗的笑聲迎接他。
教練。霎那間他有些恍惚,以為是自己不自覺喊出聲。
「小任教練!」這次沒聽錯,是來自門口,而且聲音很熟悉。
他看見紗門後的阿紀笑瞇瞇招手,手裡提著一顆西瓜。
打開門,阿紀熟門熟路的走到廚房,自然的拿出刀具與粘版切西瓜。
留著一小撮馬尾的長髮阿紀很有型,隨性打扮就有點小田切讓的味道,連切西瓜的架勢都手起刀落,很飄撇,從小桃花就沒停過。
他在旁看著阿紀切西瓜。
阿紀便自顧自開口:「我姑姑他們家種的,今天剛採收,趁新鮮吃超甜!明天我送去你們隊上。」
「謝謝。」
阿紀笑著:「幹嘛那麼客氣。」
他低聲說:「謝謝你今天來。」
阿紀動作一頓,而後遞出一片西瓜給他,微笑:「你知道嗎?西瓜抹點鹽巴會更好吃喔!」
他們坐在後院的躺椅上,把屋內的燈都關了。並肩吃西瓜看著星空,鄉下沒有光害,可以看見滿天星空。
阿紀語氣低緩:「我記得某次暑訓後,教練跟我們躺在操場上看星星。那時候風吹過的感覺,到現在都還記得。」
「嗯,我也記得。」
你記得的不只是這些吧。阿紀轉頭看自己的眼神彷彿這麼說。然而阿紀什麼也不會說的。
只是從提袋裡拿出兩瓶海尼根,問他:「敬教練一杯?」
他接過啤酒,對著夜空舉杯,一旁的阿紀說:「教練,四年了,我敬你。」
明明還沒喝,視野卻逐漸氾濫、模糊成一片。
幸好夜色看不清他的臉。
從小學五年級加入田徑隊到國中這五年,都是教練陪著自己一路往前。就算去了其他縣市的高中田徑隊,他還是與教練保持緊密聯絡,時常回來找教練。
是教練讓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在這不被父母所愛的人生裡,有個人總會在終點等他。
只要有人在等,他就會邁開腳步拼命往前。
教練是他的朋友、兄弟與父親,是除了阿公阿婆以外的家人。
然而教練無法成為他的愛人,教練已經有女友,那是他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
無論跑得多快,他逃不開這無處可去的情感;無論再怎麼追,都不可能追上與他無關的人生。
只要終點有教練在就好,只要教練還在等他,他就會奮力一搏的跑下去。
他拼命壓抑沸騰的感情,期許自己成為教練的得意門生。
他勤奮練習,又有天賦,當其他人連同阿紀都因高中升學壓力而放棄田徑時,只有他撐了下來,比起同期選手跑得更長遠。
只要他還是選手的一日,教練永遠是他的教練。他要以選手的模樣,活躍在教練的回憶裡。
如果停下來,他與教練的回憶,都將止步於此。
四年前,教練因為胃癌過世了,走得很突然。
當時他大二,正準備參加大學的田徑賽事。當時教練已有預感時日無多,囑咐阿紀不要影響自己比賽。
教練臨終前還在為他加油,那場比賽,他破了自己的紀錄。
也是生涯最後一場賽事。
沒有人在終點等待的感覺,真的好寂寞啊。。
他說:「我是先喜歡教練,才喜歡跑步的;也是因為喜歡教練,才沒辦法繼續跑步。」
四年前那場全國田徑賽後,教練離開了,他再也沒有跑步的理由,於是引退了。沉澱許久,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的國中執掌田徑隊教練一職。
同一年秋天,阿紀返鄉在河邊開了冰店。
阿紀摸摸他的頭髮。
「我喜歡教練,喜歡到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可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他。」
教練,如今我也是教練了。
眼前一暗,他陷入一個溫暖的擁抱。
阿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想哭就哭吧,小任。」
他以為自己會嚎啕大哭,一如過去那樣,但是此刻的心底卻異常冷靜,甚至能嗅到阿紀身上的沐浴乳氣息,還有淡淡的煙味。
阿紀把女人的香水味洗掉了啊。
打破這片刻的凝滯氣氛,阿紀率先開口:「你今天跑的比較久,有繞路嗎?」
他沒回應,從阿紀的懷裡抬起頭,凝視阿紀:「你還記得小學的時候,我們每次練完田徑,教練都會帶我們去吃米苔目冰嗎?」
「記得。」阿紀的笑容很溫暖:「你看我甚至愛吃到自己開了一家米苔目冰店咧,誇張吧。」
入秋的風有些涼意,喝過酒的身體迅速很快冷卻,然而阿紀的臉上還有幾分未退的微醺,他都看在眼裡。
他說:「跟教練一起練習的時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一路以來,我只能靠這些東西,支撐自己前進。」
「阿紀,我沒跟你說過,四年前的那場比賽,最後,我好像有看到教練在終點等我。」
他知道自己此刻眼淚亂噴,肯定哭得很醜,卻仗著黑夜的遮蔽,佯裝若無其事地閒聊:「抵達終點線的那一瞬間,我真的有感覺到,教練在前面笑著迎接我,就跟以前一樣。」
「阿紀,這四年我想了很久,就算終點沒有人等,但只要持續跑下去,前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風景在等我吧。」
他咕嚕咕嚕把手中啤酒一飲而盡,深吸口氣,說:「我對教練的喜歡,也該交接給下一個人了。」
他把手裡的空啤酒罐遞給阿紀,後者反射性接過,一臉呆愣的看著他。
啊,小田切讓就算傻眼,也是很帥的。
他擦去眼角的淚,忍不住笑出聲。
秋天的白日越來越短,傍晚一日比一日提早降臨。
國中田徑隊訓練結束後,他獨自沿著街邊跑到河邊,迎著宜人的微風跑步是種享受。直到這條路線的盡頭,他走下堤防,抵達那間三角窗店面的冰店。
他從懷裡拿出那個舊碼表,在漫天的夕陽裡按下歸零鍵。數字清空成0的瞬間,秋天的風暖暖的吹拂過臉頰,溫柔的像一個擁抱。
阿紀看見他來,二話不說到櫃台製作一碗淋著黑糖的米苔目剉冰。
阿紀端上剉冰,語氣擔憂:「現在天氣變涼了,你剛跑完步就吃冰,會不會感冒啊?」
他咀嚼滑溜軟糯的米苔目,回:「那你就換成熱的米苔目湯啊。」
阿紀一臉驚恐:「要、要改開麵店嗎?」
他拍拍阿紀的肩膀:「反正你都可以為了追一個人開冰店,改開麵店也可以吧?」
阿紀瞪著他,雙頰浮現淡淡的緋紅色,那可不是黃昏的晚霞。
從口袋掏出三個銅板,他瀟灑的起身:「吃完了,感謝招待。」
阿紀急忙拉住他,手心很炙熱。
「小任,你......我......我們......」
看著阿紀滿臉通紅,欲言又止的模樣,他握緊了阿紀的手,漾開大大的笑容:「我明天還會再來的,我每天都會來的。」
「因為,你一直在這裡等我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