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是陳染愛。不,不對。不如說,那是張陳染愛的臉。
「陳染愛」轉過頭,那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李玄淵瞪著牠,「陳染愛」動了一下,但掉落的桂花落到他們之間,「陳染愛」立刻便停
了下來。
「陳染愛」沒有靠近李玄淵,只是用沒有起伏的音調說:「你想要找到他?」
「對,染愛在哪裡。」
「為什麼?」
「他在哪裡!」
「陳染愛」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不過額頭卻流下了奇怪的黑色液體,從眉間落到嘴角,一
張臉好像被劃開了兩半。
「你以為你能救他嗎?」
濃稠的黑色液體幾乎掩住了他整張臉,頸子、手臂,裸露的肌膚一下子就染上了墨一般的
黑,逐漸地全身都黑忽忽的,看起來就像是屹立的陳染愛的影子。
李玄淵倒抽一口氣,影子睜開了眼睛,雙目瞪大,幾乎要迸出眼珠子似地。
「你憑什麼救他?」
影子的咧開了嘴巴,幾乎咧到耳根子,嘴巴也變得很尖,似犬似狼。
李玄淵反射性地捂住了耳朵,但影子的聲音還是穿過一切,彷彿在耳膜炸開那樣吼道:「
我會一直詛咒他們!」
唰——群鳥啪打翅膀的聲音迴響在山間,啪搭——
影子變得非常高大,雙目變成了漆黑的洞,腦袋上方冒出了立起的耳朵,看起來即將要往
李玄淵這裡撲來。
神奇的是,李玄淵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害怕,滿腔的憤怒讓他變得勇敢。他說:「我會和他
在一起——我一點也不怕他!」
「哈!」黑影越來越高大,發出了像哭像笑像吼叫也像呻吟的聲音,「哈!所有都人都怕
我——他們會恐懼我們!」
李玄淵抬起頭,黑影看起來像是人類兩倍高大的黑犬,腐蝕性的墨色濃稠液體啪搭啪搭地
跳下,身邊的花草半點不留,發出了焦臭味,就連桂花香也壓不著。
「我不會!」李玄淵硬著脖子喊:「我不會!」他其實想說:你休想!
黑影發出了低吼,整個山都為之震盪,轟隆。
「殺了你。」黑影說:「我要吃掉你!」
牠的嘴巴已經咧開了,好像準備撲過來一口咬掉他的腦袋。
李玄淵勇敢地盯著黑洞的雙眼,全身緊繃,心裡卻突然出現一個聲音說:離開。他愣住,
同時,黑影好像被揪了一下,黑影伸出了手,在空中抓了抓,瞬間,牠被狠狠地往後扯了
一下,巨大的身體此時顯得渺小。
離開這裡!聲音在耳邊喊著。
黑影重重摔在地上,然後「咻」地被往後拖,濃墨留下了一路的痕跡,眨眼之間便消失了
。
「……染愛?陳染愛?」
天色一變,原本的藍天白雲霎時便成了灰濛濛一片,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只能隱約聽見低
鳴聲,又近又遠,忽遠忽近。
離開。
「你在哪裡?」
離開。
他豎起耳朵,反覆張望,試圖找出聲音的來源。
離開這裡!
「陳染愛!」
滾開!
他扯開喉嚨,「我才不怕你!」
「陳染愛」的聲音變得又低又啞,咆哮聲夾雜其中,就像是真的變成了野獸,什麼也聽不
清。
他反覆地喊著:我一點也不怕你!
唰——唰——群鳥逃離,咆哮聲嚇壞了所有的生物,桂花香氣壓抑不住的野獸味道給了李
玄淵方向,他沿著墨色的殘影跑去,吼叫聲清楚又模糊,分不清究竟是幻聽還是真實。
那個聲音不停地說:離開。離開。滾開。滾開——不要靠近我!
不要靠近我。不要觸碰我。不要和我說話。
李玄淵咬著牙,聲音越來越大,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只剩這個聲音,不停地抗拒著他的接
近。
但是他還是聽見了,夾雜在其中有個聲音小聲地說:救我。
#
父親是個非常溫和的男人,連小蟲子都殺不了的那種。家族富裕但卻不高傲,唯一的遺憾
是孩提時期便自殺的母親,也就是他的祖母。他認為這種下了父親長年憂鬱的種子。
祖母沒有殺死任何人,父親也沒有,但暴躁的曾祖父卻被傳言殺了許多人,而且絕大多數
的人都是和曾祖父有過節的。最後,曾祖父也是以自殺作結,死時不過五十。這就如眾人
所說的那樣,這像是一種永不止息的詛咒,溫柔和藹的祖母在他出生前也自殺了,長年的
憂鬱還是壓垮了誰也沒有傷害的祖母。
據說,祖母死前曾自言自語地喃喃:牠就在這裡。牠跟著我。牠永遠都會在這裡。
在那之後,悲痛的父親有好一陣子的閉門不出。再次踏出門的時候,父親臉色蒼白,精神
委靡,嘴裡喃喃著祖母生前同樣的話:牠就在這裡。輪到我了。牠會跟著我,直到我死去
。
父親遺傳自祖母的溫和,一點傷害別人的傾向都未有過,在祖母去世之後更是,甚至到了
不願與人接觸的程度。
他雖是山里鄉有名的詛咒家族,但在高中之前,他多少還是有些可以說話的朋友,但在升
上高中前的某個炎熱午後,他剛回到家,看見母親在二樓呆愣地坐在地上,父親的書房半
掩著。
母親神情恍惚,對他的叫喚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推了門,然後看見了父親搖晃的雙腿。
臥室的窗簾是拉上的,但隱隱透進來的陽光還是讓父親腳底有了一點黑影。他走進臥室,
黑影一點一點地擴大,某股像是動物的味道讓他心慌。黑影越來越大,像是氾濫的墨水,
過了不久,黑影竟緩緩浮出一個黑色人影。
那是父親的模樣。但很快地,那個黑影開始劇烈抖動,像是被扔入石子的黑水,波瀾不停
。
然後,黑色的人影成了自己的模樣。
黑色的人影露出了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不過更銳利,更噁心,而且更可怕。
他聽見「自己」說:輪到你了。
父親腳下的影子延伸,與陳染愛的影子連接,自此他便明白,他和祖母父親一樣,詛咒在
父親死後降到自己身上了。
陳染愛看見死去的父親站在自己面前,現在的他已經可以和父親平視了,父親的身影永遠
地停在過去,但他卻長大了。
父親看著他,脖子上有著勒痕,臉沒有絲毫血色。
「現在輪到我了。」他喃喃地對父親說:「牠會跟著我,永永遠遠,直到我殺死自己的那
天。」
父親沒有說話。
「……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他茫然地說:「這是正義的嗎?父親。」
父親歪著頭,腦袋以奇怪的角度躺在肩膀上。
「我有這個資格嗎?」
父親咧開了嘴巴,黑呼呼的墨汁從腦門流下,將他熟悉的臉劃為兩半,直到最後整個人變
成影子般烏黑的人形。
「這是正義。」「父親」如是道,聲音粗啞,甚至有點含糊不清:「這是你的權利。」
只有你。
只有你們。
哈。
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只是慢慢地蹲下,就像是小時候那樣,將頭埋進雙膝,就算感覺到濃
稠腥臭的液體落到後頸也沒有抬頭。
這是詛咒。他想。不是權利,也不是正義,而是落在他們家的詛咒。
「哈……」他感覺「父親」貼在自己的腦袋後面訕笑著:「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你永遠都無法得救。」
永遠都無法得救。
「父親」的聲音扭曲到了極致,牙縫間迸出難以壓抑的笑聲。「沒有人會愛你!」
他的手指抽動了一下。瘟疫一般的恐懼蔓延在山里鄉。他的名字本意也和瘟疫一樣,不過
不是恐懼,而是愛,只有母親這種人才會替剛出生的兒子取這個名字:染愛。『愛』是一
種瘟疫,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染上並且終生不癒,像是詛咒也像是祝福。
然而,他卻永遠無法得到愛。
「所有人都恐懼著你。」
少年的聲音卻在此時不屈不撓地傳來:我才不怕你!
他的手指再次抽動。
這明明不是一個好時機,但他卻莫名地興起了某種期待。他不怕自己。陳染愛想,灑在手
臂的吐息熱了些。不可以期待。不可以期待。陳染愛明明知道的,但思緒卻不受控制。他
不怕自己,那麼,是否可以期待他有愛自己的可能——停下,停下。不要再期待了。他很
快就要離開了。他……
腦袋上的黏稠消失了,他緩緩抬起頭,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眼前的怪物成為了自己的模樣,他知道,因為這是怪物唯一能夠憑依的樣子,因為他的祖
先奪走了牠的影子,因而讓牠成為了只能恨的怪物。
牠擁有一雙和陳染愛一模一樣的眼睛,此時看來沒有恨,看似面無表情,但陳染愛卻看出
了失望和不甘心。
「只……有我……只有我……」怪物對著他喃喃著:「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牠從嘴裡吐出了裂成兩半的觀音像,玉配透著溫潤的光亮,裡頭已經沒有一點詛咒,頭髮
指甲什麼也不在了,乾乾淨淨。
牠本是維持正義的犬神。
這是第一次,他有了和牠說話的機會。撿起地上的觀音像,玉既不冰冷也不熾熱,是顆再
普通不過的玉。
他哽著了一下,喉嚨又痛又麻,但他還是在嚥了嚥口水之後道:「對不起。」
牠閉上了和他一樣的眼睛,然後慢慢地蹲下,將臉埋在雙膝之間,牠所有的行為都只能模
仿宿主,就連聲音都和陳染愛沒兩樣:「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他看見牠的腦袋陷進手臂之內,整個人影越縮越小,最後像是一堆爛泥。
「只有我被恐懼著……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他似乎聽見了啜泣聲。
「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