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澄】山海別意（九）
　　「還有觀音廟中我所做之事更是可笑。」
　　「即便我在祠堂對他做了那樣的混帳的事，他還專門趕來救我，即使知道我能躲過，
他的身體還是下意識行動為我擋住了金光瑤的琴弦，結果害他自己當胸受了一劍重傷。而
我呢？我不感激不心疼，我還覺得這是因他得知了金丹的真相，心裡一時過意不去才會如
此。不然他為何進了廟中連看我一眼都不願呢，我自是沒覺得那時我在大庭廣眾纏著你的
言行舉止有何不妥，自是不明白他從小一起長大一貫喜歡風流撩妹的師兄突然斷了袖子在
他眼裡有多難以接受多礙眼。」
　　「我那時確實從沒指望江澄知道了換丹真相之後會與我冰釋前嫌，可是也難免奢望過
他能少恨我一些，但怎麼能想到他會反過來把我罵了一通，說出來的話簡直要多刺人便有
多刺人，要多難聽便有多難聽，把我犯過的那些大錯就那樣明晃晃赤裸裸的砸在我的面前
。可是這難道不對嗎？這麼多年我強行加注在他身上的痛苦，我讓他受過的那些委屈，還
有我隨意丟棄的諾言，他不該質問嗎？他不該發洩嗎？」
　　「那日你生什麼氣？你作什麼要打他？他說的難道不對嗎？他不該恨我嗎？」
　　「我難道不是一做壞事就一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的模樣嗎？永遠都有理由跟在後面，
還要自我憐惜一番。我有什麼資格和你一起神仙眷侶仗劍天涯呢？我又有什麼資格幸福呢
？」
　　「江家的養育之恩不用還了嗎？虞夫人死前讓我死也要護著江澄不做了嗎？殺了金子
軒的孽不還了嗎？間接害死師姐的罪不還了嗎？讓金淩成了孤兒從小遭人恥笑不還了嗎？
那些因我之狂妄給江澄帶來的難堪不還了嗎？讓江澄獨自一人撐起家族的艱辛不還了嗎？
讓江澄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的孤獨不還了嗎？」
　　「我答應過虞夫人死也會護著江澄我沒做到，我答應過師姐我和她還有江澄我們三個
要永遠在一起我沒做到，我答應過江澄會永不背叛他永不背叛江家我還是沒做到。我就是
個騙子，說過的話就跟放屁一樣。」
　　「我對他說過將來待他做了家主，我就做他的下屬，像他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我還說
姑蘇藍氏有雙璧算什麼，我們雲夢有雙傑。這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是我親口所說，是我年少
時便對他的許下的諾。可最後呢，我跟他說什麼？一句對不起我食言了就完事了，別人的
承諾都是重於泰山，魏嬰的承諾都他媽是輕如鴻毛。我如何對得起他將我說過的話銘記於
心視作重中之重，到死也都念念於心無法忘懷？」
　　「我這個人從小最看不得別人流眼淚。女人的眼淚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哄逗逗
，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淚更是看不得，總感覺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
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
　　「可我逼得江澄在我面前哭了出來，竟就那樣看著，哄也不曾哄，躲也不曾躲，性子
最強勢不過的師弟在我面前哭了我竟連惶恐都不曾有。就好像我年少叛逆，一腔熱血都給
了外人，從來不曾分出許多給江澄。等年紀大了，最看不得別人眼淚的我，看著江澄在我
面前流淚也能無動於衷。你說我這是有什麼毛病？還是我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別人？」
　　「我一貫很傻，別人的付出什麼也不知道。你有兄長替你訴情，我有溫寧替我揭舊，
可江澄呢？這世上無人可以替他說上一句，只待他死了，我用他眼睛看看舊日，識識舊情
，哭嚎幾聲，悔恨幾下，這事是不是就算完了？」
　　說到這裡魏無羨的聲音已是顫抖不已，雙手緊握成拳，指尖扣於手心，此時已有潺潺
血液從指縫間流出，他卻像是毫無知覺。
　　
　　「在義城那會兒，我用著阿菁的眼睛看了薛洋與曉星塵的往事，景儀問我在共情時看
到了什麼，我說了一句薛洋必須死。薛洋對曉星塵所做之事惡劣至極，萬死難辭其咎，那
我呢？我對江澄所做之事呢？用著江澄的眼睛再看一遍我對他所做之事，我也只想說一句
，魏嬰必須死。」
　　
　　「無論是在祠堂還是觀音廟裡，我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皆在傷他，傷得徹底，且無
恥至極。我是愛你，愛到可以因江澄說了你幾句難聽的話便能不顧相伴長大的情誼出手傷
他，愛到只要有你在場眼裡便只看得到你，好像我有了愛情便夠了，親情友情管他什麼情
誼統統可以遺棄。為何如此呢？為了襯托為了向你展示我的愛嗎？你又會因此而開心嗎？
」
　　「面對一個如此的我，你為何還會傾心？你愛我什麼？愛我不懂禮數，愛我不知悔改
，愛我自以為是，愛我狂妄至極？」
　　藍忘機端坐於琴後，靜靜聽著，脊背挺得筆直，藏於廣袖之下的手早已緊緊握成了拳
，正微微顫抖。
　　「魏嬰，你可是怨我？」他的聲音微微沙啞，滿是澀然。
　　魏無羨搖了搖頭：「不，我只是覺得自己實在太差勁了，像我這樣的人根本配不上江
澄給我的情與義，也配不上你的愛與真心。」
　　「做人做事當應有始有終，我對江澄沒能做到，直到他死我都沒能給他個交代，實在
不想對你也是如此。情有所起，亦有所終。說了這麼多話，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這二十三
年的內心所感，想讓你知道我們之間為何而終。」
　　
　　「你應該知道我很小的時候便沒了父母在外流浪，天寒地凍，與狗搶食，無人相伴，
無人愛我，無人在意，那個時候就算是真的死在了街頭也沒有人會發現。直到江叔叔把我
帶回江家，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才算結束。那幾年的經歷雖說不長，卻在我的人生裡留下
不可磨滅的印記，讓我怕狗，也怕孤獨。」
　　「我有多怕狗，想必沒人比你更清楚，可我有多怕孤獨，想必清楚的人在這世上一個
也無。我是天生樂觀，我師姐也說我總是一臉笑像，好像什麼也不愁，那是因為那時我的
身邊有至親有好友，我有師姐有江澄，有師弟師妹們還有江叔叔。除了亂葬崗與叛出江家
那段，從小我便與江澄形影不離，同吃同住，分開最長的時候也不過我被從雲深不知處趕
出的那一年。雲夢街頭做生意的叔叔嬸嬸我幾乎沒有一個不熟，到了雲深不知處的時候你
也清楚，那些世家子弟個個都和我關係不錯，常常一起相伴出遊。就算是我叛出江家的那
段時日裡，我的身邊也一直有溫寧溫情，還有溫氏一族的老老少少們。」
　　「可被莫玄羽獻舍強行拉回來的時候，我便知道從此等待我的必是孤形吊影的光景。
至親世人皆是恨我入骨，天地也無我容身之處。」
　　「可你出現了。」
　　「你讓我有人相伴，給了我歸處，幫我避免了偶影獨遊的苦楚。你在我最最需要的時
候出現，還毫不吝嗇的給了我最想要的東西，讓我不必在塵世中飄零，於孤獨中救我一命
。毫不誇張的說你就是我黑暗生命裡的最後一道光芒，是把我拉出烊銅地獄的救贖，更何
況你還是這般皎皎如月雅若青竹的人物，我又怎會不愛上你呢？」
　　「何況後來知了你的深情，知了你的付出，知了那日日問靈的十三載，我更是難以控
制那顆躍躍而動的心，因我那時覺得除了你這世上怕再也無人在意我關心我，也再也不會
有人如你這般愛我。」
　　「還記得點了香爐我們在彼此夢境裡看到的場景嗎？說到底我這一輩子除了逞英雄的
那點鋤強扶弱之心，怕最渴望的便是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而這個家我那時以為只有你
可以給我。」
　　「所以那個時候，我愛上你其實是個必然。你對我來說便是溺水之人的浮木，是救人
一命的稻草，我只想將你牢牢抓在手裡，只盼著越抓越緊，絲毫也不敢放鬆，但凡有什麼
讓你厭惡我離開我的可能，我都惶惶而無法忍受。」
　　「那時的我無知無覺，只此刻想起才覺這愛之初始並不純粹，讓我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的深情。可細來想想，世上情愛不本就如此？無論攤到誰身上難免總要有個由頭。只不過
有時潛藏太深許是一生難解，才會道一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猜你愛我說不定也有
幾分是因骨子裡對刻板生活的叛逆，對我不羈做派的憧憬。」
　　「就算這愛情的因由不夠純粹，但愛便是愛了。也許我不與你在一起，確實不會對江
澄做出那般出格的事。在祠堂裡他不會因見到你而生氣，說不定我們就能好好聊上幾句，
他罰我跪跪祠堂，用戒鞭把我打上一頓，也許就會原諒我，至少也能消消他心頭之恨。而
我也不會因他刺你幾句就動手傷他，而後再搞得七竅流血，讓溫寧心生同情將換丹之事告
知於他，那他便能一直理直氣壯的恨我，不必有觀音廟處的狼狽與受傷，也不必因我承受
天下的非議。」
　　「這麼多年我確實忍不住想過這些如果，可也從未後悔過對你的這份心意。因為那都
是我的錯，是我的選擇，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當感激，感激你救我於水火，感激你獻我一顆
真心，感激你贈我那段幸福無比的三年光景，感激你於飄零塵世免我四處流離無枝可依。
」
　　
　　魏無羨勉強撐起了身體，直到這時才於蘇醒後第一次看向了藍湛，說的鄭重：「藍湛
，我曾非常用心非常認真的喜歡過你，我也曾幻想過我們相伴到老的日子，就算對我來說
已經過了二十三年這麼久，我也不能說我完全不喜歡你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止步於此了
。」
　　藍忘機的心從聽魏無羨開始敘說是便如墮冰窖，此時更感折膠墮指雪虐風饕。他張了
張口，好似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問道：「為何？」其中還帶著明顯可察的
輕顫，隱於言下的心焦。
　　為何是問何？為何親情與愛情無法並存？為何知你對不起他便要棄我？
　　魏無羨看著藍忘機忽然笑了，輕輕淺淺的笑，眸中卻盛滿苦意。
　　「藍湛，你當知，我活不成啦。」
　　
　　「魏嬰，你很好，那些事並非全然是你之錯，不過是造化弄人，你何必要全部攬於己
身？」
　　藍忘機努力抑制著身體的顫抖，強壓著心頭的傷心與痛意，冷道：「便是有我在，這
世上也不值得你留戀，不值得你活著嗎？」
　　魏無羨看著藍忘機臉頰上流下的一行清淚，終是別過頭去，搖了搖頭沉聲說道：
　　「這世上不是只有愛情……才銘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