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裡很吵也很安靜,剛入住的訪客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響,討論著生前明亮鮮明的回憶;入住久了的那一群,則面無表情地安靜坐在自己的位置,稻草人知道,新來的房客會逐漸安靜,因為他們將漸漸忘卻生前的回憶,最後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考爾比總會將那些安靜下來的房客稱之為幽靈,沒有自我,只是一個有形象的靈體,像是虛幻飄渺的裝飾品點綴在死氣沈沈的墓園。
稻草人有時候很羨慕考爾比的想像力,因為那些想像力總能給他一成不變的日常增添趣味。
安靜又吵鬧的墓園很常有客人來訪,當他們像是嘎嘎叫的烏鴉出現在稻草人傾斜的破舊木門外時,負責管理墓園的稻草人便會拿起桌上的入住簿迎接到來的訪客。
今天來的訪客是一名女性,有著一頭亂髮,眼睛神經質地不停亂轉。
稻草人翻開了老舊的入住簿,很快地便發現對方是偶爾會出現的迷路者–因為某些原因而意外來訪的生者。
稻草人又檢查了一次,確認她的名字並沒有出現在入住欄位,最後闔上手裡的本子,道:「不好意思,我沒有在入住簿裡找到妳的名字,所以無法讓妳入住墓園。」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入住?」女性的態度讓稻草人感到困惑,大多數的迷路者往往急著回到原來的世界,但眼前的女子明明不屬於這個世界卻比任何一位入住者更渴望進入墓園。
「總有一天,但還不是現在。」稻草人答:「需要我送你離開墓園嗎?」
女性卻搖頭,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抓著兩側的手臂:「不用了,我就在這裡待著吧。」
稻草人搔著蕪菁頭,有些為難:「還是妳想來杯茶呢?」他記得家裡還有考爾比買的茶葉,或許散發著淡淡香味的熱茶能讓女性放鬆戒心。
女性無法聚焦的瞳孔勉強扣在了稻草人身上,片刻過去她選擇轉身背對稻草人,這是很明顯的拒絕,但稻草人不可能真的讓女性一直站在門口,因為當她停留在這裡的時間越久,回到生者的世界就越困難。
「哎呀哎呀,今天又有訪客到來嗎?」低沈好聽的聲音緩緩地從夜空墜落,小小的黑色影子在稻草人的面前化身成一名男子—考爾比,對方手裡提了大包小包的紙袋,紙袋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唔,她聞起來像是迷路者。」
「是的,她是迷路者。」稻草人懊惱地道:「她不願意離開。」
「寧願選擇死亡也不想回到凡間的迷路者。」考爾比眯起眼睛,語氣多了興致:「迷路者,為什麼妳不願意回去呢?回去美好的生者世界,體驗人類的七情六慾。」
聽聞考爾比的疑問,女性重新轉過身來,如冥谷幽火般的眼瞳盯著考爾比,沙啞難聽的嗓音彷彿是枯葉摩擦的聲音。
「如果凡間一點都不美好,我為什麼還要回去?」那語句裡有著深深的無力感,即便女性還未述說自身的故事,但稻草人已然明白這是一個被命運泥淖所束縛的可憐靈魂。
他們找不到生存的意義,甚至覺得自己被世界所唾棄。
「妳需要一杯熱茶嗎?」稻草人再度詢問。
女性沈默片刻,這次終於輕輕點頭。
稻草人引領著迷路者進入他那被埋在地底下的房屋,雖然破舊但也還算乾淨,屋裡塞滿了各式書籍還有物品,考爾比一進到客廳便性質勃勃地將紙袋裡的物品全倒在桌子上,顯然屋裡的東西全是考爾比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戰利品。
稻草人從流理臺下挖出了沒開封過的鐵盒,搖了搖盒子,盒子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隨意找地方坐吧,茶等等就好了。」稻草人從廚房探出頭,示意女性一切自便。
女性彆扭地揪著裙子,最後還是考爾比推著她入座。
眨眼間,熱騰騰的茶便被端上桌,稻草人裂開難看的笑容:「喝吧,會讓身子暖和的。」
但女性卻沒有伸手的意思,她只是一直盯著稻草人,眼裡全是緊戒。
「好吧,我們先把茶放一邊,」稻草人把茶杯推到旁邊:「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艾葛莎。」女性神經質地左右張望,好似牆角藏了什麼怪物正虎視眈眈盯著她,但稻草人知道,牆角除了灰塵之外,什麼都沒有,牆角裡存在的只有女性的恐懼。
「艾葛莎女士,喝完這杯茶後,我還是要麻煩你離開墓園,你不能在這裡待太久。」稻草人才剛要勸說,考爾比就端著一盤糕點擠過來。
「別這麼急著趕人走呀,你不是很愛聽故事嗎?說不定艾葛莎女士身上就有著有趣的故事。」
稻草人當下差點抄起大斧就往考爾比身上砸。
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對有著好聽聲音的男人而言,似乎只有什麼話是他「想說」。
「艾葛莎女士,是什麼原因讓妳堅持要入住呢?」考爾比又再次詢問,好看的手指捻起叉子,在精緻的盤子上敲了敲,清脆聲響宛如是宴會主人即將發言的前置作業。「我們這裡有個規矩,來到墓園的人都要提供一個故事,而現在我們正張開了耳朵準備聆聽妳的故事。」
「我只是想找個人,他就住在裡面。」愛葛莎完全弄不明白眼前的男子,她將肩膀壓低,又縮回了自己的保護殼裡。
「你要尋找的人是誰呢?」考爾比張開薄唇,輕輕地說。
「我的孩子。」
女子說了個名字,稻草人翻開入住簿,手指順著字母開頭一個一個往下滑,他沒有找到那個小小的名字,卻在不起眼地角落看到女子的姓名,就像堆在角落裡的物品積滿了塵埃。
「如果讓妳見到他,妳就願意回去嗎?」稻草人問。
原本乾枯的女性頓時像是綻放的鮮花,那雙閃著精光的眼睛即便不用言語也透露出渴望,是的,她想見她的孩子。
她是如此渴望,渴望到回不去現實世界也無訪,她只是想看一眼,看一眼她的孩子過得好
不好。
稻草人凝視女子半晌,語氣比之前冷了許多:「但我不覺得見到了妳的孩子,妳會願意回去。」
考爾比面露詫異,以往溫柔和善的稻草人難得會以如此冷峻的語氣回應訪客,眼前的女子也沒想過會被這麼殘忍地拒絕,慘白的臉蛋驟然湧起一股血色,那是憤怒,鮮少會出現在墓園裡的情緒。
「我會回去!」愛葛莎拉高了聲音,就像是一隻聒噪又神經質的烏鴉,一邊拍打著翅膀,一邊嘎嘎啼叫,「相信我,只要見到了孩子,我就會離開!」
女子持續哀求著稻草人,但坐在對面的墓園守護者卻不為所動。
這一回,考爾比難得擔任緩和氣氛的角色,不是為了女人,而是因為他覺得稻草人的反應有趣極了,「你會答應這個要求吧。母子相聚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你怎麼捨得拒絕這麼甜美的要求。」
看著考爾比那吃了一半的糕點遞到面前,稻草人不確定對方是要惹他生氣,還是覺得這盤糕點可以賄賂他,最後他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笑意,知道考爾比只不過是想看好戲。
若此刻打發了女人離開,只怕考爾比又不知道會想些什麼的遊戲來折磨自己。
稻草人嘆了一口氣,將移走的杯子又挪回面前。
裝在杯裡的咖啡色液體先是冒出了幾個氣泡爾後開始翻騰,沒多久一個形體浮現出來,那是一個胚胎,是個幾乎已經成形的孩子,他就像還待在母親的羊水裡一樣,隨著液體而載浮載沉。
畫面一浮現愛葛莎幾乎呈現瘋狂,她的急切與興奮感染了考爾比,好像稻草人的行為真的幫助了這位無助癲狂的女性,但也只是好像,因為他聽到了稻草人開口詢問的聲音。
「這是你所愛的孩子嗎?」熟悉的問句讓考爾比不用思索就知道稻草人的用意。
這是你的東西嗎?
回答通常有兩種,是與不是,有趣的是當人類急迫地說「是」時,但那東西往往不屬於自己;若說「不是」,卻又偏偏是自己想遺忘的,稻草人總不給人類逃避的機會,因為他說來到這個墓園,他希望訪客能找回完整的自己,不論願不願意接受,他會將那些事實放在他們面前。
這是他對入住者的溫柔,但考爾比卻覺得,那是包裹在溫柔的殘忍,因為入住者將永遠記得這項事實,直到遺忘為止。
「是的,這是我的孩子。」他聽到了愛葛莎的回應,考爾比勾起一抹笑意,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這是一個很美的孩子,」稻草人摸著杯緣,像是在撫摸這個小幽靈,「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這簡單的詢問,卻讓愛葛莎宛如遭到電擊般身子猛地一頓,那雙神經質的眼瞳不斷閃爍,乾燥的嘴唇吐不出半個字。
「愛葛莎女士,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叫約翰?」
稻草人的回答讓女子又重新有了動作,「是的,他叫約翰。喔我可憐的約翰。」
恐怖駭人的蕪菁頭因愛葛莎滑稽的行為臉色越發難看,「愛葛莎女士,其實這孩子沒有名字。」
「怎麼會沒有名字,他有名字,他就叫約翰。這是他跟我一起替寶寶取的名字!」
「那個他又是誰呢?」考爾比抓到了有趣的詞彙,此刻他的神情就像是抓到老鼠的貓。
「是我的愛人,我一生中最愛的人。」
「既然是你的愛人,怎麼會讓寶寶流掉?」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只是不小心打了我……」女子扯著頭髮,臉上的神情越發惶恐不安。
「為什麼你的愛人要打你?明知道你懷孕卻仍將拳頭贈與你?」
「因為我做錯事了,不是他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害寶寶沒了……」
「所以他就體貼地把你送來這裡嗎?」
愛葛莎茫然地抬頭,像是聽不懂眼前的男子到底在說什麼,「是我自己想下來!因為我愛我的孩子!我想見他!」
「但你的身體卻不是這樣告訴我。」考爾比指著愛葛莎,指著緩緩浮現的青色瘀青以及血絲,那雙猶如冥谷幽火的眼瞳腫起來並充滿了血絲,乾枯的臉頰逐漸腫脹,「孩子,你還要沉浸在編織的謊言中多久呢?」
愛葛莎不可置信地看著考爾比,那帶著輕快節奏的語氣宛如鐵橇徹底將她敲成粉末,沉默片刻,女子張開的嘴擠出詭譎沙啞地嘶吼,帶著瘋狂的絕望以及惱怒。
「我沒有說謊,他說他愛我!他愛我們的寶寶!他求我原諒他,求我再愛他一次!」
「愛葛莎女士,所以你現在願意回去了嗎?」稻草人冰冷話語殘忍地砸在愛葛莎身上,愛葛莎本就嬌小的身軀好像又縮得更小了,「在看完你流掉的孩子後,你願意回到原來的世界了嗎?」
身形消瘦的稻草人此刻看在愛葛莎眼裡簡直比猛獸還要讓人畏懼,他吐出的每一個單字,都像是地獄獵犬追在她身後,將她逼到絕路,強迫面對那些被埋起來的事實。
她都已經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麼不直接讓她入住,「為什麼要把這些事情說出來!為什麼要說出來!我知道他會傷害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我離不開他,每次只要他回頭向我道歉
與哀求,我就忍不住想再相信他一次,原諒他一次。」
「所以一次次的原諒,換來得卻是身上的傷痕以及即將失去的性命嗎?」稻草人重新翻開了入住簿,將那個還未來得及取名的孩子攤在他的母親面前。
簿子上面寫著「無名氏」,備註的地方只記載著母親是愛葛莎,死因是流產。
他就安靜地躺在簿子上,沒有出生的經歷,只是一行很簡單的備註,簡單到連控訴愛葛莎都做不到。
「其實你要找的並不是你的孩子,你要找的只不過是一個能繼續愛他的理由。這孩子你們從未替他取過名,因為你根本就不愛他,你只不過想用他來綁住那個對你施加暴力的男人。
愛葛莎小姐,我再問你一次,這是你的孩子嗎?是你愛的孩子嗎?」
太過殘忍的事實就這樣被丟到面前,在稻草人的注視下,愛葛莎連開口說:「是的」的力氣都沒有。
最終她沒有回應稻草人只是崩潰大哭。
女子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稻草人知道她的痛苦,卻不會因為她的痛苦無助而替她找藉口,每個人都要替自己負責,愛葛莎會有這樣的人生,是因為她選擇了這樣的人生。
「但我不想回去,我真的不想回到那個世界,求你,讓我留下來吧,讓我留下來吧。」
「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裡,因為你的生命還沒到終點。」
「但就算讓我回去,我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活在那個世界太痛苦了,苦到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活著。我嘗試努力活下去,逃離他的拳頭,離開被金錢追逐的日子,還有世人的不屑眼神,我努力了,真的努力過了。」但當她越想前進,世界的惡意就越將她拖進無法掙脫的泥淖。
稻草人看著眼前的女子,突然道:「愛葛莎女士,你想改變嗎?」
「如果可以當然想!我不要再去承受那些痛苦了!」
「但改變的過程並不輕鬆,相反地,改變或許會比你此刻的現況還要痛苦,改變過後或許也不如預期那樣快樂,你還願意改變嗎?」
愛葛莎猶豫了,但看到一旁簿子上那小小的名字,想起了來不及誕生的孩子,那個她來不及愛的孩子,她為自己的猶豫感到羞恥。
她一生都在追求愛與肯定,但或許她才是最不願意改變現況的人。
沒來由地,她問道:「我的孩子恨我嗎?」
稻草人沒有回應愛葛莎的疑問,只是問:「你還想再與他相遇嗎?」
女子抹去眼淚,緩緩點頭。
「墓園的入住訪客會從上面的世界帶一項物品下來,或許是他生前最執著的事物,或者生前最後一刻抓住的東西。墓園裡從來都只收禮,不送禮,但或許這個東西對你會有幫助。」稻草人起身在房間裡翻翻找找,最後找了一個被牛皮紙包裹起來的物品,「請記住,回到原來的世界後再拆開禮物,他會跟著你醒來的。
愛葛莎女士,我們總有一天會相遇,在這之前,還是請你好好體驗生者的世界吧,不論是痛苦是快樂,那都是刻印在你靈魂的印記,如若哪天我們相遇了,你會察覺原來那些記憶跟感觸是那樣美好。」
「即便痛苦也是美好嗎?」
「是的,」稻草人點頭,「至少你還能感覺到痛苦。愛葛莎女士,你該離開了。」
目送迷路者離去,墓園又回到往常那般死寂,好像剛剛的怒火與情感只不過是一場薄霧,很快就散去沒留下痕跡。
考爾比湊了過來,問:「我從來都沒有收過你送的禮,我感到忌妒了。」
稻草人裂出了難看笑容,「你又不缺禮物。」
「的確,我不缺禮物,我愛買禮物。」蝙蝠先生點頭,「所以你送了什麼禮物給迷路者呢?」
「一本聖經。」
考爾比以為自己聽錯了。
「天啊,你居然送迷路者聖經,我親愛的稻草人,我不知道你的工作除了打掃墓園之外,還需要當起牧師的工作。」
「我的工作的確是負責管理墓園,」稻草人拍開對方的手,將肩上的稻草抖落,「只是剛好覺得這份禮物適合她。」
「為什麼適合她?」
「因為她的世界充滿了惡意,或許只剩下信仰能支撐她繼續走下去。」
「所以你心疼她了?」考爾比都沒察覺語氣裡的酸味。
「考爾比,你知道靈魂嗎?」
蝙蝠輕輕搖頭,聽著稻草人難得的閒聊。
「人在出生以前,靈魂便已經決定好往後的道路,愛葛莎的苦是她的靈魂所選擇的,她有這一生要學會的事物,我只不過是伸手遞給她一瓶水而已。」
「那你的靈魂又選擇了什麼樣的道路呢,才會讓你待在這裡,當墓園的守護者。」
稻草人沉默不語,只是替自己倒了一杯涼透了的茶。
「你知道嗎,我渴了!」考爾比突然說。
「我重新燒一壺茶吧。」
「不要,我要水!一瓶清澈可口的水!」
聽到蝙蝠無理的要求,稻草人卻裂開嘴笑了。